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在夜色中奔驰,蹄声哒哒,谢无风面无表情地拉着缰绳,怎么也想不起他和李澄阳最后一次说话的内容了。他们因为纪檀音才结识彼此,有过龃龉,也有过争执,关系并不亲厚。李澄阳心高气傲,爱重名誉,行事冲动,容易热血上头,可他也为人良善,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这样的人,阎王一定也不舍得折磨吧。
路旁是一座座小院,谢无风的马不快不慢地走着,四周静极了,可他却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在跟踪。
他左手按着剑柄,等着对方出招,但刺客却迟迟不动手,一直到马儿进了雄图镖局,后头的响动才消失。
说实话,谢无风不大明白花月影,先前若非纪檀音帮他挡剑,现在中毒的便是他自己,可那又如何?花月影以为毒药便能换他俯首称臣?在一个中毒的活人和沉默的死人之间,她居然选择了前者,可见其自负的性情。她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杀之不如控而用之。
可她忘记了,自负过头,总会有失算的一天。
回到东厢房,纪檀音还昏睡着,小玉和青萝守在一旁。见小少爷被谢无风抱在怀里,身上脏兮兮的,很是惊讶。二人对视一眼,小玉大着胆子问:“谢公子是去玄刀门了吗?大少爷真的……”
谢无风将李澄亦放在罗汉床上,没有答话,小玉和青萝凝视着他沉默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抱在一起呜呜哭泣。
钟楼上响起报时的钟声。
晨光初现,天际泛红,白桃溪畔血流成河。这一场斗殴,玄刀门和雄图镖局双双受到重创。虽然明彪华、方浪、胡寒等人及时赶到,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两家结仇太深,加之花月影表面说和,话里话外却故意挑拨,最终激化矛盾,使两方打斗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还误伤了几个前来规劝的别派弟子。
眼见死伤者众,明彪华和丐帮帮主方浪被迫出手,将翟昱和李从宁夫妇强行分开。
此时三人均已受重伤,翟昱身中两刀,李从宁左臂骨折,谭凤萱口吐鲜血。雄图镖局的镖师和玄刀门的弟子各有十六七人丧命,冷风吹过,掀起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这场门派互殴的伤亡竟比想象中惨重许多。
“澄阳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戕,还是翟门主蓄意陷害,你们两方各拿出证据来,等咱们公推了武林盟主之后,大家伙一起判断是非黑白。”花月影井井有条地安排后续事宜,指使玄刀门弟子搀扶翟昱回门派休息,又命令雄图镖局几个沉稳的黑头镖师将李从宁夫妇送回府上。
李从宁托着断裂的左臂,恨声道;“花月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护澄阳安全!”
“李镖头,我已尽力而为,”花月影神色淡淡,语调平平,“只是谁会料到澄阳自己想不开?”
“放屁!”李从宁瞪着她,森寒目光一一落在明彪华、方浪等人身上,好似长着倒刺的钩子:“你们说要在武林大会上公审,好,我答应了!只求到那天真相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呢?如今呢!武林大会还没到,澄阳就被害死了!还说他是畏罪自戕!我不信,我的儿子不会做这种傻事!”
恒山派的知春师太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缩了缩脖子,暗中环顾左右,见明彪华等人神色如常,于是硬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花月影扫了一圈,将各个掌门的反应纳入眼底,随后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李镖头,也许你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呢?”
她语气温和,好似还很诚恳,不知为何,却将李从宁激怒了。李从宁红着眼睛,未及叱骂,几丈外的谭凤萱忽然身形摇晃,晕了过去。
很快,雄图镖局的人便撤走了,沿路留下一行行染血的足迹。随后,洗砚山庄、丐帮、紫松会、恒山派等,也在唏嘘声中相继离开。
七十多岁的丐帮帮主方浪驾着一匹老马,不紧不慢地往城中客栈赶。明彪华与他并驾齐驱,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方浪忽而讥讽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明彪华问:“你指谁?”
“还有谁?你看她今日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李从宁和翟昱斗起来了,结下血海深仇,谁也不肯屈居另一方之下,因此均与盟主之位无缘。”
明彪华扯动嘴角,不言语。
方浪摸着下颌的胡须,试探道:“明庄主难道不想一统江湖?”
