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霄马靴的鞋缘有些泥尘,像是今日刚跑过野地。
“荀安侯世子,唐绫,唐子绎,对吧?”祁霄背着手,冲着唐绫一笑。
“唐绫见过楚王殿下。”
唐绫起身,艰难地抬起手,拱手一揖。
祁霄笑了笑,两步上前,走到唐绫身前,距他不过一尺距离。
唐绫压着眼神中的戒备,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了小半步。
祁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将唐绫打量了好几遍,才说:“世子爷生的这般姿容绝世,常被人夸漂亮吧?”
“唐绫此刻是阶下之囚,王爷这声世子爷当不起。”
唐绫双手的镣铐很沉,他此刻光是要站直都得咬紧了牙、使尽力气、连头发丝都要绷起来,可就是辛苦他也得撑着,不仅要撑着,还要笑着,“在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唐某自幼病弱,让王爷见笑了。”
“哦,是吗?真可惜。
不过在大陈,世子爷……子绎这样的美男子可最招人爱了,方才满大街的百姓可都是为了一睹小侯爷娇颜挤得互不相让呢,连我的马都过不了。”
唐绫既然说“世子爷”担不起,那祁霄便自来熟地唤唐绫的表字“子绎”,乍一听,仿佛他们二人今日不是初见,也不是敌对的立场。
唐绫看着祁霄,听他言语间戏谑之意,心里不免有些恼怒,但不能发作。
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他一定会遇上更多这样轻浮的人、听到更多这样戏谑的话,他现在以质子身份入陈,杀不了他的人会想法设法地侮辱他、侮辱大周,而他除了忍耐只有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种种折辱都会有还报的一日。
唐绫眼神冷静,将心思深藏没有流露半分敌意,偏是这样却让祁霄从中看见了危险,像是深山老林里蛰伏着的凶兽,随时都会扑上来咬人一口。
不不,这比喻不恰当,唐绫像一株妖娆娇艳的花,凡见着皆为之惊喜,却不知奇花有毒,触之即死。
“别误会,本王是夸你呢。”
祁霄慢悠悠地跺了两步,一步一步凑近了唐绫,说,“据我所知,子绎今次来我大陈是为修两国之好,怎的弄成如此狼狈模样?莫不是子绎并非自愿,这就想逃了吧?”
祁霄的脸色一直不好,此刻又白了两分。
他是质子不是囚徒,十日前刚渡过太华江时,陈国尚是有礼有节,待他若上宾,并无这般苛待,可就在五日前,他们一行刚入抚州府的地界突然遭遇一股匪徒袭扰,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差点将他劫走,苏勤以为是唐绫或者大周安排的人,试图将他抢回去,便不假思索地便给唐绫上了一副镣铐、锁他进了囚车,说只要安平抵达陈国元京,苏勤会亲自给他赔罪。
大陈有玄铁矿,亦有世间最好的匠人,是以武器兵刃乃是三国最强,任谁遇上都得惧怕三分。
唐绫身上这副镣铐还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做“尘缘”,大喇喇两个字就刻在镣铐上,仿佛锻造这具镣铐的人不是个铁匠而是个和尚。
苏勤带着这副镣铐上路,便似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会用上,真是凑巧的很。
祁霄劫下唐绫自然是什么都打探清楚了的,此刻又来问唐绫,就是故意叫唐绫难堪。
唐绫轻叹一声:“那日的匪徒我毫不知情,若是我不愿,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何况两国之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不过是令百姓遭罪罢了,原本就是我大周提出议和,送我出来就是为表诚意,又如何能自毁长城?”
“说不定是子绎反悔了呢?”
“这是陈国国土,就算我后悔了,也无力逃跑,若能轻易在陈国部署兵力,大周何至节节退败?”
“子绎说的皆是在理。
这样看来,是苏将军小题大做了。
只可惜这镣铐玄铁所铸、千锤百炼而得,寻常刀斧根本不能断,没有钥匙就解不开,眼下只能委屈子绎了。”
“王爷能够体谅,唐某心中感怀,还请王爷将我送还,也好让苏将军安心。”
“送还?”祁霄哈哈大笑起来,“子绎又不是苏勤的,何来一个还字?”
唐绫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也不是你的”,但这话颇有歧义,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幸亏是忍住了。
祁霄非要在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掳他回来意欲何为?这个楚王名不见经传,原本在陈国朝中就没什么地位可言,此刻任性地劫持了大周的质子留在自己府里,定惹一身臭骂,他能得什么好?
