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准备派人出城调兵了,你不必担心。”
“此人必定要母后信得过的人才好,万不能再如同阿史那一般了。”赫连诛道,“不知母亲可有人选了?”
赫连诛一双漆黑的眼眸,便是自母亲处遗传来的。
此时两双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肯示弱,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仿佛连殿中风吹过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太后的手掌按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热茶上,仿佛不知疼痛,一定要从赫连诛的眼中看出一点儿什么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儿子担心尚京城破、赫连诚造反得逞,难留儿子与母亲一命。”赫连诛也那样看着她,一字一顿,“仅此而已。”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霍然起身。她站在台阶上,却忽然觉得自己比赫连诛还要矮一些。
“离尚京最近的、最难惊动别人的军队是五羊山的驻军。父王在时,派遣帕勒驻扎在五羊山。帕勒是指点过我武学的将军,他认得我,若是我拿着虎符去求援,他会全力赶来。”
太后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轻微颤抖。
“我不会抛下尚京不管。”赫连诛最后道,“阮久还在宫里,我一定会回来。”
太后冷笑一声:“你们鏖兀人、你们父子两个眼里都只有权力,心都是石头做的,比冰还凉,比铁还硬。我捂不热,阮久也捂不热,我不信。”
赫连诛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在手心划出一道口子。
他没拿准力气,划得太深了,鲜血很快就顺着伤口滑落,落在地上,在他玄色的皮靴上溅出细细小小的血花。
他丢开匕首,用左手扯开外裳衣襟,攥了一下右手,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他的心脏与血脉相连。
“我与阮久,生死相连。”
“我以鏖兀天神阿苏陆的名义起誓。”
字字铿锵,声声有力。
太后张了张口,却发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走下台阶:“你跟我来。”
*
正午的时候,赫连诛回了寝殿。
阮久抱着小狗上前:“你吃饭了吗?”
他一低头,就看见赫连诛的右手上草草包着一条白布,白布被鲜血洇透,已经湿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赫连诛抬手就把他抱进怀里,脑袋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头。
阮久怀里的小狗趁机从他怀里逃走,跳到地上了。
说实话,赫连诛与阮久才认识几十天,每天也只是在一块儿玩耍,除了同吃同住,比寻常朋友更亲近些,再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更谈不上同生共死、生死相许。
他们的感情还算不上有多深厚,只是突如其来的和亲,将他二人硬生生地捆绑在了一起。
赫连诛拿他发誓,于情于理,太后不应当这么轻易就相信他。
赫连诛自己看不见,他以天神名义起誓时,面上神色、眼中目光,除了认真与专心,再无其他。
而赫连诛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拿阮久立下那样重的誓言,究竟是为了兵符,还是出自真心。
倘若是为了兵符,那他未免太过分了。
倘若是真心,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明白。
或许是两者都有,可是孰轻孰重,孰多孰少,他仍旧不明白。
或许他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拿来发誓的人,他好像只有阮久一个亲近的人。
或许他只是不希望阮久离开他身边,他喜欢和阮久待在一块儿。
阮久站着,由他抱着,又拍拍他的脑袋:“你怎么了?”
赫连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仿佛是疼哭了:“软啾,我受伤了。”
“……”阮久顿了顿,“我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阮久拉着他在位置上坐下,柳宣拿了药箱过来,放在他手边:“王后。”
赫连诛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受伤的手递到阮久面前。
可惜阮久这个富家小公子,只懂得帮他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再把药粉撒在伤口上。他不知轻重,手一抖,唰地抖落下一大片药粉,疼得赫连诛深吸一口气。
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包扎。
然后阮久拿着白布在他的手上比划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我自己来。”赫连诛用左手从他手里拿过白布,自己给自己包扎。
阮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后学。”
赫连诛抬眼看他,也笑了一下。
赫连诛一面包扎,一面道:“我要离开一会儿,你就留在这里,不要乱跑。”
阮久:“你要去哪里?”
“去五羊山调兵。”赫连诛在他面前倒是坦诚,“赫连诚造反了,正带着人往尚京城来。”
“你……难道没有别的人了吗?”
