苏沉昭看着他的脸色就皱紧了眉头,说:“阿阑,这些时日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看。”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忙了些,不碍事。”
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暖,苏沉昭将药庐要晒的药草都搬了出来,满满当当晾了半个院子,稀罕的,常见的,满院都是药香。苏沉昭放下捋起的袖子,慢吞吞道:“我给你瞧瞧。”
岑夜阑莞尔,将晒药的木晒推在架上,道:“这些时日舟车劳顿,夜里没歇好,过几日就好了。”
二人间隔着一个木架,苏沉昭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态,执着道:“除了夜里睡不好,还有什么?”
岑夜阑无可奈何,说:“沉昭,我当真没事。”
苏沉昭嘟囔道:“没事没事,我瞧你又见消瘦了。”
岑夜阑说:“将养几日就好了。”
苏沉昭不高兴地扒拉了几下药草,突然听岑夜阑问他,“沉昭,一个人会疯吗?”
苏沉昭愣了愣,思索道:“疯自然是会疯的,有人受了刺激,心里受不住会疯,还有人伤了脑袋……”他突然顿住话头,望着岑夜阑,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哪个疯了?”
岑夜阑没有回答,又道:“能治么?”
苏沉昭说:“这个……没见着病人我不好妄下论断。”
岑夜阑沉默了下来,有些不甘心,问:“若是因着外伤呢?”
苏沉昭眨了眨眼睛,道:“其实疯也是不一样的,有人会将离魂症称之为疯,或心智受损疯疯癫癫,诸如此类,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医理一道尤其如此。”
“外伤导致的疯不常见,不过若是后天所致,总能找着法子的。”
“阿阑,你这样关心,是谁出事了吗?”
岑夜阑恍了恍神,末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随口一问罢了。”
岑夜阑尚且不知元征是真疯还是假疯,他心里却如何也不相信,元征会就这么疯了。
岑夜阑站直了身,刚想说点什么,陡然间,眼前一片头晕目眩,脚下都踉跄了两步。苏沉昭吓了一跳,忙扶住岑夜阑,“……阿阑!”
岑夜阑脸色越发苍白,抓着苏沉昭的手缓了缓,苏沉昭扶着他院中的石凳坐下,抬手就将手指搭上了岑夜阑的手腕。不过须臾,苏沉昭眼睛都睁大了,脸上神情也变得古怪,他不可置信一般,又仔仔细细地断了片刻,目光有些错愕,愣愣地望着岑夜阑。
岑夜阑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沉昭见鬼似的盯着他,“怎么了?”
苏沉昭张了张嘴,“阿阑……”
他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说。
岑夜阑强行压下泛上来的强烈恶心感,看着苏沉昭,眉毛紧皱,旋即,他就听苏沉昭呆呆地说,“阿阑,你肚子……有,有了……”
岑夜阑也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变得难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艰涩道:“有了是——”
苏沉昭说:“怀,怀了孩子。”
岑夜阑霍然道:“不可能,我是男人!”他话还未落,嘴唇抿紧了,脸色惨白。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苏沉昭喃喃道:“我不会诊错,这就是,就是怀孕的脉象。”
岑夜阑手指紧紧攥成了拳,脑中嗡嗡作响,天塌地陷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一片混沌。半晌,岑夜阑闭了闭眼,哑声道:“不能留。”
苏沉昭无措地看着岑夜阑,岑夜阑神态冷静又凶狠,攥着他的手腕,说:“这个——”他似乎是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让他措手不及,头昏脑涨的不速之客,一字一顿道:“这个孩子,不能留!”
“不能有,不可以有!”
第59章
岑夜阑一说完,苏沉昭愣住了,到底年轻,又没经过这样的事,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要怎么好?”
岑夜阑一言不发,沉沉地盯着苏沉昭。苏沉昭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刷的站直了,说:“不,不行!”
“不能堕,堕胎!”
听见那两个字眼,岑夜阑眉心跳了跳,他收回手,心跳却依旧急促,如何也不能正视自己竟然同女子一般怀了孕。
他想起和元征的那几次欢好,几乎是回回都弄在里头,情欲当头时,元征会咬着他的耳朵说让他给他怀个孩子,可那不过是床上的荤话,岑夜阑也从未想过自己当真会怀孕。
岑夜阑说:“沉昭,我是北境主帅,一旦被人得知北境一方将帅竟然如同妇人一般,怀了孕,后果如何你可曾想过?”
