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忠君还是忠天下?”颜凌均轻声说着,“世人皆知定远侯清廉,但在陛下看来,忠君与忠天下是两件事。”
陆折玉微怔。这陈国朝堂士族一派,既有名门世家,又有寒门子弟,都是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修齐治平的思想早已深深刻入骨中,而崇德帝要的仅仅是一个为官清廉的臣子么?
“我现在给陛下写折子。”陆折玉低声道。“凌均,多谢了。”
“不必言谢。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颜凌均面露疑惑,“我想到的这些,即便你身在局中未曾想到,但是侯爷为何会想不到?他软禁你又是何意?”
陆折玉想起他爹跟他说过的话就头疼,他叹口气,说道:“我爹他以为我和时云璟是……是断袖,”说到这里,他蹙眉沉默了半晌,“我和他说不清楚,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颜凌均神色一滞,他想起昨晚楚珩来找他的时候提起过,时云璟这几天忙着跟陆折玉如胶似漆,所以没工夫理会他,如今看来……
颜凌均眨了两下眼睛,思索片刻,想了想这种私事还是不好直接询问,遂换了一个问题:“侯爷莫不是也跟六殿下谈过?所以他才决定回荥城?”
陆折玉听他说的一字不差,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转念一想,他又觉事有蹊跷,“你是如何得知他回了荥城的?”
颜凌均目光微闪,面上故作镇定:“方才刚到侯府的时候,我听门口两个小厮提起过。”
陆折玉不疑有他,说道:“我已经让楚珩去寻他了。他要回去也就罢了,哪怕让我派几个人护送他……”
“你说什么?”颜凌均一惊,“楚珩没跟他一起走?”
陆折玉瞧他突然突然变了脸色,心下起疑,还是如实回应:“没有。他昨晚给楚珩下了药,自己走了。”
颜凌均收回视线,没有立刻回答。
陆折玉轻声询问:“凌均?你怎么了?”
颜凌均回过神来,抬眸看着他,又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无事……”
陆折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未言。
颜凌均不再在此话题上多做文章,又道,“当务之急,你若要陛下退婚,还是马上给陛下上折子,事情说清楚,陛下打消忧虑,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
“你说的是,我现在马上写折子。”说着,陆折玉又为蹙双眉,“可是我现在出不了侯府,凌均,你可否帮我?”
……
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暮春的雨虽然不会如同夏日一般下得那么大,却也不算小。颜凌均与陆折玉谈完事情,穿着蓑衣走了出来,旁边同样身着蓑衣的小厮举伞为其遮雨。
走到侯府大门,门口护卫看着颜凌均正欲出府,上前相扶,却被其抬手止住。
“下雨天路滑,还请颜公子多加小心。”护卫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颜凌均在小厮搀扶下上了马车,随后行往颜府的方向。
马车内,那名随行的小厮摘下斗笠,此人竟然是陆折玉。
“外面下着雨,你进宫会否不方便?”颜凌均担忧问道。
“无妨,事不宜迟,让车夫在这里停下罢。”陆折玉道。
颜凌均点了点头,将放在旁边的伞递给他:“也罢。你把这把伞带上。”
……
御书房中,兽炉熏香,余烟袅袅。崇德帝下了朝之后就开始批折子,不知何时外面突然开始下雨,扰得他心生倦意。
太监总管郁德业握着浮尘躬身走进屋内,轻声问道:“陛下可是累了?”
崇德帝眸中已显倦色,却只是拿起旁边的茶喝了下去,权当提神。“无妨。”
闻言,郁德业才放下心来,又道:“外面陆将军求见,说有折子面呈陛下。”
崇德帝皱了皱眉:“他不是今日早朝刚告了假么?这会儿又来见朕。”
郁德业十分赶眼色地道:“若不然,老奴去回了陆将军,就说陛下已经歇下了?”
崇德帝偏头看了看屋外下了一个时辰都没停的雨,沉声道:“他肯冒雨前来,若是见不到朕定不罢休。算了,让他进来罢。”
郁德业将人传入殿内,陆折玉虽然带着伞,但是他未带侍从,一路轻功赶到皇宫,身上还是沾上了雨水。好在并不显狼狈,再加上方才在御书房的暖阁里站了一会儿,身上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臣陆折玉,拜见陛下。”陆折玉跪地,额头触上手背,行的是君臣大礼。
崇德帝面色淡淡,看着案前这个与他年纪相仿之人,开口道:“起来罢。陆将军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陆折玉从袖中取出已经拟好的折子,好在淋了一路的雨,折子没有弄湿,陆折玉将其双手呈上:“陛下。”
郁德业走上前将其接了过去,再呈给崇德帝。崇德帝取来展开迅速扫了一眼,面色渐凛,随后将折子合上,扔到桌案上。
“圣旨已经下了,定远侯府也已经接旨,如今你又要朕收回成命,陆折玉,你置皇室威严于何地?”
