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逐渐压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谢献很少这样。
他总是很难入睡。
好像只有岳王府是不一样的。
翌日清晨,他在鸟鸣和晨曦柔和的光线中缓缓醒来,周身还荡漾着一些对甜美梦境的留恋。他舒适又温暖,双手摩挲着触感温和的织锦薄被,足足盯了雕花镂空的床楞一刻钟,才缓慢地意识到,这是在哪儿?
他猛地坐起身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点点不安。
听见先生的动静,侍从们小声敲了敲门,便把洗漱用具端了进来。
———是岳王府。
谢献紧张的心稍稍放下。大概是怕有所唐突,他只被脱了外衫。他舒口气。侍从为他穿鞋,他忙摆着手说不用,下意识地捂住了脚踝。
侍从服侍他洗漱更衣,然后为他带路,领他去偏厅用早膳。
走出客房他才发现这是二殿下自己平常惯用的院子,那偏厅则是院子里的一间小室,自然不似前厅一般宽敞,堪堪放一张四方桌,可以两人对坐。平日若是无客,陈景扬便在这里用膳。
谢献还没走近,便听见二殿下在偏厅里大呼小叫,粥不热了,豆浆又太热,豆腐脑卤不够咸,甜豆花又太甜了,油条软了,再拿新的脆的来,素包子浸了水,品相差极了,怎么拿给先生吃,我要的牛肉酱怎么还!没!拿!来!
二殿下许是因为在京中质子身份的缘故,虽然年纪尚小却素来还是有点持重样子,此刻却声音气急败坏,惹得谢献没来由的想笑,做个手势让侍从不要出声,走近了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他表演二十四孝好学生。
岳王府的二殿下,他唯一的学生陈景扬,等过了开春,就年满十六了。不过几年的光景,小孩子就慢慢长成了少年。景扬长高了,记得初见时谢献还要弯腰与他作揖,现在已经需要微微仰视了。少年站在偏厅里,背对门,借着初秋的朝阳谢献可以清楚地端详他背影———素银的发冠上嵌着深红玛瑙,青墨色的长衫绣着金线暗纹,窄腰上系着赤色腰带,那腰带后背处用一圈玉衔着,嵌着的玉牌成色温润,品质极好。
很衬他。雍容华贵。谢献心里想。他原本就是皇亲国戚。
陈景扬顺着侍从的目光发现了靠柱站着的谢献,大惊失色。他渐渐长大,开始知道应该要点面子,多看了些市井话本的他懵懂的觉得成年人的魅力是杀伐决断果敢刚毅,花着痴流口水和毛毛躁躁大呼小叫都会失了分数。而先生此刻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很深。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好慌乱的强作镇定,有些拿捏不好应对之道。
“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谢子仁笑着看他,“牛肉酱拿来了吗?”
于是他们对面坐着,吃了一餐极丰盛的早餐。
因为准备的菜单过多,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用了边桌才把所有的食物都放下。
陈景扬一边低头小口喝豆浆,一边抬眼看先生纤细素白的手腕伸出来,从碟里拿起侍女布好的素包子———哎这包子蒸过了头有点湿哒哒,真不该给先生吃———然后那包子被举到嘴边,先生轻启朱唇,嗷,咬下一口。
那包子上有先生的齿列。
陈景扬咽了口口水,啊不对是咽了口豆浆。
那天早上陈景扬把一年份的豆浆都喝完了。
第5章
过了十六岁,岳王府的二殿下便受封为怀康郡王。受封是走个过场,封地更是名义上的存在,毕竟他还要在这京城做很久的质子。
父亲来信叫他在京中不要混吃等死,于是陈景扬在尚书省找了个闲职,这工作完全不需要接触核心机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去誊抄一下过去的谏文消磨时间。
景扬自嘲地想,倒是个练字的好机会。
进入职场与人比较了以后,郡王才发现自己不仅学问扎实,而且理解过硬。他的先生看很多书,融会贯通,又能讲的浅显易懂。他也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学生,并没有那么多文章需要背诵并默写全文。
这个发现让他气结,却又在考核时援引经典对答如流,而些微的感到有些自满——尤其是那班号称太学院优秀学子的同期生一个个抓耳挠腮,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时候。
他看那太学院的学子,各个身出高门,长得却歪瓜裂枣五短三粗,又不禁想起了自家先生。
他总觉得先生是个美人,出了岳王府入了职场见过了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更确信了先生是个大美人的想法。先生身形秀丽,容颜俊美,眉目虽有几分凌厉,却中和于他温润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先生读书那时,有没有哪家公子小姐看上他,对他青眼有加呢?