“届时不但我身败名裂,岑家数百年的声誉也将毁于一旦,”岑夜阑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话说来冷静清晰,“城外还有胡人虎视眈眈,伺机复仇,我留下它,一旦发生战事,我如何上战场,如何面对北境数十万将士,面对大燕百姓?”
“何况如今新帝即将登基,不久之后必诏边军统帅回京,京中不比北境——”
苏沉昭呆愣愣地看着岑夜阑,说:“可这个孩子怎么办?”
岑夜阑哑然。
苏沉昭抓了抓头发,道:“堕胎是极伤身的事,更不要说你身子特殊,阿阑……”
岑夜阑只是重复道:“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不能留。”
苏沉昭从未碰过这样棘手的事,他只觉脑子都乱了,“可我是大夫……”
“师父只教我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我不能——”苏沉昭的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手也有些抖,低声说,“不能……杀人。”
“而且阿阑,这是你的孩子,是你的骨血。”
岑夜阑怔了怔,只觉五脏六腑都烧灼似的生疼,他沉默了许久,说:“罢了,我先回去了。”
苏沉昭看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眼眶没来由地发酸,他揉了揉,只觉心里越发难受了。
岑夜阑出了药庐,心中愈发烦闷,桩桩件件攒着,几乎压得喘不过气。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让随从先行回去,自己沿着瀚州长街慢慢地走着。
天气晴好,阳光和暖,街上熙熙攘攘都是百姓,三三两两,街边有贩货郎吆喝叫卖,一派人间烟火的好光景。
岑夜阑想起岑熹尚在时,若有闲暇,会带着他和岑亦在城中转转。直到他们十几岁了,岑熹还拿他们当小孩儿,买糖葫芦是一人一串,捏糖人也要一人一个。
岑夜阑刚到北境时,防备心重,沉默寡言,除了岑熹,谁也不亲近。后来岑熹就牵着他的手,岑亦本是在前头走着的,回头见了,也要将手挤进本熹掌心里。岑熹哭笑不得,又宠他们,索性让岑夜阑和岑亦二人牵着手,还不许他们分开,他兀自慢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前尘历历在目,岑夜阑走了神,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将军?”
他抬头看去,却是个憨厚朴实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他,见岑夜阑看来,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将军。”
岑夜阑客气道:“小老板。”
面前是一家食肆,这年轻人是老板的儿子。以前岑熹常带他和岑亦来这儿,他们家的牛肉汤味道极≯好,再配上香酥的肉饼,在瀚州城内也颇有声名。隆冬巡了城,岑熹就会带着他们慢悠悠地绕来店里,喝一碗热乎乎的牛肉汤,浑身都热了起来。
赵六摆摆手,笑道:“将军您叫小的赵六就好了,当不得小老板。”
岑夜阑莞尔。
赵六搓了搓衣裳,说:“将军,许久不见您了,里头坐坐喝碗汤?新出炉的肉馅儿饼,可香了。”
岑夜阑迟疑了一下,看着年轻人殷切的眼神,点了点头,说:“叨扰了。”
赵六喜笑颜开,忙说:“不叨扰不叨扰,将军您能来,就让小店蓬荜生辉了。”
许是过了时候,店里只有几个食客。岑熹来时店里的老板还是赵六的父亲,他常跟在他父亲身边,记得他们的喜好,亲自去端了热乎乎的牛肉汤和肉馅饼。
岑夜阑看着馅饼,恍了恍神,抬手舀着牛肉汤喝了口,依旧是熟悉的味道。
赵六说:“以前老将军来都是我爹亲手给老将军做,现在都是我做的,不知道可合您胃口?”。
岑夜阑微微一笑,道:“味道很好。”
“您喜欢就好!”赵六更开心了,岑夜阑看着,心头微宽,道,“令尊身体可好?”
赵六絮絮叨叨地说:“好着呢,昨儿中午一口气吃了五张肉饼!就是现在年纪大了,我媳妇儿又生了孩子,他和我娘就闲着带带孩子。”
岑夜阑听见孩子两个字,顿了顿,将手中掰开的肉饼送入口中,可肉饼油腻,他正当孕期,反应又大,见不得荤腥,险些吐了出来。他皱眉忍了忍,才吞了下去。
赵六全然不觉,突然想起什么,兴冲冲对岑夜阑说:“将军,您先等等,”说完,他急匆匆地跑去了后院,回来时,怀里竟抱了个孩子。
赵六语气间颇有几分为人父的欣喜和自豪,道:“将军您瞧瞧,这是我儿子,三个月了!”
