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昙说:“元珩一案本就牵连甚广,陛下已着大理寺少卿李安郁彻查元珩余孽,另将赵家,林家,满门抄斩。”
岑夜阑皱紧眉,道:“李安郁——”
孟昙苦笑道:“阿阑想必也知道此人,李安郁最是刚正不阿,经他一查,满朝必将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岑夜阑说:“正当多事之秋,如此大动干戈……”他看着孟昙,道,“孟大人为何不劝一劝陛下?”
孟昙叹了声,说:“阿征如今性子偏执了许多,戾气重,我的话他听不进去。”
岑夜阑垂下眼睛,淡淡道:“孟大人是陛下的亲舅舅,你的话陛下都听不进去,你同我说又有何用?”
孟昙浅浅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阿阑又何必装糊涂?阿征是我自小看到大的,我对他十分了解……”
“孟大人,”岑夜阑语气陡然转冷,面色冷淡,“陛下年少不懂事,孟相也不知轻重么?”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孟昙微愣,目光微沉,二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闪躲退避。
岑夜阑道:“当日你我结盟时,孟大人曾应我两件事。”
“自然,将军当日只说了一件事,就是他日若有心人旧事重提,将岑家自岑亦一事中摘出,”孟昙说,“孟某在一日,岑家在一日。”
岑夜阑神色稍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离开京城。”
孟昙恍然,以元征对岑夜阑的执念,必定不会放岑夜阑离开。他沉吟片刻,看着大燕这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岑夜阑何其骁勇,如今竟要用这种方式躲着元征,一时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同情元征。
孟昙眼里露出几分玩味,微笑道:“岑将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
岑夜阑面无表情,漠然道:“那就看孟相了。”
孟昙见他毫无转圜的余地,叹气道:“阿征约莫要恨我了。”
岑夜阑说:“多谢。”
夏雨来得疾,去得也快,屋外雨势渐小,不多时,孟昙和岑夜阑一道朝外走去。
小径碎石被冲刷得剔透干净,风一过,隐约能听见草木抖落雨滴的声音。孟昙突然说:“岑将军,你可知阿征的母亲为何会入宫为后?”
岑夜阑抬起眼睛看着孟昙。
“我阿姐娴静聪颖,深得父亲喜爱,父亲原本只想让她觅个寻常良人,安稳度日。没成想,先帝和我阿姐青梅竹马,早已暗生情愫,两情相悦。阿姐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给了先帝。”孟昙语气缓慢,说,“父亲心中虽有不舍,却也无可奈何。阿姐入宫之后,看似恩宠无双,一生过得却不痛快,落得个郁郁而终。可到临终,阿姐也不曾悔过。”
“她说她这一生,走的皆是她自己选的路,不曾违过半分心,她很快活。”
二人行至门边,岑夜阑若有所觉,看着孟昙,只听孟昙道:“人生百载,如白驹过隙,若不能随心而活,只能委曲求全,同草木虫兽何亦?”
岑夜阑脚步顿了顿,抬腿迈过将军府高高的门槛,道:“世事纷杂,岂能事事由心由人?”
孟昙眉梢一挑,他一贯温雅,如今眉宇之间竟有几分张狂锋芒,道:“为何不能由我,不试试又怎知不能由我?”
不知怎的,岑夜阑竟在他身上看到了元征的影子,他心头紧了紧,道:“要是错了呢?”
孟昙笑道:“错便错罢。”
“何况孰对孰错,谁人能判?焉知错不是对?”
岑夜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恍了恍神,他想,不一样,他这一生,都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他有他要走的路。
岑夜阑主意已定,却辗转数夜难眠,离开京城那一日是个阴雨连绵的天气。
赵一青带着靖北军早已出了京城,岑夜阑坐在马车上,车马声辚辚,雨水叮咚,慢慢碾过京城广阔的长街。
有孟昙的令牌,他们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
岑夜阑闭着眼睛靠着车厢,马车内安安静静的,苏沉昭却有些坐立难安,小声问岑夜阑:“阿阑,我们当真要这么离开京城?”
岑夜阑没睁眼,只嗯了声,掌心却不着痕迹地压了压小腹。元征将登基,琐事缠身,一旦他得了闲,只怕他再想离开就难了。
何况,日子一日一日过,时间一长,他的肚子根本瞒不住。
苏沉昭说:“七殿下……陛下会生气吧?”