最近他想起先生,常常会无意识地幻想先生的过去。
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开始感到先生对他的温和又疏离。有时他也好奇,不知是不是自己热情得不得要领,所以先生总能在自己站得更靠近一些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退远一些。
他已年满16,皇家血脉,该考虑婚姻大事。皇祖母有时拉他入宫谈心,旁边总是会捎带上几个年轻女眷,他知是什么意思。皇祖母拉着他的手给他一一介绍,第一个便指着近身侧席与他说,这是你静兰姑姑的外甥女欣柔。他抬眼望去,姿容姣美的稚嫩少女执扇浅笑。
这样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会想起先生。有时先生被他逗乐,笑着低下头去,他能看见先生舒展的眉宇,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缠绵的阴影。那笑容应是温润如水,但他总看不真切。
他心被揪起来,皇祖母还执着他的手与他说欣柔妹妹万般好,而他想见先生一面的念头却突如其来的热切。
可人的少女站在身侧,声音软糯,体态轻盈,温柔娇羞。万般美好。他心里明白。但他现在很想看见先生的笑颜。
如今他在尚书省供职,上班时间做五休一。但郡王属于裙带关系,还是可以很潇洒的两天打鱼三天请谢献先生来家里讲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有时觉得自从他开始入衙署做事,先生的精神较之原先,便有些萎顿了。
一直有股淡淡的焚香味,挥之不去。
他知先生常常难以入眠,留他用晚膳的时候,最后一定要准备一盅安神茶。
先生捧着茶小口地啜饮,放下茶的时候带着骨感的白皙手指在茶盅上画圈圈。
他很喜欢这时候的先生,暖茶卸下了白日端起来的精神,他的先生带着湿漉漉的疲惫。
他开始供职以后,先生给他讲本朝史。也许是先祖的故事让他产生了血缘里带的亲近,陈景扬突然对那念不通顺的文字产生了兴趣。
本朝太祖得天下,源自几次如有神武的用兵和阵型。陈景扬来了兴致,命人在书房加了沙盘,在书上说“渭水之巅,鱼游阵破敌”的时候,他就在沙盘上演化一番,钻研的十分热切。
先生从旁站着,在他心无旁骛的时候看他自己写的小作文。郡王对吟诗作对没有兴趣,读后感小日记都是用兵之道。他看他写“寓步踏之,四纵五横”,皱皱眉摇头笑,蘸着朱砂在“步”上画了一个圈。
郡王永远改不过来,写“步”的时候多写一点,是个“少”字。
第6章
那年入冬以后,先生递来了告假的信。信上说谢某家务所累,休假要至来年入春。
他不知没有官职,素日闲赋在家的先生有什么家务所累,但陈景扬没有理由拒绝。
当朝天子弱质多病,太子之势正盛。朝中盛传,谢尚书令,不日要擢升太傅。
他总是隐隐的感觉这中间该是有什么联系,可是——太子权势滔天,和先生的家务有什么关系?
来京快五载,陈景扬第一次意识到京中的冬天原来如此干燥萧瑟。屋里的炭火燃得旺盛,他心里焦躁不堪。
静兰姑姑有时候携皇祖母的命,带着欣柔妹妹来他府里小坐,他在前厅招待她们,说些场面话。
几人坐着饮茶,说些闲碎家常,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欣柔妹妹纤纤玉指,指甲上用珠贝碾磨成粉薄薄盖了一层,剔透晶莹,细若无骨的腕子上坠着几个金的玉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浅浅发出碰撞的脆响。她慢慢剥一个橘子,仔细的拆了筋络,再柔柔地递一瓣放在他眼前。
是很柔顺。景扬忍不住地想。要是做了我的妻子,又会怎么样呢?
