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睨了他一眼,问赵璋:“皇上,此事可要告知钱老将军?”
“要!朕不仅要告知钱老,还要昭告天下,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朕为何要替他遮掩?还有,找到那家商人的家人,让钱家赔偿他家损失,人命已经抵了,但财物必须加倍归还!”
沈嘉没料到他会这么斩钉截铁地作出决定,这件事如果从朝臣的角度考虑,肯定是要捂得死死的,否则不仅大军的威信受到天下百姓的质疑,连带着朝廷将领的威名也会被拖累,就连钱家军的声誉也会大损。
但从沈嘉个人的角度,他也觉得做错事了就要接受惩罚,就算不昭告天下,也该找到那户倒霉的商人,赔偿他们家的损失,否则他们这些明知道真相却不作为的高官与钱建元有什么区别?
赵璋当机立断:“来人,去宣钱老将军入宫,还有六部尚书、内阁大臣,一个也别落下!”
沈嘉作为工部侍郎,本不在这些重臣之列,但乔尚书万事不管,工部实际上由他掌权,于是便顺理成章的留下来。
等大臣到齐,赵璋让监军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他一直盯着众人的表情,想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钱老将军在听完缘由后就跪下了,老泪纵横,除了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璋冷冷地看着他,并未阻止,等他额头见了血才叫内侍将他搀扶起来,他走下台阶,站在钱老将军面前,叹气道:“此事该如何解决,钱老有主意吗?”
钱老将军倏地抬头,诧异地问:“皇上,此乃监军片面之词,是否该先查证再做决断?”
赵璋嘴角扯了一下,点点头:“老将军说的有理,那就让锦衣卫查吧。”
“皇上,老臣有个请求。”
赵璋轻轻点头,示意他开口。
“老臣……想请大理寺罗大人审查此案!”
“呵呵……哈哈哈……”赵璋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钱老将军的肩膀,“钱老这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锦衣卫呢?”
钱老将军重新跪下,“老臣不敢,老臣只是更信任罗大人查案的本事而已。”
“行,如你所愿。”赵璋亲自将他扶起来,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和气地说:“此事最迟不能拖过一个月,如果罗爱卿一个月内办不好此事,朕就交给锦衣卫了,此外,案子没查清前,老将军就在府内休养身体吧,钱家军暂时交由副将操练,可行?”
钱老将军的脊背已经挺不直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在目前还能交给副将,不是没有可操作的余地,“臣遵命!”
送走钱老将军,赵璋问众位大臣:“朕心中徘徊不定,若事实属实,此案该如何处理,各位爱卿不妨说一说。”
沈嘉站在队伍的末尾沉默着,其他大臣也沉默着,这道题不好回答啊。
偏帮钱家就失了公道,不帮钱家又损了道义,且此事宣扬出去,影响甚大,可不仅仅是失了名誉那么简单。
“皇上,臣以为该以大局为重。”徐首辅第一个站出来表态。
“何为大局?”赵璋反问道。
“若情况属实,钱建元该死,但他毕竟剿匪有功,功过相抵,此事可以就此结束,若宣扬出去,百姓会质疑朝廷武将的武德,会对军士失去信心,动摇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赵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首辅大人言之有理,那按你的意思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钱建元就是被匪徒所杀,朕不仅不能降罪于他还得嘉奖他,之前礼部拟定的谥号是什么?”
沈嘉大声回答:“回皇上,礼部给钱小将军追封了建勇侯、威武大将军。”
“甚好。”赵璋口不对心地说,他看了眼其他大臣,问:“你们的意思呢?”
六部中,礼部、户部、兵部,刑部、吏部和工部则表示应该追查到底,该处罚的处罚,该补偿的补偿,但可以暗中进行。
这时候,大致就能看出朝廷阵营来了,刑部尚书陆翦是皇上的亲信,最能揣摩圣意,工部的沈嘉与皇上好的同穿一条裤子,自然是能猜准圣意的,吏部尚书则是出于自己本职工作的坚持,认为官员犯错就该出发,否则吏部的威信何在?
