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非美人,亦无疯骨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舟人弈语

作者:舟人弈语  录入:05-21

  他呼吸急促到肩部都有些不稳,那幅度不大的震颤却尽数被那只沉稳的手按下去。像是要扼住树苗在风中舞动的枝叶,再将它塞回泥土里。
  “江屿,别怕。”夏之行尽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就像很多年前江屿还小的时候,他哄人练剑一样,“我就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赶在江屿阻止之前再次开口,“你从顺走那宗卷之后,不是一直都在查冰舌草和你母妃的事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忽然凝固起来。
  丞相府看得出有些时日没人居住,厅堂昏暗,随着几日阴雨,梁柱上甚至都结了一层水珠,桌面上也肉眼可见地浮了一层清灰。
  试着点了几下烛台,却不亮。
  在江屿沉默的目光中,夏之行从床下拿出来一个盒子,在暗光下呈现暗旧的锈涩,盒子侧方是一个拨动图案的锁。他用手按上盒子的时候,指尖的血滴落在锁的缝隙中,再随着震荡而流淌出来。
  盒子被打开,其中赫然盛放着一柄重剑,剑身呈现纯粹的玄黑色,上面几乎没什么花哨繁复的纹路,给人一种厚重而压抑的感觉。
  江屿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还是由于心中某些几乎破土而出的可怕猜想。
  黑色,重剑,冰舌草,他很难不把这柄剑跟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站在原地,却没说话。他极少感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愕然与困惑,面对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却又不敢相信的结果。
  他此时仿佛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像做梦一样。
  “你应该,能猜到这把剑是什么。”夏之行没有力气站起来,便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声音轻得仿若游丝,“你猜的是对的。”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一点,哪怕只是偶尔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杂记中提到冰舌草需要两把剑中的线索才能找寻到,一把剑韧而软,另一把剑重而刚硬。
  而他在若杨曾经来往的书信中推测得知,她极有可能已经拿到冰舌草,一把剑留下在自己手里,另一把剑的位置,是“吾心甚悦之”。
  而在北疆面见若杨兄长之时,贺楼青无意中说,这句话的意思,也由可能指的是若杨所喜爱的人。
  他曾以为另一把剑在萧向翎手中,以至于深夜潜入,还闹成了误会;曾以为会在二皇子之人手里,却难以寻得线索;最后觉得可能是在皇上的某间深宫内藏匿着,毕竟他应是若杨所心悦之人。
  但它现在就端正躺在夏之行塌下的金属盒中,无处不透露着风尘与时间的痕迹。
  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让人没法去正常接受。
  “冰舌草是全天下人都拼了命去抢的宝物,每次单反有它的蛛丝马迹,必有天下大乱。我并不知道若杨是如何拿到这两把剑,但这个信息当时已经被一些人知道。”夏之行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中还透露着堪称绝望的怅然。
  “我曾经劝过她交出去,但她对这件事情非常执拗,自己留下一把剑,另一把剑托付给我保管。当时软剑的下落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把重剑,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这里。”
  “所以若杨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冰舌草的下落,自己却难免引火烧身,最终被皇后陷害。”萧向翎站在江屿身边,替他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但若杨又为何要将重剑放在你这里。”
  江屿抬起眼睛,眸中却仿佛泛着轻漪的水面,连发出的声音都那么不稳。
  “你是不是……”
  夏之行斟酌许久,似是的确是没了力气,又不知从何开口。
  “从你小时候,我就特别关注你,来你宫里找你玩,帮你找教武功的师父,有时间还教你兵法礼法。你被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瞒着你跑去多少次了。”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没有直视江屿的眼睛。
  “这些年我也一直想着替若杨翻案,但需要承受的风险太大,而最大的不确定本身,就是你。”他摇了摇头,“因为如今最重要的并不是先皇如何看待你,而是你能不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但你,也让我很意外。”
