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眉梢一扬,讶异道:“我只是道出我所见,这会你说的可就是天书了。”
纪檀音兴奋不已,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喃喃自语道:“所以刺客跟玉山神剑没有关系!”
他年纪轻,既不知众口铄金的道理,也不明白对不精通玉山剑法的外人来说,很难辨别招式中的幽微之处,当下以为自己洗脱了师门嫌疑,心中十分高兴。转头看见谢无风在油灯下坐着,脸上泛着一层晕黄莹润的光,含笑注视自己,便走过去用力抱了他一下:“谢兄,感谢你!”
在望云锋上,纪檀音也常跟师父师兄们撒娇,这一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抱了一抱正待起身,谢无风却搂着他的腰不让走,还把他往腿上按,口中笑道:“难得阿音肯亲近我,我不能放手。”
纪檀音本是无心,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抬手在谢无风额头推了一下,转开脸道:“你不要胡说!”
谢无风后脑勺磕在罗汉床的柱子上,装模作样地“唉哟”一声。纪檀音立刻紧张起来,问他是不是伤到了。他立在谢无风身畔,被谢无风搂着腰,坐又不好坐,只好半屈着腿,一双眼睛水葡萄一般,担忧地望着对方。
两人对视半晌,谢无风渐渐敛去笑容,温声道:“无事。”
他自知担不起纪檀音那声“谢兄”。
遇到纪檀音以来,他一直抱着戏弄和看笑话的心态,一面想知道这个漂亮傻瓜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的身份,一面想看他的热血、理想和抱负在险恶的江湖中如何撞得头破血流。多年闯荡,世态炎凉看遍,人情冷暖尝尽,谢无风修炼出一副和善的笑模样,皮囊底下却藏着一颗冰凉无情的心。纪檀音于他是个新奇玩意,几乎不费什么功夫就赢得了信任,每日里言语调戏,把俊秀少年惹得脸颊飞红,实在是愉快得很。只不知何时起,玩笑之间逐渐多了些从心底发出的爱怜。也许就因为纪檀音那双眸子,干净、澄澈而坚定,对望得久了,谢无风总会心口发烫,好像感染了他的热情似的。
屋里好一会没人说话,一分的尴尬也给发酵到十分。纪檀音挣开谢无风双臂,拿了个茶瓯子倒水喝,故意粗手粗脚的,弄出大动静。
谢无风取过包袱,来回摩挲着从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剑柄,眼神锐利而冷漠。从温时玉到蔡辉卢,接连两件命案让他心中不安,隐隐有不良的预感。这二位都是武官,且是鲁宁党的中流砥柱,一向与阉党不和,前阵子还传闻他们要上奏折请求天子赐死大太监严嘉虚,折子没递上去,人却突然暴毙,实在蹊跷。现在武林中都道是西番教下的杀手,可若真是西番教与阉党勾结,也有让人不解之处,西番教多年盘踞云南,把持着当地民生经济,阉党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放弃当个“土皇帝”,却来暗杀朝廷大员?况且杀也就杀了,偏还做得如此残暴,生怕别人不知是西番教所为似的。另有那个使玉山剑法的高手同伙……他的出现大为古怪,分明是想嫁祸玉山神剑一门,更确切地说,是嫁祸纪恒。
谢无风扫了一眼红着耳朵的纪檀音,没把这些忧思告诉他,清了清嗓子,笑道:“什么茶这样好吃,也给哥哥拿一盏来!”
纪檀音将茶壶重重放在八仙桌上,道:“你自己倒。”
“可真是男女有别,今日在席上,我看你和那什么花阁主可是相谈甚欢,亲昵得很,”谢无风嘴里没把门地胡说,“她是你姊姊,我是你哥哥,就这样差别对待。”
纪檀音笑了,刚要反驳,忽然听到楼下有些响动,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侧耳听了片刻,说了声“是花姊姊”,便拉开门奔出去了。
谢无风哭笑不得,酸溜溜地在他身后叹息:“我说什么来着?”
纪檀音头也不回道:“你快给她倒杯热茶,我请她进来坐坐。”
不一时,花月影跟在纪檀音后面踏入了客房。她已有二十九岁,脸蛋看着却像二八少女,也许是笑得少的缘故,眼角也没生皱纹。
花月影的几个手下负手立于门外,均是高大魁梧、武功卓绝的年轻男子,鹰隼似的目光直勾勾地投进房里来。
谢无风和花月影尚未正式见过,纪檀音给两人介绍了,依旧说谢无风是他表哥,谢无风深深作了个揖,花月影虽是女子,但常年跟男子混在一处,也不道万福,拱了拱手便罢。
纪檀音问:“花姊姊,你们直商议至这时才回来?”
