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察觉到他的眼神,又撇开视线。
“你在想什么?”太子轻轻凑近问他。
“没有、我…我在想…”谢献犹豫发声,“我可以不可以不要喝那碗水…我…”
太子轻笑,放下火把拿起那碗,声音刻意的轻柔,“乖,就最后几次了…”
他把碗送到谢献嘴边,谢献看一眼幽暗室内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又抬眼看一眼太子。太子直直盯着他,眼神藏在阴暗里。
谢献勉强喝一口,腥甜味在嘴里迅速扩散,由内而生的虚乏让他本能的排斥,他忍了一小会,终于还是没忍住,侧身将那一口液体吐在了一边。
太子半跪着直起了身子,谢献几乎能看见那威压的怒气。
谢献没有太多害怕的时间,他立刻被拽住了头发,太子冷声道,“张嘴。”
冰凉凉的碗沿顶在谢献的下唇上,谢献微一侧过头去,立刻被太子一记狠掴在脸上。
那一瞬间,谢献感到的是一阵麻痹,还有太子握过那火把以后带上的气味。
是他知道的味道,幽深,清远,不属于这里的味道,究竟是哪里…
他思绪飘走并没有太远,又立刻被拽回来,太子突然带着轻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给忘了,你现在魂神异处,根本没什么痛感,那我还怕什么。”
正说着太子拿起刚刚被他扔在地上的燃尽的火把,照着谢献就抽下去。
谢献猛地睁开眼。
光线极好的房间,白色绣花的幔帐从床顶一直延伸。
谢献还处于一种朦胧的、极度惊恐的状态,几乎无法移动身体,他极缓慢地将视线由幔帐顶端缓缓移落,看见几乎陌生的床棱,以及几个形容惊喜的人。
“谢先生您醒了,我去给您拿药。”
谢献耳边一阵朦胧,听不清楚,他记不起任何事情,但这陌生感让他不安。他几乎条件反射般地认定这里是太子府、他在养伤——他养过的,从初春到入秋,那时候太子坐在他身边看他吃药,旁边案几上有一束新鲜怒放的桂花。
为什么要放桂花。
为什么要放桂花。
他说不出口、他恨得要命。那仿佛就是他被剥夺一切的嘲讽,提醒他他为数不多想要珍视的人和事,他都无能为力。
侍者端上药来,谢献皱着眉去喝,苦味先在嘴里扩散,然后一股甜腥由身体深处返上来。
那股甜腥伴随着一种异样的战栗,谢献一瞬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侍从再从旁要递给他第二口,谢献撑着手推开。
不能喝。
有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叫。谢献头又痛起来。他低下头撑着身体,竭尽全力地想要想起一些什么,却忽然看见一双踩着上等皮靴的双脚,站在他面前。
谢献僵在此刻,他一瞬间朦胧地记起昏暗小室只有一个火把燃烧的视界。他还没办法更仔细的思考那个画面,身前的人就碰触了他的肩膀。
谢献猛地一颤。
“先生…”那人说。
谢献在醒过来以后终于第一次听见声音,这声音是…他猛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景扬会在太子府?
他一瞬间想哭,他想和景扬说那枝桂花,可他说不出来,他皱着眉头想忍住眼泪,可眼眶酸涩毫不由他控制。
“带我走,景扬,带我走…”
我不要再呆在这里。
把我带走好不好。
随便去哪里都好。
让我跟你走。
谢献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被此刻的情绪抽干了力气,只能无声流泪。而他身体里一阵一阵地返出甜腥味来,他怕得厉害。
他想要抱紧陈景扬,却逐渐意识朦胧。直至深渊。
第48章
谢献是被呛醒的。
他一边咳一边大口呼吸,根本不用细品,满嘴腥甜。
太子半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有半碗甜水。
“你醒了?”