岑夜阑怔了怔,目光落在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身上,不知怎的,战场上悍勇无匹的将军竟罕见地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慌忐忑,还有点儿不可言说的抗拒。
襁褓里的孩子小小的,睁着乌黑的眼睛,生得白白胖胖,圆乎又可爱。岑夜阑从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间整个人都呆了呆,小孩儿若有所觉,好奇地望着岑夜阑,小手也探出了襁褓,指头嫩生生的。
赵六笑道:“将军,这小子喜欢你。”
鬼使神差的,岑夜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手,只觉柔软又脆弱,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孩子的手就要碰坏了。
赵六说:“将军,您抱抱?”
岑夜阑尴尬道:“我是粗人,手上没轻没重的,只怕要弄伤孩子,”他又看了眼那孩子,小孩儿眼珠子像葡萄,黑溜溜的,很是可爱。
眼见着赵六还想说什么,岑夜阑在桌上留了锭碎银子,仓促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好好尝你的手艺。”
岑夜阑是落荒而逃的。
看着那个孩子,岑夜阑情不自禁地想起苏沉昭说他有孕在身,他肚子里也有一个孩子。
回了府,岑夜阑疲惫地躺在榻上,有几分心力交瘁之感。门关得死死的,就连窗也关紧了,阳光爬不进屋子里,仿佛自成一方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光的小天地。
岑夜阑想起苏沉昭说的怀孕,说这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眼前又仿佛浮现那只嫩生生的柔软的小手,还有那个孩子,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岑夜阑抬起一只手臂挡住脸,另一只手指蜷了蜷,不可控地慢慢摸上了自己的小腹,隔着衣服,堪堪一碰就痉挛似的攥紧,又忍不住慢慢松开。
他的孩子,他的骨血,刹那间岑夜阑心里竟生出几分微妙的感觉。他无根的浮木似的在这尘世间,孑然一身数十载,如今或许会有这么一个人,长在他的血肉里,和他血脉相连,不可割舍,一时间,岑夜阑心中竟升腾起强烈的痛楚和欢喜。
他将自己蜷在榻上,一手捂着小腹,忽而想起孩子,想起北境,想起远在燕都的元征,岑熹,恍恍惚惚的,好像陷入一个疲倦而又混乱的梦。
第60章
一个月后,燕都。
“孟姑娘,阿征好些了么?”
燕都四月春意正浓,天气晴朗,院子里的花木长势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这是元征在宫外的府邸,原本元征尚未封王,不能出宫开府,可他三哥元珩封王开府时,元征闹着也要在宫外有府邸,皇帝宠他,就将自己未登基为帝时在宫外的府邸翻修了一番,赐给了元征。
府邸修得精致,花木扶疏,假山流水,整个燕都也鲜有这样漂亮恢宏的府邸。
元珩远远地看着趴在亭子里的少年,他枕着下巴,看着水里攒动的鱼,身边两个宫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
孟怀雪二十五六岁,一身红色裙裳,眉宇之间很有几分英气,说:“回陛下,太医说阿征的外伤已无大碍,只这——”她顿了顿,轻叹道,“还是老样子。前两日伸手要抓水里的鱼,一头扎进了水里,连浮水也忘了,胡乱挣扎着不知喊叫,若不是赶巧有下人路过只怕要生生溺死在水里。”
元珩眉心微蹙,道:“这府里的人怎么当差的?竟不跟在主子身边伺候。”
孟怀雪说:“这小子好的时候脾气就坏,疯了脾气也不见好,发病将几个碰他的下人差点打死了,底下人如今伺候他都心惊胆战。”
元珩道:“你如今要照顾孟相又要看着阿征未免太过辛苦,不如将阿征送进宫中,照顾起来也方便。”
孟怀雪福身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不过宫中规矩多,阿征这样子,去了宫里只怕要将皇宫都掀翻了,平白授人话柄。”
“阿征好的时候就不喜被拘在宫里,回京时不知是不是已经得知了先帝驾崩,受刺激太过,见了皇宫就抗拒,大喊大叫的,还钻进了床底,害怕得不得了,”孟怀雪语气转低,眼里多了几分克制的悲悯。
元珩抬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少年,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宫人吓坏了,忙凑过去哄着他下来。元珩朝湖心中的八角亭慢慢走了过去,元征不肯让宫人碰,推搡开,拔腿就朝他们跑了过来。
元珩叫了声,“阿征。”
元征恍若未闻,挤开他就跑向孟怀雪,孟怀雪当即说:“阿征!”
元征脚步顿了顿,竟停了下来,一脸的不高兴,先告状,说:“阿姐,他们不让我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