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初是林怀恩的挚友,是林怀恩的夫君,更是林怀恩珍藏在心尖上的人。哪怕是要命的瘟疫,林怀恩也必须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帝少泽对着林怀恩脆弱惶恐的眼神,心中一阵闷痛,难以遏制。但同时,帝少泽将手力加大,更加不敢放开情绪不稳的林怀恩。
对帝少泽来说,一百万条薛定初的命,都值不上林怀恩一根手指头。
第44章 封村
在家人生命受到触犯时,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会瞬间变得强悍偏激。林怀恩回过身,发狠地咬上了帝少泽的臂膀,力度急然加深,一丝一毫都没有留手。
汨汨的鲜血从黑色衣料蔓延而下。
这种疼痛感过于辛辣剧烈,像是在被尖牙剜下一块肉,几乎快让帝少泽的手臂失去知觉,但他依旧死不撒手。
林怀恩拼尽了全力,却怎么也没办法抵抗帝少泽的桎梏,自知难以脱身,一时急火攻心,意识逐渐模糊,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林怀恩发现自己眼前是暗红色的床帐,嗓子嘶哑干涩,肚子抽空了般发疼,猜着自己应该晕了不短的时间。
而帝少泽坐在床边的凳上,身躯埋在阴影下,长冠下几缕乱发飞翘着,眼眶充血了些许。
林怀恩有种莫名的预感,可能他晕了多久,帝少泽便不眠不休地守了他多久。他对此更加头疼了,他一点儿都不想被帝少泽看管着,他只想去薛定初身边。
林怀恩扯着嗓子问道:“陛下,我夫君状况如何?可出现疫病的端倪?”
帝少泽的嗓子也同样干涩,“一醒来便要问这个吗?你身子可还难受?朕让侍从送温水来。”
在帝少泽的传唤下,侍从很快端来了饭菜和温水。但林怀恩撇开脸,没有一点儿胃口进食。
帝少泽伸出手掌,捏了捏林怀恩清瘦的脸颊,心口软和了些许,让步道:“他中招了,不过他体格好,症状较别人轻。”
林怀恩心口骤然一疼,咬了咬下唇,努力撑起身体,“陛下要如何处置他?这次疫情又如何解决?”
帝少泽说道:“隐瞒疫情不报,郡守连同监察史一干人等罢职。广陵封城,阻断交通往来。”
林怀恩又急问道:“那定初呢?所有染疫人员的安置呢?”
帝少泽说道:“安置在那处村落。”
林怀恩心口一沉,怀疑道:“陛下不打算救他们吗?”
帝少泽说道:“此番疫情的症状,医册从未记载过,传染力却远胜过往。最好的办法,便是全数隔绝。”
林怀恩嘴唇抖动,继续重复同一个问题,音量偏高,“所以陛下,你不打算尽全力救那些病人吗?难道你打算放弃那些人?”
帝少泽说道:“隔绝全数源头,是见效最快的方法。此番疫情凶险,朕没有必胜的把握。作为帝王,朕不必是个仁君,但必须是个明君。”
帝少泽是个棋术高手。弃车保帅这个铁则,他更是运用自如。
林怀恩咬着下唇直至出血,挣扎起身,要往床外爬。他不想面对这些帝王的心计,他只想去亲眼瞧瞧薛定初和病人们。
帝少泽想去帮他,却被他拼足了力推开,无法再靠近。林怀恩撇过脸,眼底是无法抑制的厌恶,只是碍于君臣之分,才堪堪压制。
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林怀恩勉勉强强地站起,身姿却摇摇欲坠,如快要燃尽的灯芯。
帝少泽不舍得见他这样,命令道:“传唤李太医随侍,陪护丞相大人去往疫村。”
林怀恩终于遥遥到了村落外一处。
这一片村落像是死了一般,没有半点儿人气。到处是火把和浓烟。残酷的官兵们像是对待囚犯一般随意对待着村民们。
有些村民仍旧显得健康,但即使这样,他们的脸上仍旧一片灰暗,只能默默等死。
薛定初坐在一口枯井的边沿上,垂着脑袋,静静出神。
林怀恩想靠近些,却被太医急忙拉住,“这已是最近了!请大人别再往前!”
不知是不是薛定初有所感应,恰在此刻抬起了脑袋,用眼神搜索到了林怀恩。薛定初原本木讷的眼神变了,转而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眼神。
这一眼,带着安静、绝望和虔诚,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在无声告别一般。薛定初抬起手掌,用手指变换着手势,变成一个走路的小人,叫林怀恩赶快离开这儿,不要再来了。
见薛定初这般,林怀恩心中刺痛难忍。林怀恩抬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势,叫薛定初等他,他一定会救他!
薛定初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再作声了……
在太医的搀扶下,林怀恩再次回到了帝少泽面前。但这一回,林怀恩散下了墨发。
臣子解冠,意为自愿请辞,免职隐居。
林怀恩下了决心,愿意堵上自己的一切,与薛定初共进退。
帝少泽下眼睑狠狠抽动了一下,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画面,嘴唇难以置信地张了张,“他薛定初就这么重要吗?你吃了那么多苦,才终于走上相位,实现了自己年少的志向!为什么要为他放弃!?他薛定初凭什么!?他到底算什么东西!?”
