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醒啦?”他道。“霍将军走前吩咐过,说待您醒了,便让奴才们接您回去。”
“走?”江随舟尚没有完全清醒,揉了揉额角。“上哪儿去了?”
孟潜山道:“宫外有事,说是挺重要的。不过将军也说了,不会回来太晚,让王爷不必等。”
江随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话说得分毫不客气,语气却软和得很。
“谁要等他了?”
——
霍无咎这边的事的确挺要紧的。
毕竟,这些时日下来,庞绍和他的余党终于查抄了个干净,光是抄没出来的金银,都够顶大半个国库的。
数额之巨,令人瞠目结舌。这样大数额的钱财,除了交给霍无咎,旁的人谁也不敢处置。
这日那万户来找霍无咎,为的就是这件事。霍无咎得了消息,处理好了江随舟桌上的案牍,便径自出了宫,去庞府清点了。
金银珠玉、字画古董,几乎将那偌大的一个庞府堆满了。
历朝历代的贪官污吏都不敢做得太明显,即便家财万贯,也要藏一藏。
但庞府却不同。
庞绍这般有恃无恐,以至于这么些财宝都大大咧咧地堆在府中和几个库房里。毕竟那个时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没有比他权力更大的人,更遑论那皇帝对他亲厚到言听计从,他自然没什么怕的。
这么些财产,光是翻账册,都让霍无咎一直翻到了天黑。
于是,他将那些钱财清算之后,便将一部分充作军费,另又将大半归入了国库。而今这国库已然成他的私人财产了,他如今前程未卜,这些钱财,都是要为他和他手下的兵马作日后打算的。
除去这些,他大手一挥,又拨出了一大笔钱拿来犒赏三军。他对手下的人马向来大方,钱财饮食方面,都是有多好便给多好的,从来不吝惜。
而魏楷也对他这些行事作风极其熟悉。
霍无咎算得清楚,一笔一笔的,他便帮着霍无咎分配记录。
魏楷做事麻利,眼看着账目上的钱财一点点少了下去,那成堆的金银财物,渐渐的都有了去处。
一直到最后,账上还剩下了一笔银子。
这银子跟整个庞府的银钱相比,自算得上九牛一毛,但也是令人咋舌的一大笔银两了。霍无咎的手划到了那里,一时沉吟,没再说话。
倒是魏楷兴冲冲地问道:“将军,这笔钱如何处置?”
他早习惯了,他们将军素来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所有的战利品,都是拿去用在刀刃上的,他们将军从不留下一分一毫。
魏楷这话问出口,却没等到他们将军的回应。
反倒眼见着他们将军抬起眼来,神色冰冷,目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便见他们将军手下一翻,便将那账册合了起来。
“剩下的我有用。”霍无咎淡淡道。
啊?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魏楷一时不解:“将军?”
便听见霍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怎么,还不兴我雁过拔毛了?”霍无咎开口开口问道。面色不虞,但特别理直气壮。
魏楷被他这话问得有些懵,正发愣呢,便见他们将军站起了身来。
“回头派人去城里城外看看,哪里有卖书的地方,拍卖会,古董店,都去问问。”霍无咎道。
这让魏楷更有苦难言了。
他忙道:“这……将军,属下们也就是认些字,不至于当睁眼瞎罢了……您想要什么书,属下们该如何找啊?”
他这话倒是把霍无咎问住了。
他留下这些银子,纯粹是因着些说不出口的理由。
他向来视钱财于无物,毕竟他打小就没缺过钱,对这黄白之物没什么概念,更没兴趣。
但是刚才,眼看着庞绍府上各色的奇珍异宝从眼前流过去,他竟然头一次动了心思。
他想,庞绍那老东西何德何能,敢将天下奇珍异宝搜罗到手里,反而江随舟,分明是皇亲国戚,和这老东西比起来却相形见绌。
他心下觉得不忿,觉得这些极好的东西,都该归江随舟。
但是他又知道,江随舟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钱财该花的花出去,奇珍异宝和字画古玩自然收归国库。眼前成堆的财物渐渐空了,霍无咎心下竟有些着急了。
国库充盈了,军饷丰沛了,就连他手下的将士们,今天晚上都要好好地开一顿荤,分一笔奖赏,可他们家江随舟还什么都没有呢!