陆折玉再次跪地,镇定开口:“舞阳长公主身份尊贵,臣不敢高攀。陛下是明君,定远侯府忠天下亦忠君,臣一介武夫,不知何日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若娶了公主,唯恐有负陛下所托。”
“你既然忠于朕,为何朕的圣旨你执意不听?”崇德帝紧紧地盯着他。
“臣愿为陛下江山、陈国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此事关乎公主终身大事,臣不敢草率。”陆折玉十分平静。
崇德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屋外的雨声仍然未止,崇德帝愈发心烦意乱:“你要朕收回圣旨,此举有损皇室威仪,朕定然不会纵容,必有重罚。但你是有功之臣,朕不愿罚你。”崇德帝顿了顿,眯起眸子又道,“朕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违抗圣旨?”
第50章
陆折玉再次俯身,额头轻触指尖,随后直起身来,长身而跪,双目平视前方:“臣无才无德,配不上公主殿下,望陛下收回成命。”
崇德帝气得够呛,许久没有说话,郁德业正想上前劝一劝,却见崇德帝冷静了片刻之后,一字一句地道:“在朕想好怎么罚你之前,滚出去跪着。”
郁德业微微一惊,躬着身子低声道:“陛下,外面下着雨呢,看样子没两个时辰停不下来。”
陆折玉敛目:“臣遵命。”
说着,陆折玉起身,阔步走出御书房,就在这雨中走下了玉阶,随后转身,撩袍利落地跪在了雨中。
站在御书房门口伺候着的太监宫女时不时地往这边偷偷望一望,又赶忙别开视线,心里想着,这前几日才得了封赏,又被陛下钦定为驸马的陆将军,怎的就突然落得如此地步。
雨下的虽然不大,但也称不上小,这一眨眼的功夫,陆折玉的朝服便湿了个透,雨水从睫毛上滴落,模糊了视线,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鬓角,明明应该是一副狼狈模样,但是陆折玉跪得笔直,丝毫不显半分窘迫。
暮春的雨本不该如此,向来下一会儿就应该放晴了,然后一场春雨一场暖。可是今天这雨仿佛故意跟陆折玉作对一般,越下越大,不出一会儿,还打起了雷,伴随着隆隆的响声,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身上的暖意渐渐褪去,寒意渐起。
陆折玉开始暗自运功调息内力,逼迫自己精力集中,否则这雨若是一直不停,他迟早会晕过去。
他想起颜凌均跟他提起过的一句话,皇上早已不是初登基之时的皇上了。去年年初,先帝病逝,年仅二十岁的崇德帝登基,可是那时候他根基不稳,夹在阉党与士族两派之间,摇摆不定。无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韩轻还是内阁首辅颜韶,他们的进言屡次相左,崇德帝左右摇摆,不知该听谁的。长此以往,崇德帝也渐渐明白,无论听谁的,对皇权都有弊,这陈国是他们喻家的天下,不是他该听谁的,而是所有人听他的。
陆折玉眨掉睫毛上的雨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如今看来,崇德帝真正恼怒的并非是陆折玉不愿娶舞阳长公主,而是他拂逆了皇帝的旨意。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是隆隆雷声。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御书房殿外的石地上,宫里的排水纵然做得极好也抵不过这倾盆大雨,地上积水已经一寸高,陆折玉身上的朝服浸了水愈发沉重,贴着皮肤冷意更甚。
“陛下,陆将军已经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了,这雨看样子是停不下来了啊。”郁德业弯腰站在崇德帝身边,低声道了一句。
崇德帝抬了抬眼皮看看窗外,轻哼一声:“他是习武之人,跪几个时辰不碍事。”
“陆将军怎么说也是定远侯的儿子,陛下无论如何,也得给侯爷几分薄面不是?”郁德业赔笑道。
“他陆折玉违抗圣旨之时,想到过给朕两分薄面了么?”崇德帝侧目冷声道了一句。
郁德业心里连连叫苦。这年轻人啊,怎么都这么倔呢?
