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不禁伸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掌心,又浅浅攥住。然后自己浅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
殿前的风其实并不大,他左手交叠着右手,勉强止住身上瑟瑟地抖。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极怕冷的。
所幸他没有在外面等太久,很快便有内侍来引他入殿。他从边侧的小门走入大殿,抬眼就看见在人前的太子与安平王,还有自己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
殿前尚在陈斥的是汝南周氏的周棠周中书令,谢献看见他心里一惊。谢献认得他,被赐婚与郡王殿下的周氏之女周欣柔,便是他嫡出的女儿。此前郡王曾说过这周棠与太子一党过从甚密,倒不知道已经可以走上台面了。
他由内侍引着缓步上前,直走到群臣之前,才看见笔直着跪在那儿的陈景扬。
郡王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在府中时的装束,灰墨色金丝刺绣长衫,他虽然跪在地上,腰间的玉衔腰带还是勾勒出尊贵的身姿。景扬脱了发冠,头发虽然略有凌乱,但背影身姿看起来却还精神。看上去应是没有受什么苦。
谢献微微瞥过去,景扬亦抬头看向来人,他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周中书令的陈斥,可在看清楚谢献那张脸以后,郡王那原是狭长的眼睛,突然撑圆了几分。
谢献旋即避开了视线。
也许是室内外温差太大,他突然开始觉得头痛起来。
此时周中书令陈斥完毕,最后做总结陈词:怀康郡王窝藏祸心,周氏不愿同不忠不孝谋逆之徒为伍,求陛下收回赐婚成命。
谢献扫一眼殿上的周棠,不自禁地想,新来的人递投名状的姿态总是很着急。
周中书令执礼退下,随即他听见父亲给自己介绍,“陛下,这是犬子,单名一个献字,表字子仁。现在尚书省当个差事。犬子原是怀康郡王的侍读,对怀康郡王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然后又听父亲说,“献儿,你过来看看,凭你判断,这封信是不是怀康郡王写的?”
内侍呈上一个托盘,内里托着几页黄纸,但这并不是那日太子给他看过的内容。如今这里呈着的,是更大胆,更赤裸裸的怂恿岳王篡权夺位之书。
倒果真如他所料,太子即使作伪,也要斩草除根了。
谢献立在托盘前看那字迹——太子一系确是觅了高人,信上的字仿得极像,饶是他也一瞬间难辨真假。
群臣前列,安平王正仔细看着谢献的背影。虽然他时常听见这个名字,但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献,长衫消瘦,比他想得更显得瘦弱。此刻站在托盘前认字,仿佛一尊静物。
太子并没有什么关键证物。岳王府的通报来得及时,他成功在太子一系查抄岳王府之前赶来阻止了他们。
信,没有发出京城便被拦截,除此之外太子一系并没有更多实质证物。而岳王身处边境,此刻还在保家卫国抗击来犯,没有实证也不足以将岳王请出来对证。所以,几乎可以说,太子殿下拿出来的信是不是真的出自景扬之手,是这个案子要不要接着审下去的关键一步。
而他们没有拿到更多景扬的手书,字迹校对也没有办法。在尚书省倒遗漏了两卷景扬誊撰抄录的旧昭文,可文书是临摹,校对笔迹意义不大。那最最关键的,就只剩曾经担任景扬侍读的谢子仁了。
这谢子仁是太傅幺子,也是太子一系的人,而且他已经听说,还是个太子安插给景扬的奸细。那这信,他看与不看,自然该是景扬写的。信上那字安平王自己也看了,确实难以分辨,可景扬他也是了解的,若不算年后突然发疯要退婚,那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个好质子的废物点心,就算太子造反,他也不可能造反。
等了好半天谢献也没有动静,安平王一边腹诽一边使了眼色给自己准备的人,等谢献说完话,就立刻呵斥他作伪。
反正凭谢子仁身上那些背景颜色,驳他作伪还是很容易的。
谢献僵立在托盘前,他视线一再扫过薄薄黄纸上的墨迹,背上仿佛感到几条灼热的凝视。
他自然是知道这字不是郡王写的,可他只是不知道,等到抬起头来的时候,应该选择哪样回答。
左边是郡王安危,右边是…右边是太子与他说,“若是做的不好,便容不下你”。
他想到二哥塞他药瓶时说“站错了队,几年受的苦都前功尽弃”。他轻轻握着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值得吗?