他也不是不谙世事。
进入年末各衙署做年终行事,二殿下在尚书省得了擢升。他本来就才思敏捷,条理清晰,又博学聪慧,旧谏文的誊撰让他闲出很多时间来,于是业务熟练了以后就开始着手尚书省内部的效率化改革,实施文件归类管理,关键词索引做目录,分类小组管理誊撰人员工作安排,压缩会议安排,每日绩效反馈,很快便卓有成效,日常琐事的处理时间大大压缩,高层非常满意,特地把他由普通前线职工提拔为管理职。
管理职不必再每日誊撰文字,但却要换上朝服每日早朝,认认真真做五休一。陈景扬虽然被擢升,心情却有点沮丧,两天打鱼的清闲日子结束了。
岁末将休的时候同僚约他饮升职酒,他闲来无事,欣然赴约。
酒在城西的柳香居喝,百年老号,以自酿的黄酒最为知名。他的升职酒自然他做东,往来不过十数人,美酒和美人管够。
尚书省的闲职也是尚书省,觥筹交错间他心里盘算着与座这些人,有几个将来要把握朝堂命脉。
酒饮多了大家开始胡言乱语,太师家的小孙子信誓旦旦地说,谢尚书令擢升的御令已经下来了,等开了春朝堂上的就是谢太傅。
谢氏,高门,世袭,位列三公,名满天下,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先生了。他升了官职,开心地回家给先生写信,写了七八封也不满意,统统撕掉想要亲口告诉先生听。他此刻饮酒,味美甘洌,便叮嘱家仆担回去两桶,等开春了他要与先生饮。桃花到了春天要是开了,树下该有先生的身影,先生喜着素衫,他特地留了贡品织锦给先生做了对襟,等到见到先生定要让他换上……
“…郡王当然是倚仗谢献,那谢献可是郡王的伴读侍郎。不过谢氏一门与太子殿下过于亲近,我看那谢献虽然在朝中不曾谋职,却常常出入太子府。郡王万万不可轻信小人。”
呵,我一个没有实权的质子,就算信了小人又能怎么样呢?景扬摇头,笑得迷迷糊糊。
“这话可不能出去乱说,谢尚书令一窝龙凤,大儿子入了朝堂,太子幕僚,不到而立已是黄门常侍,将来必是要袭这高门贵氏。另一个儿子虽然没有入仕,却占了京中的药材渠道赚的盆满钵满,听说私底下还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小买卖,仗着家族权势也没人敢管。女儿嘛,出了名的骄横跋扈,还不是嫁给了太子做了太子妃?这最小的儿子怎么可能一点用都没有,明面上没有安排罢了…”
众人看向景扬,相比籍籍无名的怀康郡王,世人更知道他的身份是岳王的次子。而岳王带着精兵守边境。
陈景扬已是醉了,他仔细觉得该认真思考一下这番话的意思,脑子却好像一团浆糊。
那夜他醉得厉害,沉沉睡去,堕入梦乡。
梦里他的先生着素衣,罩轻纱,执纸伞缓缓走过落雪的竹林。雪落无声,大地幽静,先生踩在雪上的轻响声声震入他的心。
先生在门外收了伞,缓步走上前厅,他看着被雪映得几乎透明的先生的脸,倏地站起身紧紧地抱住先生的腰——那腰确如他无数次幻想的那样,盈盈一握,消瘦单薄。
他心知这样不合规矩,却反身把他顺从而无言的先生抱上条案前的八仙桌,先生望着他,攀一双手在他双肩,眼神沉静而柔和。景扬轻轻扯开绣制云纹的腰带,素衣不留恋身体的温度,剥离出内里隐秘的纤细。
他口干舌燥,心鼓如雷,迫不及待地欺身进入——他好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怀里的人儿温顺沉默地接纳他,他却心焦难耐,怎么动作好像也缓不了心里的渴,又忍不住去抚慰,吻着先生如玉面庞,温润红唇,飞红如泣泪的眼角。
好似饕足,又好似欲望如沟壑。
“子仁。”
他听见自己这么唤他。
他听不见先生回应,却只能更加用力地拥他入怀。只要牢牢抱紧,便是我的。
是我的。他想。是我的子仁。
第7章
陈景扬是在夜半惊醒的。他猝然醒转,由甜的梦境跌落回黝黑的现实中。
胯间的触感湿润冰凉,景扬躺在床上,因为宿醉头疼欲裂。闭上眼好像还能看见先生在他身下飞红的眼角和迷离的眼眸,他用手挡眼,好像还想回味,但逐渐回笼的理智又告知自己该拒绝。
召人来收拾折腾了半天,又饮了醒酒汤,左右头疼消减了一些,才又缓缓睡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侍从来伺候他洗漱穿衣,直到头发梳好以后贴身的小厮才报,“谢先生今个儿一大早便登府了,得知郡王还在休息,让我们不要通传打扰殿下休息。一直在前厅等着…”
他陡然一惊,发冠还不及扶正,就跌跌撞撞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