周擎等大家回答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皇上显然是不想偏帮钱家了,不管该不该公告天下,钱家的罪名是一定要定的,甚至,这件事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皇上的计策,就为了合理地将钱家军的兵权拿回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皇上肯定从派钱建元出去时就算计好了,真是算无遗策啊。
如此看来,就算大理寺查下去,肯定也只有一种结果,周擎连忙站出来又说了句:“臣觉得沈大人几位的观点更能服众,做错事了就该惩罚,否则以后将领有样学样,朝廷该罚的罚不了,该赏的赏不了,那就乱了。”
“是是是,臣也觉得该如此。”其他两位尚书也立即改口。
如今大家都知道皇上的意图了,钱家是不可能捞到好处了,但具体罚什么,怎么罚他们也搞不明白。
徐首辅见众人一副狗腿子样,皱眉训斥道:“国家大事从来不以是非论,钱建元死有无辜,功过相抵就是了,好歹平乱有功,重罚钱家岂不是令牺牲的将士不安?且容易动摇军心。”
官场上多数是墙头草,双方各有各的理,几位摇摆不定的官员一会儿一个说辞,把赵璋听烦了。
“那就等查清楚了再下定论,大军凯旋,交由礼部兵部处理善后事宜,跪安吧。”
?作者闲话:(晕!这章是昨天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显示,我查了老半天,今天本来是来写请假条的,这下可以省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视察(上)
出了皇宫,沈嘉刚想踏上马车就被两名随从拦下了,一左一右拦住了他的路,“沈大人,我家大人有请!”
沈嘉的护卫立即围了过来,警惕地盯着这二人。
沈嘉摆摆手,笑着说:“我认得二位,是徐首辅家的吧?首辅大人找我何事?”
“您去了就知道了,有请!”
沈嘉往周围扫了一眼,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少,想来徐首辅也不可能大白天对他做什么坏事,他点点头,跟着那二人走了。
何彦与潘默对视一眼,后者转身进了宫,其余人则跟了上去。
徐首辅就在附近的茶楼等他,整座茶楼都被侍卫包围着,闲人免进,沈嘉走进去后大门就被关上了,他皱眉问道:“用得着如此吗?”
二楼传来了徐首辅的声音,“沈大人,上来吧,咱们要谈的事情不宜被外人知道,老夫是在为你着想。”
沈嘉轻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上楼,进了包厢坐到徐首辅对面,拿起一旁的茶壶开始泡茶,气定神闲。
“好气度!”徐首辅笑着赞赏一句,然后揣着手等着喝他泡的茶。
沈嘉泡了一壶雨前龙井,茶汤清亮,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端起茶杯朝徐首辅示意:“徐大人尝尝。”
“不错,沈大人真是多才多艺。”
喝完三杯茶,沈嘉才问:“首辅大人找下官来应该不止是喝茶吧?”
“沈大人如此聪慧,想必心里有数,老夫没别的意思,只望沈大人谨守自身,莫要以为自己有了圣宠,就能在朝廷上独揽大权,以卑劣的手段影响圣上裁断。”
“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沈嘉争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他。
徐首辅冷哼一声,将杯子重重放下,“沈嘉,你才多大年纪,入仕才几年?以为做过几件像样的事情就天下无敌了吗?你一意孤行,总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凭着的还不是皇上的宠爱?若换做其他同级的官员,他们敢如此放肆吗?而这份宠爱从来而来,你难道不知道?”
“下官承认,确实有痛过不正当手段谋取便利,可下官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情,朝廷的规章制度太繁杂,许多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过会,最后不了了之,浪费时间,下官既然有本事说服皇上给我开方便之门,何乐而不为?”
“放肆!你果真执迷不悟,如此不耻的行为也能引以为豪,假以时日,你必定祸害朝廷、乱纪江山!”
“别,徐大人可别给下官戴高帽,沈某并非妲己之流,皇上更不是商纣王,您如何断定沈某会是祸国殃民的人?”
“就凭你让皇上色令智昏!”
沈嘉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色令我认,可智昏就夸大了,皇上像是个色令智昏的人吗?哪一次让您有此感想?”
“哼,不必在老夫面前巧言令色,你沈嘉论才貌论口齿都是上等,但老夫不吃你这一套,就说钱建元这件事,你敢说不是你影响了皇上?”
“哦?”
“老夫自问对皇上有几分了解,他性情中确实还保留着几分当年的仁义善良,可与江山社稷有关的大事他从来不含糊,不会意气用事,可是这回却为了要惩罚钱建元打算将他犯的错事昭告天下,这不是你的主意?沈大人,你是好人,也是个好官,这一点老夫从不怀疑,但你不该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在皇上身上,作为君王,他不仅要悲悯天人,更该沉稳果断,死了几个百姓罢了,用得着昭告天下吗?”