谢献撑着身体咳,顾不上回答。
“乖,起来把剩下这点喝了。”
那碗推到他嘴边,谢献眼神近乎哀求,但这并不由得他。更何况小室昏暗,哪里看得见他微弱的示弱。
他被强硬地灌下剩下半碗,恶心得无以复加。
“没几次了,好好喝完,以后就不用喝了。”太子看他,语气放柔,后手揉着他的头发,仿若安抚。
谢献避开目光,头痛难耐中想要梳理出一番思绪。他又瞥向自己蜷着的双脚,微弱光线中看得并不清楚,但他不知为何就是知道那里旧伤已愈,颜色浅淡。
电光石火一瞬间他想起陈景扬。他的脚被景扬放在怀里,少年人的脸凑近了同他笑。
这一次头痛没有如期袭来,谢献在难得的清明中倏地在心里画出了一道时间线,他陡然想起落雪的冬日栅栏外站着的陈景扬,那时雪花纷扬扬,站在他面前的修长身姿面容清晰。他又想起那时被陈景扬抱在怀里时听见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
谢献想起陈景扬略有些沉的声音。
——“我选择了,就是认定了。”
谢献猛抬起眼,正与太子的狭长双眸对上,那双眼微眯了眯,似是脑中千回百转,又最终露出一丝笑意,“子仁这是想起了什么?”
“殿下…”谢献缓缓开口,“是谁在帮殿下?”
太子猛站起身,“你说什么?!”
谢献多少厘清一些头绪,“殿下,你现在在用什么献祭?不管是谁在帮你,他、他既恨我,也恨你…”
“你闭嘴!”
谢献撑着身体道,“殿下、我、我们都知道,殿下您已经死了…”
太子怔住一瞬,随即是几乎丧失理智的暴怒,他拽着谢献的衣领几乎把他整个拎起来,“我死了?是谁干的,是你这个贱货!”
太子的脖颈无限近,谢献看见那脖子中间幽深空洞。还不等他反应,他又被狠狠扔在地上。
“呃…!”
背狠狠撞在地上,并不存在的五脏六腑仿佛一瞬间在身体里翻搅,谢献全身剧痛,磕出一口腥甜来。
…痛?
为什么会觉得痛?
既然魂魄和肉体分离,就不该再有那些感觉…除非…
谢献下一秒意识到他已经有了些力气,也顾不上痛想要挣扎着撑起身来,却猛地被太子抓住手腕。
“…移出去了…”太子声音冷冷的,说的话意义不明。但太子的动作毫不留情,谢献竭力反抗,可他才恢复一些体力,根本排不上用场,顷刻两只手就被太子抓住剪在身后。
“呃…”谢献怎么挣扎都没用,太子仿佛防患于未然,抽了根绳子将他双手紧紧绑住。绳子勒进肉里,谢献吃痛地低喘,脚踝也被锁链拽得生疼。他才想稍微蜷起身体,又被整个粗暴地翻过身去,仰躺着被迫和太子面对面。
“我看我是太给你脸了…”太子的声音还是冷冰冰,他背着光低着头,谢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一阵压迫。他双手被缚,脚踝还在被锁链紧紧扯着,此刻几乎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是重复千百次,几乎刻在身体里的无力感。
那手伸出来扯开了谢献身上唯一裹身的衣料,谢献几乎立刻无声地淌下一颗泪来。
那手迟疑了片刻,伸过来触碰谢献的眼泪。
“殿下…”谢献在这个空档,强压着身体里的恐惧,颤声问道,“殿下在用什么献祭,是用、是用魂魄里的精气吗?”
太子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饶是殿下万金之躯,这也长久不得,终会精气耗尽魂飞魄散…”
太子不等他说完,轻笑了一声,坐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向谢献,他微轻挑眉,“是。”他说,“我要葬身此处,和你一起。”
对不起,属实被狗太子整得有些累了。
第49章
冬日里天亮得晚,饶是鸡鸣三刻,夜也不见散去,而此刻岳王府的寝殿前却是灯火通明。陈景扬在床边握着谢献的手,仰头就可以看见床前挂着的道幡,深夜原是安静的岳王府时不时传来院外几声铃响,混合着焚香味揉杂在整个空间里。
然而陈景扬的心并没有随着焚香静下半分,一场法事以后先生手上的绳痕毫无退减,他心悬得厉害。
崇宁阁的道士方才仔细检查一番,说先生这症状是“失了魂魄”。 陈景扬赶忙把回京以来的一些事情,包括书柜里的瓷瓶,先生曾说别苑古怪的事都细细讲了,又说到原本在别苑身体倒是无恙、回了岳王府反而有了这些斑驳痕迹,古怪至极。
老道一旁听着,半晌才说,“别苑应是有法阵,前面王爷说的那些药的事情,为的应该是扰乱公子心神。心智坚定之人,不容易被术法所扰。”
陈景扬点头,低下头摩挲先生手腕上的红痕,老道又说,“王爷把公子带离别苑的想法是对的,这些痕迹说明身体和魂魄多了些联系,应该是因为身体离开了法阵,少受了些干扰的缘故。”
“多了联系?”陈景扬不解道。
“这怕,魂魄是被缚在何处…”
“那如今该如何办?我已经命人回别苑检查了。”景扬在崇宁阁的人赶来以前就已经让沈然之连夜回别苑检查。
老道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先做一场法事,看看能不能让公子的魂魄归位。”
“如果不行呢?”