他此刻站在这里,退路是没有退路。做错了会死。可他还不想死,他拥有过的太少,世间的百般滋味他还没尝过。他渴望获得权力,渴望获得权力以后与之而来的自由。而这些,眼下,或者,未来所有的日子里——他没有第二条路。
谢献紧紧闭了闭眼。
他又想起那日天色将晚时,他在书房小榻上醒来,景扬把他拢在怀里,轻柔地吻在他的眉骨上。
理智上知道不过才过去数日,却已恍如隔世。那些日子短暂而真实的存在过,少年郡王含着浅笑握住他的手说,“我会待你好。”
他好像在做梦。一切都那么近而美好,又那么不堪一击。镜中花水中月,再醒来已幻灭成影。
他抗不住这些所思所想,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太傅见状迎上来问,“献儿觉得怎么样?”
谢献低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只能看见随着呼吸带来的震颤。顿了好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对着谢永成说道,“父亲,这字…”,他抿一抿嘴唇:
“似乎确是郡王殿下所书。”
第26章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博弈。力量,金钱,或者权力。坐在谈判桌旁,与人撕扯较量,手里需得筹码。
若是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资格走近这谈判桌。
谢献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手中毫无筹码,他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从没有想过反抗。虽然他做得不尽好,但他乖巧、顺从、听话。
而今他暗下决心想要一些筹码,那么很多事情都是他该做的。
他明白得紧,他没有资格反抗。他不会反抗。
此刻他在殿上说话,心里好像烧起来一般灼热似火,又全身似冰霜覆盖一般冷起了鸡皮疙瘩。
太傅听见他回答说“确是郡王所书”,甚为满意,做个手势让内侍带谢献下去。谢献却突然向殿上坐着的那位行礼,一边带着颤音道,“陛下,臣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
“写字?”殿上那位出声发问。
“不错。”谢献还执着礼,“陛下,谋逆之罪实非小事,应该要仔细查明白才是。臣方才仔细看了这信,心中还有些疑虑,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解惑。”
太傅从旁道,“可怀康郡王的手伤了,写不了字。”
谢献听了这话心下一惊,猛回头看向郡王,正与景扬的视线对上。景扬的视线好像从未从他身上移开,那双灰棕的眼眸隐去了情绪,再次变得冷淡冷静,微微斜挑着看他,看不出情绪。
谢献努力无视景扬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郡王手腕撑在膝盖上,手悬空放着,缠着白纱,可能是时间久了,白纱里隐隐透出些血色来。
——手伤了便无法写字,倒是想得周全。
谢献盯着那只手,又说,“倒也…不用郡王仔细写字,能握住笔就行。有些字形结构,臣…还想辨别一下。”
于是纸墨笔砚备上,郡王白纱缠着的手努力握住笔。
谢献看向侍从手里托着的黄纸,稳一稳情绪道,“殿下,我摘几个词出来。殿下只要按平常那样写就行。”
郡王缓缓看他一眼,低下头看着铺成的纸。
“第一个词是,‘覆灭’。”
“第二个词是,‘步骑’。”
“第三个词是,‘过程‘。”
郡王手伤了,握着笔用力时会撕扯伤口,字写得歪歪扭扭,根本控制不好力度,谢献从旁看着血渐渐洇湿纱布,面无表情。
郡王写完了,谢献让内侍捧着,与盘中信一块呈往御前。
“郡王殿下手虽然受了伤,可是惯用的写字方式不会改。”谢献说,“臣方才看了这信,心下觉得奇怪,这字确是像郡王的笔迹,可这几个字,臣却觉得…不似郡王惯常的写法。”
“首先,‘覆灭’二字,郡王殿下写的不是倾覆的覆,而是反复的复。”
“其次,‘步骑’二字,郡王殿下写步字的时候,下面总会多加一点,写成个‘少’字。臣以前常常指正,郡王殿下却总是改不了…”
谢献顿了顿,他可以瞥见一旁站着的父亲脸色已经转暗,但他又继续开口道,“最后,‘过程’二字,也是郡王殿下惯有的错字写法,这‘过’字的口中口总是向右开。而信上…”谢献微微叹一口气,垂下眼帘,道,“刚刚说的这三个字,全部都写对了。”
他陈述完毕,朝着殿上那位行礼。谢献说,“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定夺。”
他行了礼,又直起身子,一时间竟不知看向何处。谢献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紧张得太过,此刻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一汪止水,静沁无音。他隐约听见谁在他身后接上了他的话,慷慨陈词激昂澎湃,他努力想去听,头却痛得极厉害,好像隔着一堵墙,声音朦胧,根本听不清楚。他呆站了不知多久,有内侍来到他身旁引他下去,他便勉力撑着转过身准备跟着内侍缓缓退去。
一旁一直静静跪着的陈景扬忽然直起了身子,他此刻本是待罪之身,没有允许不得开口,可他的目光紧张地追着谢献,看着谢献将要离开,竟一时顾不上殿前之仪喊出声,“先生…先生!”
