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磬顿时哈哈大笑,“放心,有将军在,我怎么会不放心。”
岑夜阑出了溶香坊,临到坊口,又回头看了眼,孟昙说成槐或许藏身在溶香坊,他着人暗中探访过几回,一无所获。逼宫那夜,城门禁严,成槐即便出了宫,却未必能出城。
何况他带着遗诏,出城无益。
遗诏——先帝的遗诏,有这么一个隐患,无怪京畿这么久以来一直禁严。元珩一日寻不到成槐,只怕夙夜难寐,越发盯紧元征和孟家。
苏沉昭断出元征喝的药有古怪后,费尽心思,想出破解之道,磨了药丸子暗中交给了孟怀雪。
苏沉昭对岑夜阑说,他配的药虽能中和药性,可是药三分毒,如此不是长久之道。
岑夜阑心中自然明白。
自那夜过后,岑夜阑就没有去看过元征,他远远地看着远处的巍峨府邸,绕是在京畿,元征这座府邸亦是醒目。
岑夜阑安静地看了会儿,到底是没忍住,朝那处走了过去。正当晌午,天气晴好,京都城中繁花遍布,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甜软的花香。
元征曾和他说燕都春天美极了,要和他一道游遍燕都,元征说这话时满是欢快,眉梢眼角都飞扬着笑意,灼灼若灿阳。
一株花枝越过了高墙,岑夜阑站在墙外,看着那缀满繁华的花枝,恍了恍神。
花是桃花,粉红相间,缤纷如云,沉甸甸的,压得遒劲枝将弯不弯。
突然,岑夜阑竟听见墙那边传来声响,是宫人的叫声,一个个说,“哎呦我的殿下,不能爬,你怎么爬墙上去了!”
“殿下,求您快下来吧。”
一把不耐烦的声音,是元征,气冲冲的,“闭嘴,你们吵死了。”
岑夜阑脚下像生了根,就听元征道,“我要那枝花,你们不许拦我。”
宫人叫苦不迭,“殿下,奴才给您摘,你先下来好不好?”
元征道:“不要!”
岑夜阑抬着头,就见墙那边探出半个身体,卡擦一声,那枝桃花就被人折断了。
四目相对,斗笠下黑纱一张脸生得极好,瞳仁漆黑,神色冷淡却藏着几分不自在的僵硬。
元征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攀着墙头,底下宫人心惊胆战地望着他,连声叫着殿下,殿下,劝他下来。
岑夜阑骤然回过神,拂了面纱,脚下也退了一步,旋即,那枝桃花却探到了他的面前,花枝尖儿缀着鲜嫩的花,娇艳欲滴。
岑夜阑怔怔地看着那花,猛地抬起头看向元征,却见花枝散了,元征似是脚下打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连连响起几声宫人的惊叫。
岑夜阑心口跳了跳,看着跌在地上的花,沉默须臾,竟掀袍蹲下身,将花捡了起来。
他攥着花枝,枝干粗糙,仿佛还带着元征的掌心的温度。
第67章
御花园。
司韶英来时元珩正陪着皇后散步,宫人远远地缀着,皇后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一手扶着肚子,元珩俯身将脸颊凑过去,颇有几分鹣鲽情深的意味。
新任御前总管躬身上前,说,“陛下,司将军来了。”
元珩抬手摸了摸皇后挺着的孕肚,笑道:“小家伙又踢了朕一下,一定是个小太子。”
皇后抿着嘴笑,轻声道:“陛下先见司将军吧。”
元珩微笑道:“好,那你先回去歇着,晚些朕再过来陪你一道用膳。”
皇后福身朝元珩行了一礼,娴静又端方,远处候着的宫人当即迎了上来,一行人慢慢离去,元珩才收回目光,对太监道:“传。”
御花园中一方八角亭,司韶英和元珩相对而坐,司韶英说:“陛下当真神机妙算,暗桩传来消息,孟家的人前几天进出过溶香坊。”
元珩屈指敲了敲光滑的石桌,若有所思地咂摸着溶香坊三字。
司韶英道:“溶香坊鱼龙混杂,臣遣了人暗中盯着,他们好像无功而返,并没有找到成槐。”
“难道遗诏不在溶香坊?”
元珩道:“不急,你再多安排人手去找,成槐一个小太监,能藏多久?”