“让他气吧,”离开了京,岑夜阑意兴阑珊,整个人都像提不起劲。
苏沉昭看着岑夜阑,咕哝道:“可他不是很喜欢你吗?”
岑夜阑睁开眼,道:“喜欢?元征正当年轻,正是贪新鲜的时候,能喜欢多久?他若是寻常人,我娶他便是,可他是帝王——”
“他是帝王。”
苏沉昭沉默了下来,岑夜阑也不再说话。
突然,车马骤停,岑夜阑心头狠狠一跳,就听马车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近。
马车外,有人叫了声,“岑将军”,是萧梦生的声音。
岑夜阑看着紧闭的马车门,长长地叹了一声,车门打开,萧梦生身后是禁军,已将马车围了起来。
萧梦生坐在马上,微微倾过身,道:“岑将军,萧某是奉旨来请岑将军回京的,还望岑将军不要让萧某为难。”
第77章
马车返回京都走的却不是回将军府的路,而是直入皇宫,萧梦生直接将他送到宫门口,才慢慢道:“岑将军,陛下在等你。”
岑夜阑脸上没什么表情:“有劳,烦请萧统领将苏先生送回将军府。”
萧梦生笑了笑,道:“好说,告辞。”
说罢,勒着缰绳说了声走,一行人便离开了。
宫门外早已有人相候,竟是成槐,岑夜阑一下马车他就打了伞迎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朝宫中走去,一路沉默。穹顶乌云如墨,斜雨泼洒着巍峨宫阙,望之俨然如盘踞的巨兽,让人生畏。
岑夜阑突然开口问成槐,“为何又要回到宫里?”
成槐握着伞,他正当年少,细看之下眉眼间还有几分青涩,却穿着御前大太监的内侍衣袍。元征登基之后,宫中也好,朝堂也罢,都经了一番清洗。当日生死逃亡的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大总管。
成槐说:“我是孤儿,自记事起就跟着师父长在这宫里,皇宫就是我的家。”
岑夜阑偏头看了成槐一眼,道:“你立下大功,便是不回皇宫,天下之大,你也大可去得。”
成槐干脆道:“我喜欢待在宫里。”
岑夜阑咀嚼着他话里的喜欢二字,突然又听成槐说,“岑将军,溶香坊援手之恩,他日成槐必报。”
岑夜阑回过神,却见成槐已抬手行了一礼,二人站在御书房外,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成槐说,“将军,陛下说,将军来了就直接进去。”
岑夜阑道:“多谢。”
说罢,看着大开的御书房门,深深吐出一口气,抬腿朝里走去。
御书房内,李安郁正在向元征上奏元珩一案。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元珩,元承,波及甚广,若当真要查个清楚明白,并非易事。
岑夜阑安静地立在几步开外,沉默地听着,越听眉毛就皱得越紧,他不着痕迹地抬起头,就和元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元征一直在看他。
元征高坐龙椅,漫不经心地握着一本奏折,拇指慢慢摩挲,看不出喜怒,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岑夜阑。
岑夜阑心都颤了颤,垂下眼睛,不知怎的,竟有几分莫名的发慌。恍惚间才想起,元征已经登基为帝,是真正的君王了。
过了片刻,李安郁便退下了,偌大御书房只剩下了元征和岑夜阑。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又沉闷,突然元征奏折敲在掌心击起一记轻响,淡淡道:“岑夜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岑夜阑直接撩袍跪在地上,道:“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元征重复了一遍,竟笑了,说:“爱卿想离开京城,为何不亲自向朕辞行,嗯?”
岑夜阑说:“臣知罪。”
他话刚落,只听啪的一声重响,元征手中的折子就狠狠甩在他面前,说:“你知罪,你知什么罪!”
岑夜阑沉默不言。
元征心中越发焦躁,太阳穴都隐隐作痛,他知道留不住岑夜阑,却没想过岑夜阑会选择不告而别,更是走得这样快,好像是片刻都不愿意久留。
元征盯着岑夜阑伏地的身影,恍惚地想,这是岑夜阑第一次跪在他面前。元征按了按太阳穴,到底是忍不住,起身走向岑夜阑,半晌,轻声说:“岑夜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么?”
岑夜阑说:“北境军务不容耽搁——”
元征漠然道:“你再骗我一个字!”
岑夜阑沉默须臾,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臣迟早要回北境的。”
元征慢慢蹲下身,看着岑夜阑,微微一笑道:“岑夜阑,若是朕要留你在京呢?”