“那就要看看别苑的阵法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法事要取谢献指尖的三滴血,道人用短刀隔开谢献食指,将血挤入盛着清水的瓷白碗里。也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令人看不清楚,陈景扬觉得那血带黑,在清水里晕出暗色的纹路。
然而老道看了那碗血,并没有多说话,只是将几张刚刚签好的道符放在碗上,兀自念着什么将它们燃烧成灰和在碗里。
陈景扬并不懂道家法事,看着道士摇铃念咒心下浮浮沉沉。但是一场法事下来,先生却并没有什么改善,手上可以看见的红痕也没有丝毫消减。
陈景扬心里知道自己该稳住,可看这结果还是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让前来站在跟前与他说结果的老道吓得后退了几步。
“王爷息怒,对方用的方法我们不清楚。这招魂也只是摸一摸底。看来对方比我们想的要高深些,现下先去别苑查查阵法,再商量对策如何?”老道不愧是崇宁阁的位首,见过世面,在王爷这盛怒之下还是很快稳住气氛。
陈景扬才要说话,就听得一阵小跑的脚步声,沈然之急急进入殿内,扫了众人一眼,又给陈景扬行礼。
“王爷,我们在别苑的假石下发现了道符,刻在假石底部,我们刚刚拿纸拓了,就是这样。”沈然之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捧出一大摞黄纸,一一铺在地上。
陈景扬想起院中的确四处装饰着假石,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异常。
“我们在院里找到一处拓一处,现在已经找到的竟有二十三处之多,有一些相似的道符,但大多都不一样,我勉强认出几个…”沈然之一边铺纸一边指着说,“请仙、星符、这个是…服符,倒是看不出具体什么来…”
“返魂异服符,本是镇魂之用,但这符少了东西。”老道站在沈然之身后说。
沈然之抬起头来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道长,点了点头。
“这…这些石头,你们毁了吗?”陈景扬问。
沈然之摇头,“不知道是什么阵,我们不敢冒然去碰,只是将假石做了标记放回原处。”
陈景扬点头,抬眼看向后面站着的道长。
道长说,“天也快亮了,等会我们收拾收拾,就去别苑看看状况。”
陈景扬说了声好,又说,“本王也一块去。”
他想了想,又同沈然之说,“在假石上刻符,不是简单几日就能做完的事情,这间别苑之前属于过谁,谁住过,和谁有过来往,都去查。”
沈然之应下声来。
陈景扬站起身,回身看看身后还昏迷在床上的谢献,又转过身同那道长说,“道长你说先生的魂魄离了身体,被缚在某处,我想都和这些道符有关。”
道长点头称是。
“那等会,本王去了这阵法之内,你能让本王的魂魄也去那处吗?”
“这…”众人皆哑然,不敢应声。
陈景扬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你们别怕。”他脸色冷且阴沉,“我就想亲自去会会那个人。”
新年快乐!
第50章
陈景扬一行抵达别苑的时候,众人已经将假石都整理了一遍,一共翻出27处符咒,分布在院落各处,正有侍从持手绘的地图将假石位置一一标记。陈景扬去看标记位置,如果抛去别苑本身的结构,符咒放置的位置有种怪异的方正感。
崇宁阁的道长将纸上内圈几个点用红色墨笔圈出来,同陈景扬解释道,“王爷,从布局上看这阵阵法怪异,四个星符呈方形列在最外层,贫道用红笔叫出来这几处应该是和魂魄被夺有关系,还有一些零散的符,说不上来什么用处。”
陈景扬并不懂这些道法的门门道道,他只凭本能问道,“依道长所言,生人魂魄依附在身体上,进了这阵法会被带走,那…若是死人呢?”
“已死之人,若是用生前之物羁绊,也可以将魂魄留住。”道长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