司韶英应道:“是,陛下。”
“太皇太后时日无多了,”元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也轻,“若是不能亲眼见着元征登上帝位,只怕要死不瞑目。”
自元珩登基后,他就软禁了太皇太后,将寝宫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让他们将遗诏送出了宫。
当真是可笑,即便元征疯了傻了,这些人一个一个的还是惦记着他,甚至宁可扶一个傻子登帝位,可笑至极!
司韶英扯了扯嘴角,道:“七殿下已经疯了,难不成还想让一个疯子做皇帝?”
元珩淡淡道:“他们越是执着于此,就说明元征未必是真疯。”
“臣听闻前些时日赵小世子寻了七殿下的霉头,”司韶英说,“若不是疯了,依七殿下的跋扈性子,焉能忍受此辱?”
元珩说:“阿征毕竟是父皇亲自教的,是他们眼中的,储君。”他加重了储君两个字,司韶英哼笑一声,道,“可如今坐上帝位的,是您。”
“七殿下这些年骄狂自傲,纨绔浪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一国之君,要不是——”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不平。
元珩看着司韶英,莞尔道:“一切都过去了。”
司韶英微怔,看着元珩,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陛下说的是,一切都过去了。”
司韶英又道:“都怪臣办事不力,没有将元征留在北境,否则根本不会有今日之忧。”
“韶英,不必如此,”元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北境一事委屈你了。”
司韶英愣了须臾,垂眼笑了笑,说:“陛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元珩说:“我虽然已经登基,却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傀儡。平安侯野心勃勃,自恃从龙之功,手中又有护城营,跋扈嚣张,皇后还怀有身孕,一旦她诞下龙子,难保平安侯不会起二心。”
“萧梦生手里握着禁军,此人城府颇深,不是好相与之辈。其父萧老太傅还是元征的太傅,为他授业整整八载,我不能不防。”
“我这父皇啊,”他轻轻一笑,怅然道,“心一贯是偏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元征一个儿子。”
司韶英看着元珩的侧脸,忍不住想起年少时被他父亲舍在京畿,偌大燕都,那些皇城贵子瞧他不上,嘲他是小蛮夷,处处排挤。
只有元珩对他伸出了手。
司韶英道:“阿珩……”
元珩突然说:“我已经许久没有听你这般称呼我了。”
司韶英当即改了口,眼里却有几分放松的笑意,“陛下恕罪。”
元珩睨他一眼,二人顿时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元珩道:“昨日燕南小世子和封帅都递了折子,自请回返,我允了。”
“他们是想明哲保身,不趟这摊浑水吧。”
元珩笑笑,说:“小世子年幼,封帅自顾不暇,由得他们去吧。”
司韶英问:“那岑夜阑呢?臣听闻岑夜阑同元征相交甚密,他若回北境,只怕——”
元珩慢慢道:“岑将军连年领兵征战辛苦,岑亦叛变一事也尚未明了,就让他留在京畿好好修养。”
司韶英目光微闪,岑亦虽在城门外自陈罪状,将一切都认了下去,可他到底是望北侯,又涉叛国这等诛九族的重罪。朝廷若要追究,岑夜阑势必不能轻易置身事外。
司韶英道:“陛下英明。”
元珩看着司韶英,叹了一声,道:“韶英,这么多年,我身边能信的只有你了。”
司韶英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阿珩,当年若不是你帮我,我只怕回不了河东,一辈子都要困在京畿。”
“士为知己者死。世家已经不是当年的世家了,你想要砸碎这沉朽士族,世间不公,我便陪你一起!”
长夜漆黑难明,更夫走在长街上,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梆子,刚刚要吆喝两声,不留神脚下被绊了一跤,直接摔在了地上。
更夫气恼地骂了声,“什么地方睡不好,睡大街上,”他摔了个狗啃泥,恨恨地踢了地上的东西一下,摸索着捡起灯笼一看,顿时吓得惨叫出声,“死……死人!”
地上竟是一具尸体,被人抹了脖子,鲜血尤热,汩汩流淌。
他抬起头,只见远处几幢平矮的屋舍冒着烟,火光冲天,更夫一个激灵,猛地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话还未出口,就对上一双困兽似的眼睛,染着猩红,浑身浴血,手中匕首滴滴答答的,凹槽里勾着血肉。
这人生的年少,面容普通,眉心却有一点红痣,添了几分风采。
须臾间,更夫只觉喉间陡凉,天旋地转间,隐约见数十道黑色身影自远处追来,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
第68章
成槐纵身翻上屋顶,躲开身后疾射而来的弩箭,五指黏腻,手中短匕滴滴答答淌着血,身上那身深色衣袍已经被血染透。
成槐知道这些天一直有人在找他,可他逃出皇宫时就受了重伤,只能东躲西藏度日。
身后死士如附骨之疽,恨不能要他性命,成槐知道,这些人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身上那份催命的遗诏。
沾了他师父的,如今也要沾上他的。
成槐不甘心。
他师父为了带出这份遗诏,不惜豁出命去,成槐承他遗志,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份遗诏大白于天下。
藏身之处的那把火越烧越旺,须臾之间,就蔓延开来,坊中惊叫声连连,一片兵荒马乱。成槐盯着火光,眉眼浮现几分阴狠,那点红痣点着,不似菩萨反像罗刹。烧吧,烧吧,最好将满城百姓都惊醒,成槐想,他既全不了师父遗志,倒不如闹得人尽皆知,玉石俱碎!