岑夜阑怔了怔,看着元征,说:“你留不住我。”
元征登时就笑出了声,道:“阿阑,你当真小瞧朕。”
“你既将朕捧上这个帝位难道就不曾想过,朕是君,你是臣,朕要你留,你就走不了。”
岑夜阑平静道:“陛下是要留一具尸体么?”
元征伸手摩挲着岑夜阑的脸颊,岑夜阑右眼生了一点小痣,动情时犹为招人,元征说:“阿阑是在威胁朕吗?”
“你不会求死的,”元征柔声细语道,“岑墨还小,岑家只有你了,你要是死了,岑家就没了。”
岑夜阑愣了愣,看着元征,却仿佛不认识眼前人,元征兀自不疾不徐道:“你知不知道,在我得知你要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那时想,不如折断你的枪,收了你的兵权,让你一辈子都留在宫里。”
岑夜阑不寒而栗,脸色骤冷,拍开元征的手,沉声道:“元征,你疯够了没有?”
元征看着岑夜阑,掌心是空的,心也是空的,焦躁如火,焚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不安又癫狂。
元征目光落在自己掌心,五指收拢,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岑夜阑,在你心里,我元征就这么不值得你看一眼么?”
“在北境如此,今天还是如此,”元征说,“你舍弃我总是舍弃得这么毫不犹豫。”
“你说喜欢,你当真喜欢我?”
岑夜阑怔怔地看着元征,心口泛起绵密的疼,他抿了抿嘴,“元征……”
“罢了,”元征看着岑夜阑,倏然一笑,凑近了,贴着岑夜阑的嘴唇厮磨,道:“我说过,我们会在一起,我们只能在一起。”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刹那间,元征神魂都兴奋得发颤,岑夜阑堪堪后退却被元征攥住了手臂。蜻蜓点水似的亲吻骤然变得激烈,岑夜阑吃了痛,低哼一声,挣扎得越发厉害。他越是挣,元征攥得越紧,临了被蛮力摁在地上,岑夜阑嘴唇都被咬破了,元征含着他的嘴唇安抚,又亲了亲眼下的小痣,说,“阿阑,我不会放你离开的。”
“陪着我吧,好不好?”
第78章
岑夜阑没想到元征会直接将他软禁在宫里。
那日岑夜阑被他压在地上,又有所顾忌,不敢当真和元征动起手来,临了开口问他,你要再逼迫我一次么?
只这么一句,元征怔了怔,目光落在他被自己掐得泛红的手腕上,如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松了手。元征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岑夜阑,过了许久,才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焦躁,对岑夜阑说:“留在京里吧,北境公文我自会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京城。”
说罢,伸手想再碰一碰岑夜阑,又收回了手。
之后岑夜阑就被安置在了元征的寝宫中,接连数日,岑夜阑身后无不是有宫人相随。
岑夜阑生生气笑了,可想起元征那日的神情,心里却浮现几分阴霾。苏沉昭曾给元征看诊,他对岑夜阑说过,元征服用过会扰乱人神志的药,药虽停了,可余毒早已渗入肺腑,难以一时根除。
元征已经登基为帝,性子较之以往,却越发反复无常,暴躁易怒。
午门前赵李两家近百口人的血还未干,余波尚在,元征又如此,朝中大臣无不噤若寒蝉,私底下却颇有微词。
“陛下,该用药了,”成槐双手捧着一盅药汤,微微俯身。
元征盯着那碗药,面色阴沉,还没喝,口中就已经泛起了让人恶心的苦味。他伸手拿过,手指捏得用力,冷冷道:“药一剂又一剂,钟太医,你这药当真有用?”
太医院新院正忙磕头,道:“……回陛下,清除余毒非一日之功,心急不得——”
“是朕心急还是你等俱是庸医废物!”药味刺鼻,元征烦透了,狠狠将药直接砸在了钟太医面前,顿时药汤四溅,骇得周身宫人当即跪了下去。
钟太医浑身哆嗦,道:“陛下息怒!”
元征盯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看了几眼,骂道:“废物,滚。”
直到太医颤颤巍巍得下去了,元征才疲倦地坐在龙椅上,他想起了岑夜阑。
岑夜阑说,你要再逼迫我一次么?
如当头一盆冷水,转瞬浇灭了元征五脏六腑烧着的心火。元征想,他怎么舍得?可想是这般想,元征只要一想起岑夜阑要离开,根本无法控制四蹿的暴戾。
元征知道是他喝下的那些药留下的后患,那些能让他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