阮久在大梁,从没见过十三岁领兵的将军。大梁的将军,都是四五十岁,挺着将军肚的,像魏旭的父亲魏将军。
十三岁怎么能带兵呢?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母亲也这样觉得。”赫连诛站起身,转身从刀架上拿起长刀,背在背上。
他回头,看见阮久迟疑的表情,以为他是害怕,便说了一句:“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救你的。”
阮久却摸了摸鼻尖,小声嘀咕:“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做太后啊。”
赫连诛哽住,最后道:“才不会!”
*
尚京城阴云徘徊,风雨欲来。
赫连诛带着两三个亲卫秘密出城之后,太后就下令关闭城门,只留百余勇士在城外掘护城沟渠。
很快就入了夜。尚京城不繁华,草原的夜晚也并不安静,远处有狼嚎,近处有风拂过牧草的簌簌声。
阮久扒着柳宣,躺在床上。
他觉得不安全,所以让柳宣陪他一起睡。不安全,指的是他自己觉得自己不安全。
乌兰与格图鲁守在外面。
阮久再害怕,没多久也呼呼睡着了。柳宣平躺在床上,大约是睡不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风静谧,从窗子缝隙中吹入,吹动落在榻前的薄纱帐子。
忽然,自缝隙照进来的、投在外间窗纸上的月影缓缓被拉宽。
柳宣猛地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举着匕首的人影正慢慢朝内间靠近。
他抱着阮久,悄无声息地往里滚了两圈。得亏阮久的床大。
阮久被他弄醒,刚要说话,就被他捂住了嘴。阮久看见外边窗纸上的人影,瞬间清醒过来,四处摸了摸,想找个趁手的武器。
柳宣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匕首。他自己也觉得皇宫里不够安全,所以藏了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还没等那刺客走进内室,格图鲁就大吼一声,从窗子外伸出双手,长臂一揽,把刺客拽出门外。
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刺客应该是被格图鲁狠狠地摔在地上,就这样摔死了。
榻上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随后格图鲁与乌兰都进来了。
乌兰帮阮久掖好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裹好:“惊扰了王后,实在是罪该万死。”
阮久心有余悸:“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有宫门钥匙,应当是她的人混进来了。臣与格图鲁还是就在这里守着王后吧。”
“她还会派人过来的。”
“臣已经派人去知会太后了,太后会加强宫城守卫的。大王留下的人也足够了,撑得到大王带着人赶回来。”
阮久点点头。
这时外间的血腥味弥漫到了里边,阮久光是闻见,脸色就白了。
格图鲁道:“我去把外面收拾好。”
乌兰低头看看阮久,抱住他:“王后再睡一会儿吧,乌兰守着王后。”
*
阮久再眯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被吵闹声吵醒。
这是天色刚刚破晓,外面仿佛乱成一片。
他睁开眼睛:“怎么了?”
“恐怕是太皇太后的人大举进宫,可能宫里的侍卫也有一些是……”乌兰松开捂着他耳朵的手,“没关系,大德宫是牢不可破的。”
阮久迟疑道:“可是……外面还有其他人。”
“顾不上了,大王只让我们守着王后,其他人不在命令之内。”乌兰道,“而且,与太皇太后积怨最深的,是太后。王后才来不久。”
阮久看着他湛蓝冰冷的眼睛,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出去看看。”
“王后?”
阮久说着就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弓,背上箭囊,准备出门。
*
阮久待在宫里,他不知道,其实昨天夜里,赫连诚就已经兵临城下。
只等天一亮,就起兵攻城。
而这一切都在太皇太后的算计之中。
她也没有出城等候赫连诚带着人来,而是留在城中。
鏖兀人天性如此。
她厌恶自己这个儿媳十几年,从上一次和亲开始,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她。
她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的覆灭,必要时,可以亲自出手,了结她。
尚京城她很熟悉,兵强马壮,奇兵突袭,赫连诚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率着军队,堂堂正正地从尚京城门进来。
所以还剩下半个时辰的时候,她就带着人进了宫,到了万安宫前。
万安宫,殿门后,十来个弓箭手已经就位。
周公公靠在窗边,透过窗纸,看了一眼,就匆匆回去复命:“娘娘,太皇太后就在外面。”
他话音刚落,后殿就传来了古怪的响动,周公公警觉,抬手示意弓箭手,让他们将箭矢的方向转向后殿。
太后亦是回头看去。
只见一身单衣的阮久从里边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太后娘娘还好吗?”
