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竟是一直未落下视线,薄薄的眼皮在上方折成了一个极浅的褶皱,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却也俊俏又乖张。
他看见萧向翎站在院落中央,手中没拿那把沙场上常用的玄黑剑,却是换了一把相对普通的铁剑。
而似是由于教导的性质在,一招一式总缺了点味道,像是在刻意收敛着速度与力度。
可即便如此,对面那人还是应接不暇,不一会就气喘吁吁。
顾渊看着江屿的脸色,帘子降也不是,举着也不是,便僵在了远处,全等江屿发话。
却不想对方竟是看得津津有味。
车辇经过并无多大声响,尽数被院落内的打斗声掩盖过去。
但萧向翎却似是察觉到门外的目光,转头看去。
二人目光又猝不及防相对。
萧向翎只是微微喘着气,脸上依旧戴着那密不透风的银质面具,却有几滴汗水顺着微微仰起的下颌淌了下来,正好回转在凸起的喉结中央。
“放下。”江屿错开目光的同时轻声开口。
车辇侧帘应声而落。
又行了十余米远,车辇却猝然停住,甚至高度也降了下来。
顾渊便直接走出去查看。
只见萧向翎一席黑衣立在道路中央,脖颈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干的汗珠。
他微微一拱手道,“身为皇子伴读一职,除了例行上朝,数月不曾相见,乃是在下失职。正巧不久前在下幸得一壶佳酿,而今殿下愿意屈尊光临寒舍,在下冒昧邀请殿下前往府上饮酒。”
这步辇明显只是路过,却被萧向翎说成是“光临寒舍”,愣是叫江屿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顾渊想给自家殿下找个拒绝的台阶下,便说道,“萧将军盛情我家殿下心领了,只是殿下此行本是想去……”
不想江屿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顾渊整个人在步辇外,这一动作,便是只有一只手从帘内伸了出来。
那手指修长且干净,却冰凉得如檐角苍白的一捧雪。
“确是有失职了。”清冷而好听的声音从车辇内传来,“改日请父皇把这虚职撤了吧,萧将军现在风头正盛,不比刚进京城时候招人排挤,便也不需这闲职。”
江屿说着,竟是从步辇中走了下来。右侧手臂较左侧微微夹紧了一些,顾渊便知道这是随身暗配着软剑的缘故。
青年人容貌终究易变。数月过去,江屿身体恢复极好,又是高了几分,苍白的面上多了几分人气,更显得眉眼如画,清秀俊朗。
“也的确是有些冒昧了。”他随意补了一句,垂眸间眼底的冰雪似是消融了几分,便又是那副极有迷惑性的温顺表情。
“还请殿下能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萧向翎双手作揖状并拢,却只是微合了胸腰。
“那便不辜负将军好意。”江屿回身对顾渊说道,“你先去夏大人府上通禀一声,好言相劝几句,就说我路上有事情耽搁了,还请他别生气。”
顾渊嘴角略有抽搐,直觉此事难办,却只能应下来。
江屿随即向将军府大门迈去,之间刚刚院落中的众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地斑驳的剑痕。
“见殿下来,他们便先离开了。”萧向翎解释道,随即在江屿身后关了大门。
萧向翎是江屿府上的常客,但这却是江屿第一次来将军府。
里面布局陈设与自己府上截然不同,偌大的空间只摆放了一榻一案一椅,案前正对着窗。
窗没关,而从座椅的角度向窗外望去,正好能见到院落中那棵苍劲的松树。
案上宣纸被那玄黑剑压住一角,被窗缝透进来的风吹起,倒是给人几分安宁之感。
剑与笔墨放置在一处,江屿竟不觉得违和。
他见萧向翎没急着收,便信步走上前去看。只见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字: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是一句没写完的诗。
之前见过萧向翎的真容,觉得极为俊朗,而字亦是刚劲有力,笔锋豪放,不熟分毫,当真有见字如晤之感。
忽然想起,萧向翎在民间的传说是文韬武略,江屿便不由得好奇问道,“萧将军还会提诗?”
“称不上提诗,在北疆打仗时候着实无聊,偶尔写写罢了。”
在江屿看字的间隙,萧向翎竟已多生起了几盆火炉,本是适宜的室温变得燥-热起来。
萧向翎走到江屿身前,微微向前俯身,袖口自江屿眼前扫过,随后竟是伸手关了窗。
瞬间没了窗缝间渗进来的凉意。
“这句话后面是什么?”江屿问着。
“殿下觉得应是什么?”