“不想。”明彪华顿了顿,余光再次瞥向空荡的袖口,左手被人齐腕斩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痛倒是其次,屈辱才是难以释怀的。“只要能够杀掉夜魔,拔除西番教,为武林除害,谁当盟主我并不在意。”
方浪眯着眼,看似事不关己,口吻却又意味深长:“除魔当然是头等大事,我若当上盟主,对这些邪魔外道也不会手软。”
明彪华目视前方,好似听不懂弦外之音,点头道:“如此甚好。”
雄图镖局弥漫着悲痛的气息,它是血腥味的,呼进鼻子里,盘旋在胸口,再难散去。
李澄阳被放进棺椁,尸身停放在主院的祠堂前面。一旁的厢房里,还存着铁臂功黄筹的棺木,死者依然双目圆睁,未曾入土。
李从宁和谭凤萱一回到镖局便卧床不起,全府上下哀声一片,大小事务无人操持,处在混乱无序的悲痛状态中。
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不得已,谢无风出面当起了主心骨,和李管家一起处理善后事宜。当初被官兵和仇家追杀,纪檀音领他来此地避难,李从宁曾要求他日后为镖局出力,他随口应允,实在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受伤的镖师需要医治,死亡的需要厚葬,有家属的需要通知安抚,并给一笔银子作赡养。李澄阳的后事更是急需安排,白事之物与诵经超度都要准备。
谢无风忙得脚不沾地,带着管家和账房先生在东西跨院穿梭,耳边的哭声从未停过。
正乱着,丫鬟小玉和李澄亦的奶妈前后脚来了,两人都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不顾体面奔上前揪住他的袖子。
“谢先生,小纪公子不好了!”
“谢先生,小少爷不见了!”
耳边的嗡嗡声乍然变得尖锐,谢无风吸进一口凉气,肺腑好似都结成冰。
他看着奶妈和小玉,不知往哪个方向去,转头问李管家:“大门关着?”
管家点头:“正门角门全都关得死死的。”
“那便不可能在外头,在府里仔细找。”
昨夜李澄亦偷跑出门,在两派相斗中差点丢了性命,奶妈被吓破了胆,如今小少爷又不见踪影,她担心孩子受了刺激,做出傻事,因此心急如焚,泪流不止,希望谢无风能亲自去房中看看,找一找线索。
小玉也落泪:“胡大夫说没辙,刚才背着箱子跑了,纪公子呕吐不止,全身痉挛。”
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万丈深渊。正在两难之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旁的树枝上,道:“我来找小少爷,无常客去看顾纪少侠吧。”
谢无风抬头一看,是阴阳掌通柳奎,他来襄阳后受李从宁邀请,下榻在镖局,但平日里像个幽灵,众人都将他忘了。
谢无风一拱手:“多谢通先生。”又对奶娘道:“通先生武功高强,必能找到小少爷,我随后再来。”
说话间,人已消失在通往东厢房的小径。
第59章 醉亦休
谢无风撞开门,看见青萝半跪在纪檀音床榻前,一边为他擦脸一边默默垂泪。
纪檀音面色蜡黄,因为消瘦而颧骨凸出,嘴唇干瘪发皱,好似一片干枯的花瓣。
“我瞧瞧,”谢无风弯腰凑近,颤声唤道:“阿音!”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纪檀音似有所觉,眼皮抖了几下,却因为虚弱而未能睁开,于是伸手在床褥间摸索。
谢无风握住他的指尖,用力捏了一把,附在他耳边说道:“我在这里。”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乌黑的眼睫停止颤动,似是觉得安心了,沉沉地昏睡过去。
谢无风拨开他脸畔的发丝,在他额头上吻了一记,目不转睛地望着。纪檀音的呼吸时重时轻,眉头紧蹙,无论他怎么抚弄都舒展不开。
“我出去一趟,”半晌,谢无风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轻声嘱咐青萝,“你把门关好,仔细照顾他。”
他从东跨院的角门出去,汇入最热闹的西市街当中,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后,抄近道去了青城巷。僻静的小院门扉紧闭,正是当日从老鸨嘴里撬出来的,安措等人的居住之处。上次来时,只见得人去楼空,这一次——谢无风推开院门,双眸微眯,面色不善。
“关上门,”树下的小丫头对他的臭脸视而不见,问道:“可有人跟踪?”
谢无风语气冰冷:“甩开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安措话音一顿,看向指着心口的剑尖,噗嗤一笑,“谢大侠这是作甚?”
“李澄阳死了。”
安措收敛笑容,低声喃喃:“我已知晓,可我只能保一个。”
谢无风怒斥:“你昨日为何不来?”