于是,霍无咎一把攥住了手里的最后一笔钱。
得给江随舟买些什么。
他喜欢什么?霍无咎心中立马浮现出了江随舟素日里看书时,那副全神贯注、安静恬淡的模样。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魏楷提出那样的要求。
但魏楷一问,他心里也没数了。
买什么书?魏楷不懂,难道他就懂了?
霍无咎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牙缝中憋出了一句话。
“别管内容。”他说。“挑贵的,挑全天下最贵的。”
——
这天晚上,霍无咎回到宫里时,堪堪刚过二更天。
他直奔江随舟的寝宫,进门时,便见江随舟披着衣袍坐在窗下,正对着一盘棋沉思。他手边的茶袅袅地冒着轻烟,茶香氤氲之中,是江随舟平和安静的眉眼。
霍无咎觉自己呼吸都停住了。
江随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向他,道:“回来了?”
两人目光一接,霍无咎的脑中便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今日江随舟被按在他怀中,面色泛红,眼含水光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挪不动脚步,片刻之后才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上前去,坐在了江随舟的对面。
“嗯。”他说。“忙完了。”
江随舟见他一进门便在棋盘前坐下,垂眼顾着看棋局,当霍无咎对这个感兴趣。
他抬手让孟潜山给霍无咎上了茶,继而道:“你也喜欢这个?刚好,这一盘局我尚没有头绪,你来帮我看看。”
霍无咎盯着棋盘。
他当然对这个不感兴趣。当年他父亲为了逼他学棋,能把他揍个半死,就这,都没逼成功。
他盯着那棋,纯粹是因着不能看江随舟罢了。那人勾人得要命,又是霍无咎刚尝了两口荤腥的时候,多看一眼,都要出事。
但是,不看也没用。
霍无咎眼看着棋盘上纠缠在一起的黑白玉棋,脑中浮现的,却是厚重的黑色衮服下,江随舟洁白如玉的颈项。
霍无咎的气息沉了沉。
而他对面,江随舟眼的眼中,却是盯着棋盘陷入了沉思的霍无咎。
霍无咎眉眼本就生得锋利,此时面色严肃,眼神专注又认真,在灯影之下,满是凌厉肃穆,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认真的样子向来好看。江随舟心道。
便见霍无咎沉吟了半晌,手落在了黑子的棋盅里,拿起了一子,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分明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自有一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气度。
一时间,那盘上的黑白子在霍无咎的手下,像是成了两军对垒的塞外山河一般。
一子落下,宛如阵前的将军挥起了帅旗,立时,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江随舟忙看向那盘棋。
黑子白子已呈胶着态势,双方咬在一起,像是互相扼住了对方的喉咙一般。此时的每一步,都是极其关键精彩的一步,往往一子之差,便可取对方性命,定下胜局……嗯?
江随舟一愣。
见棋盘上原本气势汹涌、狠厉凶蛮的黑子,因着霍无咎落下的那一子,势头一转,竟一头扎进了白子的包围圈里,缴械投降了。
江随舟懵了。
他抬眼看向霍无咎,却见霍无咎也抬起头来看他。
见霍无咎一手摩挲着棋子,神色平淡,目光沉静,出口的话,却让人极摸不着头脑。
“该睡了。”霍无咎道。
江随舟愣了愣,接着往窗外看了一眼,夜色的确深了。
“是。”他说着,看向霍无咎。
却见霍无咎仍坐在那儿,八风不动的。
江随舟更不明白了。
这人怎么回事……催他去睡,却又赖着不走?
第105章
江随舟有些疑惑地看向霍无咎,却见霍无咎坦然地看着他。
江随舟似是明白了霍无咎想干什么。
他道:“可是你……”
却见霍无咎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你要赶我走?”
