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朝臣面上露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
而后主听到这话,更精神了。
“怎么,不愿意带出来?五弟,昨夜才跟人家洞房花烛,怎的今日就这般无情?”
江随舟听着他那怪里怪气的口气,难免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接着演下去。
他顿了顿,似乎因着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而难堪至极,片刻后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兄,这不一样。”
后主哈哈大笑起来,整个朝堂上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庞绍又清咳了两声。
后主看向他,便见庞绍在下头冲他眨眼睛。
后主意会。
早在上朝之前,他舅父就告诉过他,虽说提议让霍无咎回门,可狠狠羞辱江随舟一顿,但是,这说说也便罢了,更重要的,是要拿这件事做筹码,换取江随舟手里的好东西。
虽然他对江随舟手里有什么好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能从他手里夺走些什么,终归是件快乐的事。
即便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父皇忽视、只能看着父皇如何宠爱江随舟的可怜嫡皇子,即便如今,他已经是皇上了。
但他的爱好,依然没有变过。
后主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一抬腿,踩在了龙椅地坐垫上。
“也罢,既然五弟不情愿,非要金屋藏娇,朕也不会强迫你。”他拉长了音调,笑着道。“不过呢,五弟既要把佳人藏起来,总归要拿什么来换,你说对吧?”
江随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果然,他猜得没错,后主这损招儿,是庞绍提出的。他既哄了后主开心,自然不会不拿报酬。若这报酬,后主没想着给,那庞绍定然是要自己来拿。
只是……自己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领个闲差的闲散王爷,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
江随舟顿了顿,试探道:“皇兄请说。”
后主清了清嗓子。
“朕思来想去,宫中要盖宗祠,还是应该工部去做,不应该交给礼部。正好,鸾昭仪这几日还求着朕,想要她父亲来替你分忧。五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美人伤心,你说对吗?”
江随舟眉峰跳了跳。
原是如此。
南景到了景幽帝这一朝,因着庞绍掌权,朝廷的腐败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自古官员贪腐,最容易动手脚的便是兴土木。而在这里面,油水最大的,肯定是兴建宫室了。
也正因为如此,后主闹着要建新的皇宫,庞绍便由着他建。反正皇宫盖起来,银子便会从国库流到他庞绍的口袋里了。
如今看来,定是皇宫的修葺还没有完全完成,所以庞绍才会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美差。可是……江随舟不大明白,这么一块显而易见的肥肉,是怎么落在他的手里的。
他一时没有言语,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朝堂里逡巡了一圈。
有好整以暇看戏的,还有冷着脸不言语的。甚至还有几个官员,神色紧张,直往他这里瞟。
暗潮汹涌之下,泾渭分明,俨然似在暗中存有两个派系。
江随舟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看这情势……似乎自己在朝中也暗藏些许势力,这差事,就是那些人想方设法塞进他手中的。
庞绍操纵后主说出这些话,想来,也是在同他博弈争抢。
这样的话,情况就复杂很多。此时他退后一步,伤及的,便不只是他自己的利益了。
只是……
一则,自己如今眼前一抹黑,朝堂中事,他分毫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手下是谁都不知道,即便将这差事接下,恐怕也会生出事端。
二则,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二选一的题目。要么放弃这份靖王得来不易的好处,得罪一众同僚,要么把霍无咎带进宫来羞辱一番,得罪霍无咎。
江随舟叹了口气。
简直是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但两相对比下,还是脑袋要紧些。
龙椅之上,后主还在阴阳怪气地催他:“五弟,怎么不说话?这美人和美差,总得选一个呀?”