“王爷,唐某此来为大周求和,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
祁霄又是一阵笑:“子绎放心,耽误不了大局。
你且安心住下吧。”
唐绫不语,二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之中,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人声。
“爷,”门外宗盛唤了一声,“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到了,正在偏厅候着。”
“知道了。”
祁霄目光未离唐绫,勾了勾嘴角,说道,“子绎舟车劳动,先休息吧。”
祁霄刚离去,青岚就端着吃食来了,只不过手铐换了脚镣,每一步都叮当作响。
“公子!公子!你可还好?那楚王是否折辱于你?”青岚一进门看见了唐绫就要哭鼻子,生怕自家主子受了委屈。
唐绫摇头:“莫怕,我无事。”
青岚摸上唐绫的脉门,喉中苦涩,眼圈泛红:“公子,我去向他们求药!”
“不要生事,我已经退烧了。”
“可……”
“我没事。
不论楚王为什么劫我,好歹能给我些时间休息。”
“那楚王嚣张跋扈,将公子掳来定无好事!公子,是青岚无用,护不住你!”青岚说了没两句,这几日的委屈就要决堤,豆大的眼泪说着话就要奔腾而下。
自从来到陈国,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受尽白眼和苛待都罢了,可自那山匪一事后,唐绫被锁入囚车,连带青岚也带上了镣铐,出使成了流放,这几日下雨,道路泥泞难行,拖着脚镣更是辛苦,囚车又无遮无挡,淋了一日的雨,唐绫第二日夜里就开始发热,病了没药,每日只给清水和干馍,连口粥都要不来,几乎将青岚气死。
唐绫叹了一声:“手帕。”
青岚一愣,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唐绫。
唐绫伸手接过,直接糊在了青岚脸上,低笑道:“别哭,你家主子还没死呢。”
“……公子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唐绫取了一块糕点咬下,糕点酥软甜香有淡淡的荷花香气,本该是可口的,但唐绫病了几日,口中寡淡苦涩,吃什么都似嚼蜡。
“这个叫什么?从前没吃过。”
唐绫问青岚。
青岚摇头:“方才来时,府里侍女给的。”
唐绫抬眼看着青岚,微微一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敢端来给我?”
“公子放心,我试过了没毒。
公子你要多吃些,下一顿还指不定在哪里呢。
陈国人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看那楚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张扬跋扈……”青岚自幼学医,吃苦受累他都不怕,可看不得自家公子吃苦受累。
自家公子风姿卓然,从来都是被捧在掌心的,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行了,言多必失。”
唐绫叹了一声。
青岚年纪小又爱哭鼻子,却是难得的医术高明,老天爷造他之时仿佛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学医的天赋上,其他地方就颇为敷衍了。
临出门前,青岚的师父嘱咐了他许多,最要紧一句就是“谨言慎行”,青岚这会儿才想起来,委屈的瘪了嘴。
“乖,别哭了,叫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唐绫给青岚塞了块糕点,仿佛是哄着他似得,“青岚我很累,我想睡一会儿。”
青岚点头:“好好,公子先睡一会儿,我去求药,我去给公子求药!”
唐绫想按住青岚,可他却像兔子似得跑走了,唐绫叹了一声,实在管不住,他也没力气管,索性合衣躺倒在塌上,不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又一年高考,大家有没有有趣的事情分享一下?
第3章
祁霄慢慢悠悠走入王府大厅,抚州府知府大人岳芝林、虎威军副将苏勤正在等候,一盏茶都喝完了,祁霄才来,分明是故意。
苏勤被祁霄半道上劫了人一路跟来,当即吩咐手下兵将将楚王府出入的三道门都守住,一面等着岳芝林来。
岳芝林在府衙得知消息时直接跳了起来,周国质子唐绫上元京已经在抚州府地界内出了一次事了,失踪了一夜,人虽是苏勤护送看似与他岳芝林无关,但事毕竟是在抚州府的地界上出的,他难逃罪责,何况一年前抚州和袁州联合虎威军清缴山匪,他就是靠着这份功绩才得了抚州府知府之位,若让朝廷晓得他贪冒军功,那便是欺君的杀头之罪。
岳芝林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差点犯了心疾一命呜呼,辛亏苏勤将人寻了回来,着实有惊无险。
岳芝林即刻将府衙的差役尽数派了出去接应苏勤,可万万没想到,人都入了雍城了,竟然还能被楚王这小子当街抢了,他是要闹什么呀?!
