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平淡,眼底无波无澜,在盯着下方仍旧伏倒在地上的成王身上片刻后,终于淡淡出声:“彭疏鸿,你来说说你们刑部的调查结果。”
刑部尚书彭疏鸿恭谨地应了一声,走出队列,站在成王的身后。
他今年四十有二,在刑部尚书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十年,是秦厚德最信任的人之一。由于他既不偏向太子,又不偏向成王,是忠于秦厚德的纯臣,因此把调查这件事的任务交给彭疏鸿,秦厚德也算放心。
“禀圣上,到目前为止,刑部调查此事已经有将近半月,距离冯大人被害已经过去了一月,所以调查难免有些困难。不过臣等幸不辱命,也并非一无所获。”
彭疏鸿微微弓着腰,拿着笏板,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冷冷淡淡道:“在冯大人被害之处,我们发现了一人的腰牌。”
顿了顿,在文武百官的凝视中,彭疏鸿抬起头,看向前方的一人。
他犹豫片刻,还是回答:“……那人是当了六年太子殿下贴身侍卫的李典。”
就像是一颗石子被扔进湖面,泛起了波澜。就在彭疏鸿说出“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后,原本寂静的大殿顿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哗然声。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太子的背影:怎么会是太子?怎么可能是太子?
太子半分没有慌乱。
听到彭疏鸿的话,他无奈一笑,也跟着站在大殿中央,不疾不徐地温声对上头的秦厚德解释:“李典的确是儿臣的贴身侍卫,可是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和儿臣请假回家乡看望父母了。自那之后,儿臣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李典的消息。”
成王听到这话,直起上身冷冷地回了一句:“皇兄的意思是,是别的人取了李典的腰牌放在那里,好以此诬陷皇兄吗?”
他嘲讽道:“您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臣弟自导自演吧?”
别说,这样想的人还真是不少。
太子性格端方儒雅,又是信佛之人,群臣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千里追杀应失了势的冯德麟,还故意留一块腰牌在那里。
便是再蠢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吏部尚书林铮站在原地,目光放在了前头丞相徐一辛的身上。
徐一辛是太子的舅舅,自然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果不其然,林铮就见徐一辛右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
下一刻,几个文臣就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替太子说情。
“太子殿下这些年仁心宅厚,多年向佛,又怎么会做出灭人满门的事情来?依臣之见,此事大有蹊跷。”
“圣上去成源的这两个月,太子殿下肩负监国重任,整日忙碌与国事,又怎么会有闲暇去和已经被贬谪的冯大人作对?”
“太子殿下品性温和,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没出过错。臣等看在眼里,自然相信此事与太子无关,请圣上彻查,还太子殿下清白。”
……
林铮已经认出这些人全是丞相的门生。
听到这些人侃侃而谈,说着太子在过往十多年和监国期间的优异表现,再看上头默不作声不表一态的圣上,林铮轻叹一声,还是从队列中走出。
他从容镇定地前倾身子:“臣林铮也有一奏本。”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铮握着笏板,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最石破天惊的话语:“臣要告太子殿下结党连群,监国期间在许多职位上录用了亲近之人。”
——结党连群?!
谢昭险些拿不住笏板,他同何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惊讶:冯德麟一事本就牵扯众多,怎么现在户部尚书也要来凑热闹?
结党连群这个罪名,哪怕是放在一国太子身上,那也是要人命的呀!
第42章 反省
结党连群这个罪名,往通俗了讲就是拉帮结派。
其实在朝为官,拉帮结派并不算什么,毕竟官场水深,如果有几个人帮扶着,那行事自然会方便很多。而且拉帮结派这词语并不好听,官员们更喜欢称之为“好广结友”。
同一届科举的人在一起吃个饭,同一个家乡的人扎堆聚个会,这怎么能叫拉帮结派呢?这叫做惺惺相惜。
但太子这回被林铮弹劾结党连群,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聚会吃饭的事情了。
林铮一向是个稳重保守之人,与彭疏鸿一样,他也是秦厚德最信任的几名官员之一。他能站出来弹劾太子,自然已经是掌握了可靠的证据。
更甚者,这证据或者秦厚德早已经看过。
想到此,谢昭不由觉得后背一凉。
他低头想:这皇家的水,可真是深啊。
林铮沉声念了几人的名字:“正议大夫胡舒,太府少卿贾佳,户部侍郎陈学,还有给事中宋林词、姚玉申,这些人都是上个月太子殿下提拔的年轻官员。”
他微微一笑:“请诸位出列。”
被他念到名字的五人都不由面色一白。
在周边同僚怪异的眼光中,这五人咬牙从队列中站出,垂首站在殿中,一声不吭。
林铮直接询问太子:“敢问太子殿下,您可曾与这几位官员多次聚会,并且相谈甚欢?”