江随舟抬眼,这次,他面上的反感和怒意,再不是装出来的了。
“皇兄所言极是,臣弟的确不应越俎代庖。”他开口,缓缓道。
他看到,后主笑得愈发得意了。
——
天色大亮,窗外树影婆娑。日头透过嫩绿的枝杈,明媚地照进来,在光滑的深色地砖上铺开斑驳的光亮。
纤细的尘埃在光中静静飞舞,使得光线显出几分纱样的实质。
一片亮堂堂的静谧。
周府医瘫跪在地,腰背挺得笔直,额上沁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他瞪圆着眼睛,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在他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前,抵着一片锐利的、染满鲜血的木头。
那血不是他的,但他却能感觉到,这木片有多锐利,能瞬间切断他的咽喉,要他的命。
“夫人……将!将军!将军究竟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啊!”他颤抖着声音,哆哆嗦嗦地道。
他头顶上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是轮椅上的霍无咎。他坐在那儿,俯下了身,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搭在膝头,另一只手上,握着那片染血的木头。
死死抵住了周府医的喉咙。
“他让你来干什么的。”他偏了偏头,垂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面前的人,问道。
周府医哆哆嗦嗦地实话实说:“小的就是奉潜山公公之命,来给您治伤的啊!”
霍无咎冷声:“说实话。”
周府医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是实话啊!”
霍无咎凉凉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遭。
不似作伪,但也不排除装的可能性。
方才,此人一来,说他是府上的大夫,霍无咎心下便有了猜测。
景帝是个蠢货,靖王却不是。景帝捉他,只想折磨来玩儿,可靖王,却不会只有这点目的。
他若是按兵不动,定然会有所图谋。而靖王可能会想从他身上得到的,要么是梁军情报,要么便是想利用他对抗景帝。
虽说他昨天的表现与传闻中不符,但那传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所以,靖王若想放松自己的警惕,再对自己加以控制,那么最好的方式,便是借医病之命,给他下药了。
霍无咎看着那抖得像筛子一般的府医,目光冷淡,不为所动。
“那就张嘴。”他淡淡命令道。
府医颤巍巍地从命。
下一刻,一颗药丸骤然落入他口中,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紧紧捏住了下颌,往上猛地一抬。
药丸落入了他的腹中。
府医瞳孔震颤,立时,他便感觉到了一种剧烈的灼痛,从他的胃里升起来。
他面前,那个俊美如神祗的将军,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木片,撑着膝盖坐起身。
那双眼,沉黑如一汪深潭,平静无波,恍如地狱中拿人性命的无常。
他靠回轮椅的靠背上。
分明坐的是一架简陋至极的木椅,那通身的气度,却像是坐在王帐中的虎皮上一般。
他垂眼看着周府医,道:“此药不出一刻,便可腐蚀五脏。趁着我手里还有解药,说吧,他们派你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周府医痛哭流涕。
“小的实在没有骗您啊!”他腹内的灼痛已经让他吓得浑身颤抖。他又急又怕,狼狈地一把捞过丢在一旁的药箱,哆哆嗦嗦地翻开给霍无咎看。
“小的是真的得了命令,来给您瞧伤的啊!这些皆是伤药,您若不信,随便一味,小的都能用在自己身上,给您作证呐!”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将那药箱里的东西倒出来,就要一个一个打开了给霍无咎看。
霍无咎静静看着他。
这回,他相信这人的话是真的了。
竟是真来给他看伤的?