江屿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宣纸看了许久,身体放松地斜靠在桌案上,没什么防备之意的目光垂着,整个人像是完全沉浸在那句诗当中。
但若仔细观察,他的右手臂依旧较左边紧上一些,似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
江屿盯着桌案,萧向翎却只看着江屿微垂而放松的眼。
“不知。”良久,江屿却只是给出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答案来,“想不出。”
他继续说着,“这前半句,像是说落雪天,一个人在等朋友,而对方却迟迟没有来。而后半句,几经迟暮……”他犹豫片刻。
“倒像是一个人活了太久,嫌腻歪。”
静默了片刻,萧向翎却是忽然笑了一下,“有道理,不愧是殿下,解诗都与常人不同。”
说着,他从火炉旁取来了一壶清酒,习惯性地用手背在酒壶外侧探了探温度,随即将两只酒盏分别摆在桌案两侧。
“桂花酿。”萧向翎只解释了三个字,随即给两盏满上。
清冽的液体从壶口中倾倒而出的一瞬,醇厚的酒香便扑面而来,浓而不烈,其中掺杂着些淡淡的桂花香气,仿佛置身花海。
杯盏轻轻相触,萧向翎将其一饮而尽,而江屿却只是轻抿了一小口。
他酒量并不差,却不想在这里喝太多。
“与他人不同?那他人又如何解这句诗?”江屿放下酒盏,垂眸问道。
萧向翎轻笑,随后取下了那枚银质面具,随手放在一旁,挺拔的鼻梁与眉骨便因此显露出来。
“相较于殿下,他人所解只是多了几分情意,听上去却是大相径庭。这‘雪覆年关’,被解成每年春节当天,家家户户皆在团圆,但这人却是孤身一人,他所期待的……朋友,并没有如约而至。”
“几经迟暮。”似是想到江屿刚刚的解释,萧向翎眼中笑意更甚,“道是这人活了太多年月,早已对世事麻木无感,包括等他的朋友,也没了什么执念。”
江屿执盏的手轻微一顿。
屋内温度对他来说正适宜,脱了厚重的裘衣,一截手腕便从那洁白的袖口中透露出来,腕骨被薄薄的皮肉紧紧包裹,显得细瘦而分明。
“也有几分道理。”江屿说着,“那萧将军如何看,你的想法跟‘他人’是一样的么?”
“是。”萧向翎回应。
“那看来是我过于薄情了。”江屿嘴角微弯,抿了四五次,这一盏酒终于见了底。
二人虽是长久没见面,却也并没什么可聊的。
总纠结那两件案子终究显得不近人情,近日政事除了北疆一直打不下来那几仗,也没什么大风大浪,而若谈闲事,就更是一个字也谈不出来。
他们便不说话,只喝酒。江屿目光喜欢盯着窗外的那棵松树,倒像是有些年头,即使被细雪压着,依旧苍劲挺拔。
江屿自小就不是很喜欢酒的味道,只感觉那液体一路向下,烧过喉管和胃,辣得难受。虽然浑身发热,却不免有些晕眩,容易误事。
但这桂花酿竟是不同,喝进去只觉得暖,并不觉得晕。他也不自觉多饮了两盏。
一壶酒见了底。
“萧将军近日似是很忙。”江屿开了个话头。
“京城的武将名不虚传,虚心好学,倒是有不少来我府上想找我切磋。”萧向翎说道,“但若是殿下找,我必是不忙的。”
话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圆滑。
“怎么只用那把轻铁剑?”江屿目光又扫到了案角的玄黑剑上面。剑柄的绣纹已经摩擦到几乎看不清楚,却又为这把剑平添了些极为残忍与厚重的质感。
“对他们的话,我还不需要。”萧向翎如实回答。
“那对我呢?”
萧向翎诧异抬眼。
江屿眼中没带着笑意,不像是在玩笑,但这句话又着实问得莫名其妙。
他便没答。
“在府上待久了着实难受。”江屿起身,揉了揉僵直的手腕,“不如有劳萧将军也与我切磋一番,顺带着求点指教,如何?”