  “你那么勇敢,那么不计后果,虽然若杨可能都完全不在你的记忆中,但竟然会做那么多冒险的事情。很多时候看见你我都在想,如果谁都像你这样敢想敢做,这个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之行有些无奈地低笑,“可显然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你和其他的皇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带着几分潮湿的冰冷月色从门外照进漆黑的室内,江屿听见刀剑蜂鸣的声音顺着呜咽的风声传进来,是江淇的兵马靠近的声音,像极了西域月色下嚎叫的狼群。
  夏之行终于在这氛围中抬起眼来,眼神中是疲惫而苍老的怅然。
  “或许你之前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从先皇的指命,把女儿许配给你。”他轻声说,“因为江屿,我和你,是有着血亲的关系。”


第65章
  “我知道你知道后一定很恨我, 这也是我为什么现在才跟你说这件事情的原因。我当时没护住若杨,现在……可能也护不住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用这条命帮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再把你需要知道的东西, 最后告诉你们。”
  “为什么?”江屿忽然哑声问。
  他的声音显然是刻意压制过的,却依旧流露出干涩到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沉重着碾磨过。
  夏之行把想说的话说完,似是终于放松下来, 连坐姿都几乎无法维持,便向后靠在了床榻边缘上,看上去有几分落魄。
  “什么为什么?”他轻声问着,听着窗外传来的兵器声响又加了一句, “你们该走了。”
  “为什么觉得,我会恨你?”
  夏之行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仿佛极力控制着自己并不美观的神态,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鲜血从明显的血洞中流了满身, 那已经是一个几乎没有生机的出血量。
  “……还有, 关于冰舌草的最后一件事情, 也是若杨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他岔开话题,“冰舌草一直是个被人信以为真的传说, 但是事实上,它只是个传说。这么多年间从没有人真正见过的,传闻可以医死人,活白骨的神药, 实则从未存在过。”
  “那剑柄里面,本来就是空的。”
  无数人听闻一个传说便对其朝思暮想,每个人心底都有难以启齿的欲望和念想,更何况是复活他人亦或是长生不死的奢望,让他们即使挤到头破血流,失去性命,也要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拿到手。
  而实际上,这世界上却从来没有像人们臆想中那么美好的东西。
  那若杨当初知道真相,却又有意隐瞒,似假而真地将另一把剑藏到夏之行这里,又是什么样的心理。
  良久的沉默。
  室外的声音逐渐清晰,似是有一波人正在往这边走。江屿有意留下了魏东,探索他们在宫内的踪迹并非难事。
  夏之行彻底向后倒在地上,失去手臂支撑的人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浑身上下都松懈地失了力气。
  “快走吧孩子。”他声音很轻,仿佛带着几分释然,“无论你之后隐居山园,还是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我只希望你,平安顺遂。”
  江屿忽然猛地从原地跑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攥住夏之行的领口,却又在指尖碰触到猩红可怖的鲜血时触电般地缩回来。
  他似是想把人拉起来,但却又无从下手,连声带震动发出的声音都震颤得颠簸剧烈。
  “所以先皇并非我生父,你才是。”江屿牙关咬得死紧,眼中充斥着红血丝,“快二十年了,而你现在才告诉我。”
  空中的水汽仿佛都压抑一般凝成水珠,他的眼眶里有液体在打转,身体的主人却不准它流出来。他质问。却没得到回应。
  “所以那个害我母妃冤死,为此把小时候的我送去西域,从来不偏向我的皇上,不是我父亲。而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来看望我,帮我寻习武师父,一直袒护我替母妃翻案,最后……”他的指节攥紧,“最后告诉我真相,然后要亲自死在我面前的人。”
  夏之行几乎要黯淡下去的目光,因为这最后一句话倏地震颤起来,仿佛刚刚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伪装都由于这一句话分崩离析。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朝堂上指点山河的丞相,也不再是被江淇威逼暗算而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只是一个知悲喜的普通人,面对着这普通却深刻的质问,除了道歉说不出别的话来。
  “朝堂险恶,又有党派之间的明暗相争,隔墙有耳……是我的错,我终究还是怕你会置气恨我,若是那样,便不好……在暗处护着你了。”
  眼眶中的液体终于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流畅而迅速地在脸侧滑下来,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