花月影喝了两口茶,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蔡辉卢父女惨死,这桩案子必然是瞒不住的,只怕这会,驿站已是信件纷飞,报信的人早骑马奔出百里了。山东都指挥使死在庄上,沈沛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可笑他白日还因这门亲事自豪无比,晚间便成了谋害蔡大人的嫌疑犯之一。虽然一众武林人士认定此案乃是西番教所为,但因没抓住刺客,没有证据,总是底气不足。现下山东都指挥使的位置空了,宦官党和鲁宁党为了这个有军权的职位必然会争得鸡飞狗跳,谁有心思查案?抓几个替死鬼下狱也就罢了。因此几大门派的首领商议过后,决定各回本门,暂避风头,一个月后召集群雄,举行武林大会,联合各方之力把西番教灭了。
纪檀音听说要灭了西番教,胸中豪气激荡,赞成道:“这种邪魔歪道,早就该除掉了。”以前他仅是风闻西番教恶名,几个时辰前见了蔡辉卢死状,这才亲身体会到他们的残忍恐怖,哪里会有半分仁慈?恨不得立刻把西番教的教主砍成两半。
谢无风眸光闪动,没有接话。他游历多年,也遇过几个西番教教众,简单接触之后,发现他们虽然行事古怪、习俗奇异,但为人也颇重情义,不是传闻中那等罔顾人伦的“怪物”。但花月影在侧,谢无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沉思。
花月影道:“灭西番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武林中号召了几十年,可联盟总也建不起来。谁都不情愿率一众弟子屈居人下,听人指挥,可不结盟吧,西番教势力极大,单个门派不是对手。说起来,二十年前,倒有一个品德武功俱佳的大侠,大家公推他当盟主,可惜他坚辞不受,几年后便归隐了。”
纪檀音连忙问:“是谁啊?”
花月影笑吟吟地瞧他一眼:“正是你师父呀。”
纪檀音从有记忆开始,便和师父师娘生活在问灵锋顶,每日师父练功舞剑、砍柴种菜,师娘浆洗缝补、绘画抚琴,过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此次下山,听说了许多师父年轻时的事迹,心向往之,只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几年。
花月影道:“你师娘想必格外貌美,故去十多年了,你师父仍放不下她。听说她是混血女子?”
纪檀音的师娘确实是大洵国的俘虏和本国的一名男子所生,但两国目前十分敌对,此事不好声张,纪檀音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了。师娘殁得早,关于她的许多事,师父也不肯说。想来是怕伤心。”
花月影“嗯”了一声,问起纪檀音接下来的安排,劝他赶在朝廷官兵抵达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虽说这些官兵不会武艺,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避些锋芒为好。且目前阉党嚣张,严嘉虚一向不待见武林中人,少不得借此事开刀。”
纪檀音见她说得诚恳,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连忙道谢。又听说花月影天一亮便要率门人弟子回荆州去,便提出和她结伴一程。
花月影道:“朱月阁在荆州,就跟襄阳挨着,我和雄图镖局的李从宁还时常走动。你若不去开封府,咱们便能同行一整路了。”
纪檀音看了谢无风一眼,见他可怜巴巴地蹙着眉,忍不住笑了,道:“谁叫我答应了要护送表哥呢。”
第14章 疑窦生
蔡辉卢遇刺当晚,住店的武林人士便走了大半,狗头王、孔卓、司钧、柳三娘等人也在其中,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跟泥鳅似的滑走了。第二日天亮,纪檀音退了房,在大堂里用早饭,只觉客栈冷冷清清,全没了前几日的热乎劲。
没一会,朱月阁二十几名弟子排队下了楼,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行走悄无声息,眼神没有丝毫温度,五官像是刀刻的,胸前刺绣的一弯暗红新月十分瞩目。
纪檀音对谢无风大发感慨:“花姊姊每天面对着这些冰块,怎么高兴得起来。”
正说着,只见那队人末尾,跟着一个穿粗布袈裟的和尚,脑袋光秃秃地反着光,手持锃亮钢刀,不耐烦的龇着牙。纪檀音见了熟人,兴奋地挥了挥手:“金莲和尚,你还没走?”