“好。”萧向翎果断应下。
江屿极其熟练地从右侧袖口中掏出那把软剑,随即转身摆好了进攻的起势。
萧向翎随在他身后出门。
他手中拿的是那把玄黑色的重剑。
二人从未认真地交过手。
第一次是在房檐之上,江屿被束着手,却抢有先机,二人僵持片刻。
第二次是在那雪夜里,江屿神智尽数被扰乱,只是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被对方一把挑了剑。
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正常的一次。
论力气与体型,江屿自是比不上对方,但若在身法的柔韧与敏捷上,或许要比萧向翎更胜一筹。
萧向翎拔剑出鞘,颔首道,“殿下先请。”
话音未落,江屿的身体已经迅速向前冲出,足下轻快,连一丝清雪也没踏起来。
对方举剑格挡,侧身滑步以对。
而那双剑相触的瞬间,却并未发出多大声响。道是江屿这一剑表面气势汹汹,实则只是装做样子,声东击西,落地的瞬间立刻转身挑剑,剑意如蛇一般柔韧狡猾,直指对方喉咙。
而萧向翎却没从手上接这一剑,刹那间脚下微动,只是在江屿腿前微微阻了力,便使这剑意消退大半。
伴随着清脆的两声响,江屿手中的软剑再次被挑飞,落到一旁的空地上。
“太急了。”萧向翎评价道。
剑被挑飞,江屿脸上丝毫不见颓唐之色,眸中竟是放着光。
“再来。”他微喘着开口。
他完全按照刚刚的套路进攻,只是这次出剑前脚下迈得更开,便于闪动。
而萧向翎此回,竟是用剑尖径直抵住了他的剑。
看上去只是轻轻一点。
但江屿却觉得剑仿佛刺进铜墙铁壁之中,再也无法前进一分,而后便是汹涌如潮水的力度回击而来。对方的剑法像是深不见底的汪洋,无论他如何出招,都有无数种方法来破解,教他连试探底线的机会都没有。
“太疯了。”软剑第二次被挑飞后,萧向翎说着。
“再来。”江屿不服,剑一次次被挑飞,却始终坚持用一个路子进攻,任由对方换着法子破解。
来往了数十次,江屿的手臂已经酸麻胀痛,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萧向翎也始终沉默应对着,没有开口。
他再一次出剑。
而这回,萧向翎并没急着挑剑,而是顺势借力将江屿的剑身前移,只是将其向左摆了几寸。
剑走到了极致,江屿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带他出剑。
“不偏一毫,不迟一瞬。”
萧向翎一边说着,一边勾住江屿持剑的手臂,用力往自己的方向带。
带过的一瞬,江屿头上系的发带飘在半空,最后竟是打了两个弯落下,末梢恰好扫过萧向翎眉间。
只是绸带的质感,却只觉有些痒。
萧向翎指间微紧,攥住江屿手臂的力气便大了几分。
虽然脚下有几分狼狈,但江屿却立刻顿悟到了自己之前的问题所在。他并未停歇,而是再次出剑。
他凝神于剑尖,将那不确定因素稳在了最小的范畴,从足下到腰间,身体急速向前。在那一瞬间周遭的景物都仓促略过,全身都只专注在对方那玄黑的剑身之上。
又有两声脆响响起。
剑从手中飞出,铿然落地。
江屿想转身去捡,却瞬间僵在原地。
这次飞出去的那把剑通体玄黑,落下去的响声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重上几分。
是萧向翎的剑。
江屿举剑站在原地,由于喘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额头浅浅地渗出一层薄汗,握剑的手指却冰凉。
挑飞了对方的剑,他却并未对此感到兴奋,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俯身将剑拾起,随后轻声说道,“你是故意的。”
“此事急不得。”萧向翎并未正面回答,“刚才你那一招剑走偏锋,之前的失误都没有再犯,我若是反击,你会受伤。”
江屿却只是一嗤,“伤我也受惯了,就那么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萧向翎神色中似是有些无奈,“只是不想。”
不想伤到你。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时奉陪。”
江屿双眉微微抬了抬,似是有几分审视的意思,随即却是十分随意地一笑,“将军府上的桂花酿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刚刚喝得有些多了。”
随后也是回身微施了个礼,“今日多有打扰,只是夏大人或是还在府上等我,再迟些便真是要生气了。”
萧向翎把人送到门口,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在路中渐行渐远。或是由于乏了,足下有几分虚,但却并不显得促狭。
不知站了许久,直到乍觉有些凉意,他才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