那些死士不是好相与之辈,为首之人戴恶鬼面具,一剑斩来时,说:“成槐,交出遗诏!”
成槐仰身避过,血滴落瓦沿,冷笑道:“遗诏在我身上,杀了我,遗诏就是你的。”
那人冷哼一声,“你一个小太监,势单力孤,拿着这份遗诏又有何用,还不如老老实实交出来换它个荣华富贵。”
成槐年纪不大,瞧着瘦弱单薄,下手却凶得狠。他是宦官,说话却带了股子低低的喑哑,慢慢道:“不忠不孝之人给的荣华富贵,”他扯了扯嘴角,说,“脏。”
“放肆!”那人恼羞成怒地喝了一声,剑势逼人,成槐用的是短匕,寸短寸险,战过数十招,成槐肩膀已受了一剑,整个人滚下屋脊,生生呕出大口血。
眼见着数人提刀逼近,成槐咬了咬牙,几乎就要勉力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却见陡然几支箭自他身后射出,直冲死士而去。
有人自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说:“走!”
成槐当即收住了下意识刺向对方的匕首,借着力道,二人钻入了另一条小巷。
身后死士紧追不舍,成槐发现这人对溶香坊似乎十分熟悉,二人只挑复杂巷道走,死士竟一时追不上二人。
逃出一段路,成槐就敏锐地发现这人右腿竟然微跛,“你是什么人?”
对方低声说:“在下岑将军麾下周磬。”
成槐心思一转,道:“岑夜阑岑将军?”
“正是,”周磬回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提着长枪,红缨已旧,枪尖却犹有锋芒。二人转过一个拐角,周磬猛地松开成槐的手,说:“我已经传讯给了将军,将军很快就会来,你一直往前跑,别回头,我去拖住他们。”
“千万保重,活着见将军!”
成槐眉毛一拧,深深地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人,对方却已经头也不回地提枪就冲了出去。成槐抬手按了按胸口,用力攥紧匕首,脚下却朝着周磬所指的方向跑去。
成槐肩上剑伤血水直流,他抿紧干燥的嘴唇,逃得几乎头昏眼花,不过半晌,另有死士追了上来。
成槐心头泛上几分火烧似的愤怒和绝望,陡然间,却只听身后数道惨叫声起,他猛地看去,不知何处来了十数个黑衣身影,竟拦住了死士,厮杀激烈。
“成槐,”一记冷淡急促的声音传来,成槐看去,却见几步外出现一道修长瘦削的身影,问他,“周磬呢?”
成槐盯着对方,“岑将军?”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二人对视片刻,成槐说:“他替我断后,生死不知。”
岑夜阑沉默须臾,道:“陆照,带他走。”
“是,”陆照就在他身后,当即应了声。
成槐迟疑须臾,道:“那人在东琅街附近。”
岑夜阑没有理会那些死士,纵身就朝东琅街掠去,长夜微凉,空气里弥漫着起水的焦味,隐约传来百姓的叫嚷和灭火声。
果不其然,岑夜阑在东琅街发现了周磬。
周磬已经死了,双目大睁,满身都是血,躺在逼仄的巷子里。
岑夜阑安静地看了会儿,蹲下身,单膝支在地上,伸手合上了周磬的眼睛。
等岑夜阑赶回去时,陆照和成槐将出溶香坊,三人默契地隐在暗处,却见远处阵阵马蹄声传来,有人喝道:“马上封锁各个巷口,任何人都不能再进出溶香坊。”
岑夜阑心头一沉,是平安侯的护城营。
先是死士,后是护城营,足见元珩对遗诏势在必得。
岑夜阑偏头看着成槐,他正按着肩头,垂着眼睛,脸色因失血受伤而面容苍白,衬得眉心那点红痣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