“下臣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岳大人太多礼,”祁霄睨了一眼屁股仿佛黏在椅子上的苏勤,轻轻一笑,“苏将军近日奔波,辛苦了。”
“王爷我们此来……”
岳芝林刚刚开口就被苏勤直接打断:“请王爷交出唐绫。”
苏勤是武将,大约是不晓得这位王爷是个什么脾性,张口就直说了来意,半点不客气。
岳芝林想拉却也晚了,只能急忙找补:“哈哈,王爷您看这周国送质子入朝实为两国邦交的大事,还恳请王爷与我们方便。”
“方便?我方才在街上难道还没说明白吗?你们既然知道这事关两国邦交,还敢怠慢甚至欺辱唐绫,侮辱他就是侮辱周国,你们是想再次挑起两国纷争吗?还是陆大将军还嫌他军功不够高,还想再打两场仗?若我没有将唐绫迎回王府好生款待,你们是准备将他当做囚犯一路送上元京?我可听闻这唐绫自幼体弱,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多少个脑袋够砍啊?”
“这……”祁霄一连串的问,问得岳芝林语塞。
岳芝林早听说了苏勤为了防止意外将唐绫锁进了囚车,让他戴上了镣铐,还是那砍不断切不开的“尘缘”,就算有再人要劫唐绫,也不可能将人带走。
苏勤的做法有效,但确实不妥,岳芝林却也不敢说什么,若日后朝廷要怪责那是虎威军的问题,陆方尽如今军功赫赫不怕这些,岳芝林却没胆子掺和,周国质子他不敢碰,陆方尽他也不敢得罪。
而眼前,楚王这个混世小魔王,这一搅和决不能有什么好。
“岳大人,我且请问,原本这唐绫今日入城,岳大人准备怎么办呐?府衙大牢关一关?驿站里歇一歇?还是干饼清水一顿饭,趁着未入夜赶紧送走?”
“这……”原本按苏勤的意思,他们会在雍城休整一夜,而唐绫,在府衙大牢最为安全。
这话岳芝林可不敢这么答,只得笑盈盈地回说,“既然入了雍城,自不能委屈了唐公子,府衙已安排下了房间,有府衙差役和苏将军的兵马一同值守。”
苏勤比岳芝林直接的多,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无需王爷操心。”
祁霄的目光瞟过苏勤黑炭一般的冷脸,嘴角笑意不减:“我这不是来替岳大人和苏将军分忧了嘛。
苏将军和将士们连日赶路辛苦,今夜该好好休整一番,这楚王府虽不是皇宫大内那般周全,却也不是随便什么山匪都敢乱闯的,加上府衙差役,必可无虞。”
“这……”
“不行!唐绫不容有失。”
祁霄看着苏勤又是一阵笑,笑得苏勤和岳芝林心里发毛,又听他说道:“不容有失?苏将军好像已经失过了一次,人是怎么找回来的,苏将军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苏勤听到这话不禁脸色一变,岳芝林冲着苏勤直打眼色,祁霄这话什么意思?人是怎么找回来的?
苏勤闭了嘴,一时无法反驳,默默低了头,仿佛看不见岳芝林的眼色。
“岳大人别这啊那啊的了。”
祁霄忽而起身,“那位唐公子本就体弱,这几日又是山匪劫道惊吓不已、又是镣铐囚车屈辱苛待,身子已然吃不消了,我接回王府他就昏了过去,此刻高烧凶险的紧,我已请了大夫来救,不过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得好生养着。”
“这么严重?!”岳芝林吓了一跳,恐怕是祁霄吓唬他呢,可祁霄吓唬他干嘛呀?
“岳大人不若自己去看看吧?”祁霄迈腿而出,岳芝林看了苏勤一眼,凑过去小声说道,“苏将军啊,万一那唐绫真有什么,你我可担待不起!”
岳芝林、苏勤跟着祁霄到了后院东厢,祁霄安置唐绫的小院子,侍者、婢子屋里屋外地伺候着,他们刚进院子正巧赶上大夫从屋内走出来。
“草民拜见王爷、岳大人。”
岳芝林认得这大夫,是雍城最好的大夫,岳家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是请的他,岳芝林很是信任:“周大夫,如何?”
“这位公子体虚脉浮,受了风寒又不及诊治,还……舟车劳顿拖到现在病邪入脏腑……”
岳芝林听了两句就额头冒虚汗,赶紧问:“周大夫可有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