他淡淡道,“城外竹林的浮水亭、松香茶楼的二楼雅间,以及城西的无涯书社,不知您对这些地名是否有印象?”
他所念及的这些地名,俱是太子曾经宴请官员之地。
太子面色一沉:“林大人好本事,倒是对本宫的行程一清二楚。”
林铮笑:“这些地方倒不是臣刺探而来,而是太子容貌出众又衣着光鲜,但凡出现,总会教普通百姓多些印象。”
太子抿唇,不再辩驳。
所以说太子是真的以权谋私了?
百官哗然。
谢昭也没想到往日温文尔雅的太子真的会做这样的事情。
想起在兰因寺里太子的邀请,他不由生出些庆幸的心思来:幸好他小心谨慎,没有去参加过太子的宴会,否则这时候林尚书的弹劾名单里估计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一直沉默坐于上方的秦厚德听了半晌,此刻终于出声:“所以说,林大人所言的确为真,太子的确和这些官员交往过密?”
向来温和有度的太子这一刻也难得有些慌张。
他跪在地上,知道自己这时候再辩解已经无用,只能垂头回答:“儿臣只是在宴会上与这些官员聊了聊,因为欣赏他们的才华,所以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儿臣自认清清白白,绝没要求他们为儿臣办事,请您明察。”
成王哼笑:“是没有要求他们为皇兄办事,还是没来得及让他们为皇兄办事?”
太子冷冷瞥他一眼,不发一言。
秦厚德深深看了一眼太子,问他:“所以林大人所言没错,太子的确是结党连群了?”这话已说出来,朝堂上所有人都把头往下低了几分。
大家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圣上这话已经是给太子定了罪:无论太子究竟是出于欣赏提拔了这些官员,还是为了谋私利,在圣上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圣上认定太子有了私心。
谢昭暗自摇头:在圣上尚且身体康健的时候,一个太子在朝中拉帮结派,这无疑是犯了大忌。
太子早没了一开始的从容镇定,他伏倒在地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知错。”
秦厚德并不理睬他,反而喊:“徐一辛!”
一直老神自在的丞相捏着笏板出来,看起来太子被弹劾一事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仍旧从容淡定:“臣在。”
秦厚德探究地看着他:“太子与诸多年轻官员交往过密,还谋私提携这些人。而且听彭疏鸿的话,冯德麟的死与他似乎也有关系。”
他问:“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太子?“
问丞相如何处置太子?这俩是舅甥关系啊!
许皇后早年病逝,这些年来,若不是徐一辛对太子的看照与培养,说句难听的话,这会儿的太子也不一定是他。朝中人人尽知太子对丞相恭敬有礼,丞相对太子也尽心尽力,在朝中多有扶持。
现在圣上摆明了要治太子的罪,却问与太子最亲厚的丞相该如何处置,其中蕴含的意味简直让其他官员都不由后背一寒。
谢昭倒吸了口气,不知道此刻是太子更难做,还是丞相更难做。
朝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丞相的答案。
在一室肃穆中,徐一辛捏着笏板,没有与秦厚德对视,而是低垂头,敛眸道:“依臣之见,太子在监国期间滥用职权,提拔近臣,实属不该。至于冯大人一事,臣倒不认为冯大人的死与太子相关,但是李典的腰牌出现在冯大人遇害之处是也不争的事实。太子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侍卫,这点无可辩驳。”
停顿半晌,徐一辛面无表情地前倾身子,加重语气:“臣以为,太子现在的首要之事,不是管理政事,而是在家反省自身,正德立身。臣也希望以太子之鉴来让其他官员懂得分寸,踏踏实实地任职。”
咚
谢昭愣愣间,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东西坠地之声响起。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一位秘书丞被惊得没拿稳手中的笏板。竹制的笏板砸到了殿中光洁的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引得所有人都不自觉看了过去。
秘书丞面色苍白地捡起笏板,知道自己在此刻发出声响犯了错。生怕圣上怪罪,他直接站出队列,颤颤悠悠地跪在了地上。
谢昭眼睛尖,已经看到了秘书丞额角豆大的汗珠滴落。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害怕到连请罪的话都哆哆嗦嗦说不出来。
幸好秦厚德无意与他计较。
他顺着刚才徐一辛的话问:“那么丞相觉得,太子在自己府里反省多少日子才好?”