太后松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阮久跑到她面前:“我有点害怕。”
“赫连诛没有给你安排护卫?”
“有啊,乌兰说大德宫牢不可破。但是乌兰还说,太后娘娘与太皇太后结怨最深,我看见太皇太后带着人过来了,就……”
“他没叮嘱你,不用管我,让我自生自灭?”
“啊?”阮久一愣,“没有啊。”
太后叹了口气,只听阮久又道:“我爹说,太后娘娘也是来鏖兀和亲的,我应该和太后娘娘共同进退,我不应该过来吗?”
太后皱眉,阮老爷这话倒是没说错,她是因为同为“和亲公主”的缘故,对阮久照顾些,但是什么叫做“共同进退”?
他和自己共同进退,赫连诛不得气死?
这话应当是阮久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吧?
他是真的不懂。
太后最后还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吧,来我这里。”她搓了搓阮久脸上沾着的脏东西:“这是怎么弄的?”
“到处都被围起来了,只有靠围墙那边有个小厨房,上面有个烟囱。”阮久一摸鼻尖,就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印子,“我从那边爬进来的。”
“唉,小花猫。”太后看了一眼周公公,“带他去后边洗洗脸。”
周公公会意,上前带走阮久:“王后,事情还不急,咱们先把脸洗干净了再说。”
就在他二人转身进入后殿的瞬间,从外边射进来的箭矢冲破窗上门上贴着的明纸,最近的箭矢,落在太后脚边两三步的距离。
她抬手下令:“开门,放箭。”
殿门打开,十来个弓箭手拿出盾牌,迅速还击。
隔着两边对垒,太后与太皇太后遥遥对视一眼。
这样消磨下去,倒也不是办法,太皇太后推开弓箭手,走到阵前,随手给了一个弓箭手一巴掌:“我来看看儿媳,你们打打杀杀的,这是做什么?”
这时远远地、城门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呼喊声,是赫连诚开始攻城了。
她胜券在握地走进殿中,刻薄的目光在太后脸上转过几圈。她试图在太后脸上看到一点惊慌,可惜没有。
两人对视良久,都没能在对方脸上看出其他的意味。
而后太后挥退众人,独自起身,在太监的搀扶下,来到太皇太后面前,向她安。
太皇太后没有答应,抬手让侍从端来盛着鸩酒、白绫与毒药的木托盘。
她干瘦的手指,像是鹰爪一般,死死地掐住太后的肩膀:“我听人说,梁国的自尽手段就是这几样,你自己选。”
这时候,阮久正扒在后殿偷看,太皇太后看见他,继续道:“巧了,他也在这里,省得我走两趟。”她的声音阴森冰冷:“你选一样,剩下的,留给那个王后。”
她们说的是鏖兀话,阮久听不懂,只觉得气氛剑拔弩张,握紧了手里的弓箭。
太后回头看了阮久一眼,周公公便将人带回去了:“小公子,别看外面。”
殿中,太后抬手就将托盘掀翻,鸩酒白绫洒了一地。
她同样也捏住太皇太后的肩,手上青筋暴起:“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她靠近太皇太后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你以为赫连诚是前任大王的儿子吗?你好像忘记了,赫连诚五岁之前流落在牧场,是我这个好母亲派人把他接回来的。他是谁?究竟是谁的儿子?你想过吗?”
“你想让鏖兀血脉继承王位。在你是想让、有着我大梁一半血脉、也有鏖兀皇室一半血脉的赫连诛继续做大王,还是想让赫连诚这个、连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