反倒让江随舟后头的话说不出口了。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就见霍无咎抬手,看向了孟潜山。
孟潜山立马意会,这是霍将军不让他们在这儿碍事了。
孟潜山忙将暧昧的笑容憋回去,领着周遭伺候的宫人一并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江随舟看向霍无咎,便见霍无咎将棋盘上的棋子往边上一推,紧跟着,胳膊肘便支在了棋盘上,朝着江随舟倾过身体。
“你这床榻宽敞得很。”霍无咎说。“又不是睡不下。”
周遭没了旁人,霍无咎便放肆得厉害,面上的笑容也染上了几分痞劲儿,一副江随舟根本拿他没办法的土霸王样儿。
但其实霍无咎忐忑得很,就是只龇牙咧嘴的纸老虎。
他想留在江随舟这儿,不惜像个无赖似的拉下脸。但即便他这会儿一副霸道样子,但若江随舟要往外赶他,他也根本没办法。
是故,他这会让虽笑着,心里却忐忑得紧。
他知道江随舟脸皮薄,惹急了怕是要恼,但孑然一身时也就罢了,怀里抱过这么一个人,独自过一个人熬过去的夜便显得特别难熬了。
霍无咎是个急性子,最忍不了这个。
他定定地看着江随舟。
便见江随舟沉默片刻,瞥了他一眼。
“替我把棋子收拾好。”他说。“扒拉得到处都是,你来捡。”
——
霍无咎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说是他半耍赖半强迫得来的,但怎么也算他的努力所得,称得上一句光明正大。
这种愉快的感觉,言语是难以表述的。他只记得,自己当日攻下邺城,将霍家军的旗帜插上邺城皇宫的门楼上时,也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夺取天下那种空洞的热闹,可比不得此时的踏实和满足。
窗外夜色沉沉,殿中的灯灭得只剩下几盏,床帐放下后,便暗沉沉的一片。这种黑暗本该是最不招人喜欢的,但这会儿,却全然是静谧和宁静。
霍无咎惬意得很。
却在这时,啪地一声轻响。
江随舟一把拍在霍无咎毛手毛脚地搂上他腰的手上,警告道:“别乱动,我明日还有事要处理,又在用药,经不起你闹。”
霍无咎乱动的手立马老实了。
“没乱动。”他一本正经地说。可一句话没说完,他却又低声笑了起来。
二人躺在一处,离得近,笑声便沉沉地牵着江随舟的耳朵感到了震颤。这种酥麻的感觉颇为奇妙,让江随舟的心跟着皮肤都在轻颤。
很难经受得住。
他忙道:“笑什么,赶紧睡了。”
霍无咎将他搂得近了些。
“也没什么。”他说。“我就在想,你这么乖做什么?方才分明能把我踹出去。”
江随舟提醒道:“我现在也能把你踹出去。”
随着霍无咎几声低沉的笑,江随舟的双腿便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起来,再动不得分毫了。
“晚了。”霍无咎低声笑道。
江随舟只觉这人幼稚得要死,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帐外的烛火静静地燃。
这一夜,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头一次。
头一次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有一处温暖的热源依偎在一起,有平静的呼吸,静静交织着,纠缠在一起。
——
霍无咎虽成功在江随舟房里赖了下来,成了孟潜山和魏楷都要称赞一声苦尽甘来,但独他自己知道,仍是看得见吃不着的。
江随舟身上的伤没有好全,每日又忙,总是精力不济的,自然遭不住霍无咎怎样。
但霍无咎已然是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从前最见不得那种成了家便变了副窝囊模样的男子,而今却发现,只需每日都能见到那人,夜里能将他抱进怀里去,即便只是搂着他,替他揉一揉腰背,心下也是满足的。
甚至其余的,什么都不要都行。
——但江随舟却苦不堪言。
霍无咎这人,精力也太丰沛了些!
若是原本的他,许是还能招架的住。但现在他这幅病弱的身体,尚没有调理好,身上的伤又还没痊愈,每天到了夜间都昏昏欲睡的,但霍无咎在旁边,却还要闹他。
毛手毛脚地乱捏乱摸还不够,他那处提不得的孽障玩意还极不听使唤,没原因地就昂扬地抬起头来,又要逼着江随舟替他解决。
起先用手便可,但没两次霍无咎便不止于此,非要开拓些别的法子来折腾他。
江随舟只觉自己是引狼入室。
但他偏又遭不住霍无咎的眼睛。那双眼的目光又深又烫,硬要江随舟帮他如何时,又透出两分败犬似的可怜,让人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江随舟只道自己栽得厉害。
如此,他们便静等着北边下来的人马,日子一日日地过,眼看着六月便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