不知怎的,他眼前浮现起了昨夜红烛之下的江随舟。
分明是只被自己吓得耳朵都顺去脑后了的兔子,却要装出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也是,给自己下药,他恐怕还没这个胆子。
霍无咎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府医,片刻之后,他从怀中拿出个小瓶,将一颗深褐色的药丸丢到了地上。
“一颗可抵三月。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三月之后,再来找我拿药。”霍无咎说。
周府医连忙将那药丸捡起,塞进了嘴里。
“既是看伤,那就起来,看吧。”
霍无咎淡淡说着,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小药瓶。
他身上拢共只有两味药。他入狱时,押解他的士兵是父亲旧友娄钺的旧部,故而搜查随身物品时放了水,让他得以留下了点保命的东西。
其中一味,可在重伤时快速止血,但下咽之后会五脏剧痛,大约半刻,疼痛便可消失。另一味,是提气补血的,通常雪中行军,最是用得上。
他瞥了一眼抹着眼泪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的府医,收回目光,静静将药放回了怀中。
第7章
或许今日之前,周府医对“亡命之徒”一词的理解,还只是停在字面上。
但今天,他终于深刻地明白,什么叫“亡命之徒”。
榻上的这个人,明明浑身是伤,没了大半条命,脉搏气息都是微弱的,却还能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任由自己为他剔除腐肉、撒上药粉,还有空提醒自己,别想耍花招,从他这里把解药提前偷走。
周府医自然不敢,颤巍巍地给他上药。
他上身的衣袍除去,入目便是肌肉紧实的躯体上纵横的鞭伤。用刑之重,已是皮开肉绽,且新伤叠着旧伤。许是因着刑具蘸了盐水,那些伤口几乎没有结痂的,隐约已有溃烂之势。
一个月多月的牢狱之灾,单从他身上,便可见有多度日如年。
这伤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即便不疼死,也早就动弹不得了。偏这个人,穿着衣袍时,若不看脸色,就像没伤似的。
周府医从医这么些年,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都说对自己的都狠的人,对旁人绝不会手软。因此,周府医并不怀疑对方给自己下药的真实性,只得认命,此后十有八九,都要听命于他了。
上药的过程颇为漫长。直到霍无咎的上身几乎纱布裹满,才算告一段落。
“您伤势过重,已然亏损了气血。此后伤口愈合,保不准要发炎发热,严重起来会危及性命。小的再给您开几味内服的药,您……”
静默了许久的霍无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看看我的腿。”他说。
周府医被打断,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
但是,不等他反应过来,霍无咎已经静静俯下身,一手衣袍拽起,一手挽起裤腿。
那是一双修长笔直、看上去便蕴满力气的腿。
但是,伤痕、血渍之下,清晰可见其上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
那是划破血肉、割断经脉留下的伤。
周府医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地错开了眼——他虽医术不错,却也不是什么绝世神医。这样的伤……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药石无医。
他看向霍无咎。
就看到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正静静地看向那翻出血肉的伤口。
平静得让周府医都害怕。
“还站得起来吗?”他听到霍无咎这样问道。
周府医颤巍巍地斟酌了片刻,小心道:“小的还是给您腿上也包扎一下吧,伤口若溃烂,便难办了。”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霍无咎的问话,也算是告诉他,没救了。
霍无咎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放开了攥在手里的布料,坐起身,重新靠回了轮椅的靠背上。
他安静极了。
周府医不敢再看他的脸,却在躬身上前,替他的腿上药时,看见了他放在膝头的手。
手背经脉凸起,五指收紧着,将手心里的旧伤都攥破了。
——
江随舟说出那句话后,明显感觉到了后主的满意。
或者说,后主所满意的,并不是他说出的话,而是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来的不高兴。
后主似乎对他的恶意尤其大,特别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江随舟答应下来之后,这事便顺理成章地告一段落。而后主似乎对朝堂也再没了兴趣,几个官员有本要奏,他兴致缺缺地听完,便摆一摆手,说让大司徒定夺。
这朝堂,俨然已经成了庞绍的地盘。
因此,早朝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后主的哈欠中结束了。
江随舟跟着众臣走出广元殿,抿了抿嘴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后主跑来上朝的目的,就是嘲讽奚落他一顿。
不过目前来看,后主痛恨霍无咎,同时,对自己的态度也没好到哪儿去。现在,他江随舟和霍无咎拴在了一根绳上,后主想要出气,也算省事多了。
江随舟垂着眼,一步步往阶下走去。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死亡开局了,却没想到,竟还能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就在这时,有个人从他身畔路过。
“王爷此举,着实令人大为寒心!”那道声音苍老而沉郁。
江随舟抬眼,就见隔着两三尺远的地方,行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他一回头,江随舟就愣住了。
……史料上的画像,竟与本人这般相像!
那人赫然便是景末硕果仅存的良臣,太常令齐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