崇德帝刚生了一肚子的气,现在也头疼得紧,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他愈发省心烦躁:“研墨,朕要拟旨。”
又过了一会儿,御书房外似乎有人要面见陛下。宫女进殿通传,得到应准后将人请入殿内。待来者走入院中,陆折玉偏头看去,只见那人身着朝服,身后跟随三四名侍从撑着伞,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眸一看,竟然是太傅颜韶。
颜韶走到他身侧,陆折玉狼狈地拱手一礼,低声道:“老师。”
颜韶拧眉看着他模样,轻叹一口气,转身看了眼身后一名侍从:“给他撑把伞。”
侍从躬身应下,撑着伞走到陆折玉身旁,陆折玉总算不必再淋雨,然而浑身上下早就被浇了个透心凉,即便现在遮挡一二,也于事无补。
“多谢老师好意。只是陛下怒意未消,这伞还是收了罢。”陆折玉低声道。
“做事冲动,不计后果,老夫是这般教你的?”颜韶负手立在他侧前方,蹙眉看着他。
陆折玉惭愧低头,轻声道:“让老师失望了。”
宫女委婉催促一句:“陛下还在等着太傅,太傅快些进去罢。”
颜韶又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独留一名侍从继续给陆折玉撑着伞。
陆折玉抬眸看了看头顶的油纸伞,又低下了头。不知颜韶为何突然冒雨来见崇德帝,他心里做了几个猜测,又一一否定。
颜韶身为内阁首辅,在崇德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授业恩师了,是以崇德帝再怎么说,也得对其礼遇有加。
颜韶走进屋内,躬身行礼:“臣颜韶,参见陛下。”
崇德帝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亲手将人扶起:“先生不必多礼。赐座。”
待颜韶入座,崇德帝又吩咐郁德业上了新茶。
“陛下,今日早朝提起的岭南水患一事,臣已经拟好了对策,请陛下过目。”
郁德业接过颜韶的折子呈给崇德帝,后者取过来扫了一眼,淡笑:“如此,那就按照先生说得来。下次先生派人来送折子便是,或者干脆次日早朝再呈上,不必亲自跑一趟。”
颜韶道:“臣亲力亲为习惯了,更何况,岭南水患乃大事,早日解决为好。今年多雨,雨季未到便出水患,不止岭南,其他地方也要早做防范。”
“先生说的是。”崇德帝笑笑。
说完了早朝的事情,颜韶便切入正题:“说起来,臣方才见到陆将军跪在殿外,可是做了什么事冲撞了陛下?”
崇德帝唯一迟疑,道:“也无甚要事,朕赐了他一门亲事,他接旨后又要让朕收回旨意,朕只是小惩大诫罢了。”
“陛下可是想让陆将军做舞阳长公主的驸马?”
“……朕确有此意。”
颜韶轻笑:“折玉以前跟着定远侯东征西战,如今收复边境六城有功,日后还要为我陈朝开疆拓土,依臣看,折玉这样的人,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沙场上待惯了的人并非驸马的最好人选,陛下要将长公主嫁与他,只怕委屈了长公主殿下。”
崇德帝有些烦躁:“他执意不肯,朕也只能作罢,只当他配不上舞阳。”
“正是。朝中世家子弟众多,倾慕长公主者更是数不胜数。”颜韶状似开玩笑道,“若非凌均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太差,臣还真想让陛下做个媒呢。”
话题在刻意引导之下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崇德帝也关怀道:“朕听说,颜公子自荥城回来,又生了一场病,如今可有起色?”
“劳陛下挂怀,已经……”颜韶微微一顿,敛了敛神色,“好多了。”
崇德帝又道:“朕择日遣御医去颜府,再给颜公子瞧瞧。”
颜韶起身拱手一揖:“臣代凌均拜谢陛下。”
雨还在下了,只不过下了太久,雨势已经小了些许。再加上头顶有一把伞,倒是淋不着,只是浑身上下冷得很。
郁德业举着伞一路快步走出来,躬身说道:“陆将军,陛下让您不必再跪了。赐婚之事且先作罢,剩余事宜,还请将军回府待命。”
陆折玉缓缓吐出一口气,俯身叩地:“臣陆折玉,叩谢陛下。”
郁德业正欲上前相扶,陆折玉却已经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双膝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皆如同针扎。
那名举着伞的小厮低声道:“陆公子,太傅有吩咐,等皇上宽恕公子之后,让小的先送公子回侯府。马车就在外面,公子随小的来吧。”
陆折玉面色一怔,哑声道:“这还下着雨,若是如此,一会儿老师如何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