“你以为我不想?”安措一把拨开沉沙剑,上前一步,仰脸对着谢无风,咄咄逼人:“花月影满城搜捕我们,没有一处能够久在,这两日都是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告诉你,我此番出疆,带的人手本就不多,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谢无风一声叹息卡在喉咙里,憋闷不已,想要收剑回鞘,终究是意难平,翻转手腕,剑尖朝上,将还赖在枝头不走的枯叶尽数扫落。
安措身披淡青袄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娇小的身躯靠着树干,眉目间满是忧愁。她并未制止谢无风的发泄,只是劝道:“动静小些。你从老鸨那里得知我们的藏身之处后,花月影很快也问到了。所幸我们搬得及时,否则便要被她一网打尽。她这次来襄阳,明面上只带了十几名弟子,实则上百死士都跟了过来,扮作普通习武之人,散于城中。我们无法辨认忠奸,身为魔教,也不敢向各大门派求援,可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实在是四面楚歌。”
谢无风瞅她一眼,问:“她知道你来了?”
“我不确定。这次出来,我叫手下都做中原人打扮,甚至洗去刺在肩膀上的本教纹身,她没有实证,应当只是猜疑。但即便如此,她至少能肯定翟映诗还未死,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这正是谢无风的不解之处,他对尸身被损毁面目这一点感到奇怪,因此怀疑死去的女子并非翟映诗,自认反应足够机敏迅速,但花月影却依然提早布局,逼死了李澄阳。
安措苦笑两声,为他解惑:“死的是诗儿的丫鬟,名叫新菱,是周晓婉好多年前收养的,知道为什么收养吗?因为跟诗儿长得有五六分像。”
这真正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谢无风难掩惊讶,眉头紧锁。
“花月影住在玄刀门,二人相貌相似一事,她应当是从翟昱嘴里打听到的,因此一分怀疑立刻化作十分肯定。新菱不是什么有名人物,又是玄刀门内的女眷,此等家事,你如何知晓?自然慢她一步。”
一阵寒风吹过,二人屹立不动,袍袖猎猎作响。
安措用足尖踢着树根旁的土,一下又一下,心绪烦乱,眼眶湿润:“这些日子,雄图镖局与玄刀门为了争夺武林盟主,闹得很是激烈,诗儿了解花月影的狠毒,因此才会答应与李澄阳见面,她抱着劝解说和的目的,试图让两家停止争斗,勿被那个女人渔翁得利。新菱跟她一道出去,结果路上遇到朱月阁的杀手追踪。你知道,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花月影早就有心除掉诗儿,借此机会,正好一箭双雕,既杀了人、斩除后患,又引起两家争斗,将盟主之位收入囊中。为保护诗儿,新菱与她在密林中互换了衣裳,代替诗儿前去赴约。诗儿则从林子另一端逃出,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被我们的人找到。新菱穿着她的衣服,受命去见李澄阳,谁知她抵达时,李澄阳已被朱月阁的下了药。”
谢无风提着剑,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听到这里,身形一顿。
安措揪着手帕上的绣花,丝线被扯得乱七八糟,叹道:“李澄阳固然无辜,可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是糊涂的,而新菱却是清醒无比,一直承受着折磨,直至咽气。”
谢无风沉默了一阵,道:“李澄阳家教严格,玉山神剑一门也极为重视品行,他为人高洁,若是神智清明之时,绝不可能做出此等龌龊之事。”
“是啊,”安措轻轻抿了抿嘴唇,“我的人好不容易在瘟疫村找到他们,那时新菱已死,我妹子劝李澄阳先逃走,日后再澄清真相,可他木头似的,听不进去。没说几句话,花月影就领着部下来了,无法,我们只好划烂了新菱的脸,企图蒙骗花月影。我想着,一来她以为翟映诗已死,两家已结深仇,便不急着杀李澄阳,二来,尸身面目被毁,案子存有疑点,雄图镖局与玄刀门都是名门大派,能够相互制衡,彼此争执起来,李澄阳的性命暂时无忧。谁成想,这么快就——!到底是那女人魔高一丈啊。”
“你相信李澄阳是畏罪自戕吗?”安措目光悠悠,思绪飘忽,听者像个闷葫芦,不发一言,但她也不需要对方回答,自说自话:“我信。我们寻到时,药效已过,想必李澄阳知道怀中女子并非翟映诗,也明白自己造人暗算,可他仍旧不肯走,觉得自己有罪。此种情形下,朱月阁的弟子随便一激,他便可能做出自尽的举动。唉,人啊,正派的一般都过得不好,正派又一根筋的,那更是下场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