殿前侍卫见状赶紧冲上来按住郡王,可他却不管不顾地想要伏过身去拽住谢献,嘶喊的声音甚至破了音,“先生!你别走!!你不能走!”
群臣哗然,而谢献好似毫无知觉。他忽然觉得有些抛下一切以后的清爽畅快。他曾燃起过很多憧憬,可这些跟郡王的性命比起来,不重要。
他转身时看见太子看向他的眼神,是熟悉的冰冷,和阴鸷。
繁体字的【过】上面有口中口,真的很容易搞错方向。
第27章
景扬已经回到岳王府将有月余,他最后的罪责是殿前失仪,被罚关三个月禁闭。这期间他令人寻找谢献,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有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沈然之有回来报告,殿前指证的那一日,谢公子被人看见一身是血拖回了太傅府。
那以后,太子虽然几次出入太傅府,谢献却不知所踪。
安平王数次劝他放弃,“打探也打探不出来,这样子该是死了。他在殿前为你作证,太子不会轻饶他。”
“可就算死了也能找到尸体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让我如何甘心!”景扬根本没法控制情绪。
冷静半晌,景扬又问,“太子那一系,这次出来了几个人?”
“一贯是太子一系的那几个武夫,还有临海谢氏,平阳沈氏,倒是没想到周棠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这次那封假信也是由他呈上去的。”安平王道。
陈景扬眼色一冷,“投名状罢了。”
如果不是出了这场风波,开春以后本该要结为亲家。这下倒好,免了景扬自己去退婚了。
“这次事出在你身上,你想怎么办,三哥全听你的。”
陈景扬略一思忖,沉声说道,“把太子党与的枝叶一点一点全剪掉。”他捡起安平王扔在桌上这几日的查伪造书信的调查,又说,“就…先从汝南周氏入手吧。”
谢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无止尽下坠。在幽深的深渊里。
谢远带着谢遥进了反省室。
谢献已被吊了两日。全身是伤,高热不止,眼下只能算是还勉强喘口气,刚被谢远的人放下来。
尽管数九寒冬,昏暗小屋里空气呛人,有一股奇异的腐败味,不能细闻。
二哥谢遥掀开罩着谢献的被单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埋怨道,“都弄成这副德行了,这可怎么救。太子爷那日特地吩咐吊着不管,这不明摆着要弄死他吗。你要我救下这么大个祸害,别将来太子爷算到咱们头上来。”
大哥在一旁看着,说道,“太子殿下玩死了多少小孩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出了这么大事儿,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到现在还给他留着一口气呢。”
谢遥闻言,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轻轻压了压谢献的胸口,昏迷着的谢献就吃痛咳了起来。谢遥又把被单罩上,“半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你怕将来太子爷怪罪?咱不是还有妍妍嘛。”
大哥好气又好笑,“都搁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妹妹那儿都不算数,太子殿下这几年,真正独宠的在这儿呢。”
这几年太子出入太傅府,目的当然不是来和岳父喝茶。
谢遥抬起头来看了谢远一眼,“出了这么大事,太子爷还会想留他?”
“那可不好说,你这几日找的,我觉得太子殿下不怎么满意。而且我总感觉,现在殿下气头上,过几日还是能想起他的好来。”
谢遥闻言,扯开被单,又瞧了瞧,道,“那先给他擦擦身子,又脏又臭我可不想碰。”
尽管谢远谢遥把谢献救了下来,因为是背着太子偷偷操作,也不敢大张旗鼓。谢献便放在反省室躺了数日,谢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去查看状况,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有一日太子终于想起来过问了一句,得知谢献还活着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确是有点想起谢献那温顺听话又可以打碎拼好的好来了,谢远见这情形,才将谢献移入了厢房,谢遥也多配了些名贵的药材给他吊着。就这样又躺了月余,谢献才缓缓醒来。看他醒了,二哥谢遥赶紧命人给他灌水,他被呛到想咳嗽,稍一用力胸前好像炸裂一样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