沈嘉听完叹了口气,略有同情地看着他,“首辅大人真以为自己很了解皇上?此事最后该如何决断都是皇上的意思,与下官无关,信不信由你,但我还是有句话要说,首辅大人未免太不把生命放在眼里了,您高高在上的姿态令下官不敢苟同,这件事就算昭告天下也是有利无害的,您的担忧根本不存在。”
“说你太年轻你还不信,你以为认错就完事了?……罢了,老夫与你一个小年轻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沈大人好自为之,若是下回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夫可就不留情面了!”徐首辅说完拂袖而去,沈嘉倒是好奇,他的不留情面是指除掉自己还是公开他和赵璋的事情。
不管是哪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将剩余的好茶喝完,沈嘉走出茶楼,看到自家的马车停在门口,挑挑眉登上马车。
刚打开车门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跌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头也不抬地靠过去,抱住对方劲瘦的腰身,问:“你怎么出宫了?可有被那老狐狸撞见?”
“没有,他威胁你了?”
“算是吧,他觉得你处理钱建元这件事的态度是受我影响,觉得我是妲己之流,想要为民除害呢!”
“老东西就是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前几年朕多需要仰仗他,很少反驳他的意见,便让他以为自己是朕唯一可依靠的人,如今朕与他意见不统一,他可不就急了?”
“他有他的想法,这不足为奇,他门下学生党羽遍布朝野,有资格与你叫板了,不过也亏得你一直态度强硬,他也只敢来威胁我,否则就不是威胁这么简单了。”
“他若是敢伤你分毫,朕定让徐家血流成河!”
“别说他了,走,我带你去城北看看吧,工部做出了好几样不错的器具,用来施工太方便了,此次商贸城建好后,可以推广到全国各地去,以后修路造桥就简单多了。”
赵璋还没仔细研究过建造一事,顿时升起了兴趣,“那快走,朕听你说三个月便能造好商贸城,只当你大放厥词呢。”
“我就差立下军令状了,哪敢拿这种大事开玩笑?要不是新发现了密道,说不定会建的更快。”
皇城里城北直线距离不远,但因为隔了一条内河,绕了远路过去就远了,才短短十天功夫,城北已经大变样了,到处乱糟糟的,从城门到这里的运输队伍排了一路,各个工地前都有自荐来帮工的百姓,已经不局限于城北了。
“乱。”赵璋透过车窗点评了一句。
有工地的管事认出了沈嘉的马车,忙带着护卫来给他开路,卑躬屈膝地追着马车跑。
赵璋打趣道:“沈大人官威甚重啊!”
“我时常来视察,杀过一个侮辱民妇的监工,还打过好几个欺压工人的管事,如今这些人见到我都怕。”
“看来此次过后,沈大人恩怨分明嫉恶如仇的性子就要传遍全长安了。”
“挺好,以后路上再遇到本官,他们就知道该避让了。”
赵璋听他这么说想起一件趣事来,也是他从锦衣卫那听说的,因为沈嘉长得好,官位高,在外还是个孝顺宠妻的好男人,平日里出门总能偶遇不少投怀送抱的女子,送情诗送荷包的就更多了,赵璋表面上看着不生气,实则没少派人替他清路。
“现在工地到处乱糟糟的,都在夯地基,这也是最麻烦的一步,等地基夯实进度就快起来了。”
“陪朕下去走走。”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下车,然后沈嘉拿出地图带他逛了一圈。
“棚户区拆了一半,这些人都安置在隔壁街,凭着本大人的面子借到的,一文钱都没花,就是事后恐怕得还人情了。”
这个时间正好快到午时,是工地上最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忙碌的百姓,赵璋站在一处高台看了一会儿,指着里头问:“你说你杀了一名侮辱民妇的监工,为何还有如此多的妇人来此地?你就不怕再出事?”
沈嘉靠在墙上,顺着他的手指看下去,能住在棚户区的妇人几乎没有好颜色的,否则早被抢走了,但她们身上都有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也是沈嘉觉得最该帮助的女性,比起被束之高阁的贵女,这群卑微到尘埃的妇人才真正是挣扎在生存线上,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