  “我不准你死,你跟我走。”江屿一边无力地堵住对方的伤口,一边试图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你跟我走,我就不恨你,如果你死在这,我要恨你一辈子。”
  夏之行身上的血已经流了不少,如今几乎连再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臂被江屿拽起来一段距离,却又重重地落下去。
  江屿没把人拽起来,却也不甘离开。像只浴血的豹子,眸色泛红,却执拗地紧紧攥着人的双肩不肯松手。
  “快走。”夏之行无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半闭着眼睛,“这没什么,是我自己选择的。剑是我自己刺进去的,反正中了那蛊毒也是死路一条,早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恨我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啊。”
  他感受到江屿的头垂在他的肩侧,那一部分有些湿热,不只是泪水还是血,但他已经没了转头看过去的力气。、他看向站在江屿身后的萧向翎,用口型无声说着。
  “快带他走。”
  “对他好一点。”
  江屿感觉自己身边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像是睡熟过去了,仿佛只要他不睁眼,不抬头,就看不见对方身上的鲜血,忽略掉现在的情景与既发的事实。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江驰滨推进水里在府上被禁足后,夏之行提着甜点来看他,他却闹脾气死活不吃一口。
  他想起皇上要把自己送到西域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夏之行提着粥在外面站了一夜。等第二天走进来的时候,粥都已经凉透了,而对方却只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半圈在怀里,告诉他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就已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人,是一种超越客观的关系上的信任与习惯。
  江屿说不清现在的感觉,只觉得胸腔涨得酸涩,潮水一般的压抑顺着咽喉向上漫过去,让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甚至感受不到心脏的阵痛。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的感知觉逐渐回到体内,忽然觉得肩上有些沉重。他缓慢而麻木地将自己上身支撑起来,偏过头,反应好久才发现,自己身上被披了一件黑色的厚重裘衣。
  视线仿佛在刀尖上游曳一般退避而规谨,顺着地上的一条血痕试探性地向前爬去,顺着那斑驳的黑衣向上看,看见那张熟悉而关切的面孔。
  那人就半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汹涌而突然的情绪忽然来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想开口说话,下一秒就被人圈进了怀里。
  顺便体贴地把他的头按在肩上,带来一种方便他肆意发泄情绪,却又不会担心被看到的安全感。
  江屿闻到对方身上鲜明而刺鼻的血腥气,衣襟处的深色还泛着热气。
  “刚刚……他们来过了?”他哑声问。
  “不用担心,有北疆军在外面守着,江淇的人不会进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吵醒什么熟睡的生物,“你如果需要,可以在这多待一会。”
  “刚刚为什么不直接带我走?”
  萧向翎没立刻回应,却是耐心地把江屿打斗中头发缠成的缕节打开,再用指尖梳顺。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一段可以安静下来、共处、说服自己的时间。”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轻顿,“我知道这种感觉。看着喜欢的人流血、身体逐渐变凉,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他扣住江屿背部的手无意识收紧,直到把人勒得有些痛。
  “我一直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没能再多留一会。因为我痛苦、失望、还有些由于不解的愤怒,但是……”
  他缓慢扳起江屿的脸,看见那潮湿却动人的眼角,被恰到好处的红晕染出完美的弧度。
  “但是后来想清楚了,再多负面的情绪,都抵不过一个喜欢。所以如果你不想走,我就陪你待在这里,你想多久都可以。”
  江屿抬起头问,“是,因为之前,我吗?”
  “所以我不会让你再走。”萧向翎垂着眼,灯光显得他眉眼深邃得有些偏执,“如果你不开心,可以随便拿我撒气;如果你想要那皇位,我手中的全部兵权任你差遣;如果你想走,我就把你锁在笼子里,让你连离开我视线内的机会都没有。”
  江屿感受着心脏传来的细密的、却愈发强烈的痛感,微微平复呼吸,盯着他的眼,淡声吐出几个字,“佞臣贼子。”
  萧向翎轻笑,放低了声音,“但江屿,我说过,你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若你真执意要做什么事,谁能拦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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