连反省的日子都要丞相来说?
堂堂太子不理政事,在府里反省,这太子当得还有什么滋味,说是圈禁也不过如此。这反省的日子更不好说,长了对太子不利,短了圣上又不会满意。
总而言之,难,这是真的难啊。
在上头那人沉默的注视中,徐一辛闭了闭眼,攥着笏板的手用力到青筋都突起。
可等再睁开眼,他已经又恢复成往日众人敬仰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的模样。
他平静道:“——臣以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这下子谢昭都觉得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他心跳如擂鼓,就听上方的秦厚德不咸不淡道:“就按丞相说的来,太子结党营私,滥用职权,且御下不力,暂且于府中自省,时间就定为半年。”
——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满朝文武都失了声音:半月之前,太子还代理朝事,每日处理天下公文,一副合格的储君模样。谁能想到半月过后,当初意气风发之人却跪于殿上,面对着旨意,只能哑然一笑,苦笑应是?
谢昭与裴邵南遥遥对视一眼,两人俱都看到了对方沉重的神色。
今日这一场大戏实在精彩。
谢昭晚上回去后本想早点休息,只可惜怎么也睡不着。他披着衣服去了宅院中的一处,果然听到了墙对面传来的浅淡悦耳的琴声。
这或许是心有灵犀?
谢昭这样想,一个高兴又恢复本性爬上了树,趴在墙头,朝对面亭子里停止抚琴、抬头望来的傅陵露出个笑来。
他高高兴兴道:“殿下,你也睡不着啊!”
睡不着是什么好事情么,这人怎么这样兴奋。
傅陵失笑,无奈地看着谢昭又熟门熟路地翻墙,越到了自己院子里的那棵靠墙的树上。树枝算粗壮,撑住一个谢昭不是问题,更何况这根树枝也不是第一次承受谢昭的重量。
可傅陵还是起身,缓步来到了树下。
在谢昭惊讶的眼眸中,他朝谢昭伸出右手。过于苍白的肤色在月光下甚至显出几分透明来,傅陵眉眼是难得的温柔。
他轻笑一声,问:“谢大人,我扶你下来?”
谢昭扬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眉眼弯起,笑:“我信任殿下,殿下不准让我摔了。”
下一刻,双手交握,谢昭从树上跳下。
初秋的夜晚,风已经有些凉。谢昭的外衣刚被风吹得扬起,就有人替他按住,重新替他把要滑落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披在身上。
谢昭松开握着傅陵的手,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傅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满天星辰下,笑意从他眼中慢慢地荡漾开来。
他缓声道:“不负所托。”
两人笑闹完,走入亭中。
谢昭坐在傅陵身旁说起了今早发生的事情,他感慨道:“我今天着实有些惊讶,毕竟圣上是太子的生父,而丞相又是太子的舅舅……”
这两个太子最亲近的人,却在朝堂之上轻描淡写地给太子定了罪。而那个所谓的反省,说起来和圈禁也没什么差别。
傅陵听完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叹息:“谢昭,对皇家之人来说,亲情根本不算什么。”
他语气淡然平静,却让谢昭听了心中莫名的有些难过。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傅陵的身份,想起他也是一国皇子,可却在幼年就被生父送来了大峪,当了整整十年的质子。
质子哪有什么好当。
在他来之前,他甚至连个像样的能说话的人都不多。
谢昭低头,闷闷道:“……对不起,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