金莲和尚知道打不过纪檀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择了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了。
过了一阵,花月影和两个侍女也来到大堂。她今日依旧装扮得明艳动人,戴着精致头面,脸上贴了时兴的面花,显得格外娇俏可爱。纪檀音替她要了一份热粥,一叠蒸饼,服侍得十分殷勤。花月影也给他挟菜倒茶,呵护备至,两个一团和气。
谢无风冷眼旁观,心里不是滋味。
用过早饭,花月影的手下退了房,几个伙计把众人的马从后院牵了出来。
“追风!”纪檀音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冲过去抱住马儿,将脸颊与它紧紧相贴,手上温柔地梳理它的鬃毛。
谢无风和花月影并肩站着,都在看他。过了一会,二人对视一眼,扯了扯嘴角。
花月影道:“谢先生和小纪长得倒是不太像呢。”
谢无风道:“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眼看日头逐渐升高了,众人连忙上马赶路,计划在天黑之前赶到河南境内,在商丘县歇息。走了一阵,纪檀音忽然惊叫一声:“那不是沈宅吗,怎么门户大开?”
几人走近查看,只见府中一片狼藉,地上摔碎的碗碟不计其数,箱箧翻倒,绫罗绸缎散落在地,显然是仓促之间来不及收拾,只拿了重要的金银细软。
花月影道:“应当是携家带口逃难去了,许多物件来不及收拾。麾下几百门人弟子,怕是也遣散了。”
纪檀音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昨日这里还肴馔丰盛、丝竹悦耳,一派繁荣景象,一夜之间竟人去楼空,只剩下成群的苍蝇围着残羹嗡嗡作响。他虽然不喜沈沛为人,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问花月影道:“花姊姊,你们昨夜商议时,沈先生便决定要离开此地吗?”
花月影道:“倪堂主倒是建议他出去避避风头,沈沛说他自有对策,我就没有再问。当他有什么妙计,原来还不是逃。当时不说,怕是不想向我们泄露行踪,信不过我们。”
纪檀音暗中感叹一句老奸巨猾。沈沛武功高强,这一去轻丛简装,抛下家宅弟子遁入草莽,就如同游鱼入海,一时三刻官差哪里寻得着。
花月影道:“也不好怪他的,变故来的实在突然,他若是不走,必定叫朝廷定了罪。现在隐忍一时,韬光养晦,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二人感慨了一阵,便欲离开沈宅继续赶路。这时纪檀音发现谢无风不在身边,慌得不住唤“表哥”。
“就来了。”谢无风穿过垂花门回到前厅,双手拢在袖子里,掂量着刚摸来的金锭,对今日的收获十分满意。
花月影冷不丁问:“谢先生去后院做什么?”
谢无风穿一袭月白色长袍,步态闲适,表情从容,衣带在清风中上下翻飞,簌簌作响,衬得他很是飘逸出尘。“没见过这样大的宅子,喜欢得紧,”谢无风对花月影微微一笑,“四处走了走。”
“看谢先生衣着打扮甚是考究,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花月影已起了疑心,一行人重新上路后,她开始绵里藏针地试探起谢无风和纪檀音的关系。
纪檀音和纪恒同姓,别人不知他是孤儿,只当他是纪恒的同族晚辈,如侄甥之类,拜在纪恒门下学艺,所以有亲属也不稀奇。但花月影擅长察言观色,兼又过目不忘,前一夜谢无风被倪贯鸣推倒在地时,纪檀音脱口叫了一声“谢兄”,当时她便觉得这称呼奇怪,因此一直暗中留意,结伴走了一天,越发觉得谢无风可疑。此人身上虽然探知不到内力,但手上的茧子却厚的很,分明是久握刀剑的手。她故作不经意地一问,谢无风倒是满不在乎,“嗨”一声,说道:“小时候家贫,常年砍柴补贴家用,因此形成一双粗糙手掌。”
花月影凤眼微眯,知道此人油滑,便不再问了。
纪檀音虽然天真,倒不迟钝。他听出花月影怀疑谢无风是个“假表哥”,索性就想对她说出实情,反正大家都是朋友,以后相互有个照应。谁知刚要开口,谢无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当天直到掌灯时分,他们才赶到商丘县城。
谢无风慢吞吞地跳下马背,将追月的缰绳交给客栈伙计。见朱月阁一行已经进了店,转头数落纪檀音道:“你真是太没戒心了,出门在外,不要什么话都对人说,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师兄弟三人,纪檀音生性最是单纯,也最得纪恒偏爱,每日里不知受师父多少唠叨,如何能一一记清,当下撇了撇嘴,不屑道:“大丈夫光明磊落,行的端做得正,有什么好隐瞒的。”
末了装出一副久惯牢成的样子,补充道:“就是你们这些市侩商人奸猾,嘴里没几句真话。我连你都信了,花姊姊是好人,又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有何信不得的。”
谢无风哭笑不得,在他头顶的发髻上狠狠揉了一把。
“真的,我知道你瞒着我一些事情,我能感觉得到。”纪檀音停下脚步,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火,眼神纯净极了。“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就行了。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