帝少泽一句强于一句地质问,声色逐渐加急加深,甚至迫近于歇斯底里。他不敢相信,薛定初居然能让林怀恩放弃一切!
没有人比帝少泽更清楚,林怀恩有多热爱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份理想,林怀恩在都城彷徨了两年,在异地流浪了三年,在官场滚打了五年,几乎豪赌上了自己的前半生,才换了一个相位。
但在此刻,林怀恩竟愿意献祭自己的前半生,来维护一个薛定初!
林怀恩咬牙道:“从他的眼神和身影中,臣知道,他需要臣。臣会不计一切代价去到他的身边。”
任何时候,林怀恩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家人。
帝少泽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林怀恩磕下了脑袋,说道:“陛下,臣此番再没了丞相的身份,只用病人妻子的身份,恳求陛下救治那些病人。那些病人都不是自愿染病的。他们都想活着。若一个国家只能靠放弃子民,来暂求保全,则人人自危、秩序崩乱,社稷岌岌可危矣。”
解开长冠后,林怀恩便退去了丞相的身份。此时此刻,他只是薛定初的妻子而已。
帝少泽胸膛急然起伏,眼神无法承受地抖动着,紧盯着林怀恩的发顶,回想着林怀恩的话,胸肺内一时是强烈的恨意,一时是彻骨的痛意,急火攻心之下,呕出了一口鲜血……
第45章 欠条
鲜血四滩在地板上……如同帝少泽被切割得鲜血淋漓的心脏……
连月难眠,多日操劳,再加心火燎烧,此刻帝少泽的身体彻底到了极限。帝少泽两眼发昏,连身姿也飘摇了起来,但却强忍着难受,伸出手掌,直至死死攥紧了林怀恩的手腕,才敢彻底晕过去……
周遭侍从乱成了一锅粥,有赶来搀扶的,有赶去请太医的。
林怀恩眉头紧蹙,去捏帝少泽抓来的那只手,却发现帝少泽就算昏厥也没有褪去手腕的力度。这只手如铁钳般难以分离,死死扣着自己。
林怀恩被迫守在了帝少泽身畔。太医来瞧看过后,开了药方,说最少要休养一个月,近期不可太过操劳。
同时,太医也瞧了林怀恩的身体,督促他要进补滋养、不可忧思过虑。
“怀恩……怀恩……”
夜间,林怀恩倒在床边,听见帝少泽这些梦呓,简直想把这无耻之徒给掐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自家夫君还拿捏在帝少泽手中,等着帝少泽来救呢。
“怀恩……别离开朕……”
林怀恩咬住下唇,撇开脸,拿床板和手心,死死遮住耳朵,不肯再听一句。他不知道帝少泽对他有什么不好放手的。
帝少泽见死不救,与他的政道不合。再加上,他实在厌恶极了帝少泽身上那套虚伪的做派。
这场君臣的戏码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翌日清晨,林怀恩从睡梦中醒过来,再次捏了捏帝少泽的手,发现他的手经过一夜终于没力了些许,赶紧努力把手腕扯了出来。
谁知,帝少泽只这一下便醒了过来,用发红的双眼,紧紧盯着林怀恩——“你要去哪儿?”
林怀恩直立而起,正声道:“草民乃自由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帝少泽使劲儿绷直了手臂,捏紧了林怀恩的衣袖,“你去哪儿,也要带朕一起去。若你想离开一步……朕就算是爬……也要寸步不让地跟着你……”
林怀恩皱眉道:“陛下还是保重龙体为好。”
堂堂一天子,居然像市井泼皮一般耍赖。林怀恩不想惹上这么大的麻烦,使劲儿一扯,从他手中扯回了衣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刚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林怀恩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一次头,才见帝少泽整个人连同被子摔翻在了地上,还带翻了一只长椅,姿态狼狈得很。
唉,真是服了,哪家病人刚醒来便有帝少泽这么能折腾。林怀恩垂下长眸,出于一丝人道主义,还是说道:“草民会去书房,等候听问。陛下仔细考虑片刻,再答复草民之前的话。”
帝少泽倒在地上,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巨兽,面对不肯放过的猎物,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它逃遁,胸肺间只能无力又不甘地喘。
他用眼神追着林怀恩消失的背影,急得要命,却又怕得要死。他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林怀恩会对他弃如敝履,连一眼也不肯多给。
若是薛定初出一点事,这个人,这颗心,连同身上的每一丝发肤,都会隐匿于人海处,与帝少泽隔去千山万海,死生不复相见。
帝少泽彻底不敢了,不敢驳斥,不敢动弹,更不敢作任何一丝反抗,如砧板上的鱼,任由林怀恩宰割。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离开他,唯独林怀恩不可以。林怀恩是他前半生的光。若是没了这些光,帝少泽困在那座孤城中,只会黑得发冷发抖。
他完全不敢想象,失去林怀恩的每一秒、每一刻,要怎么独自挨过。仿佛一眼望到生命尽头,尽头处只盖着一座孤零零的陵墓,寸草不生,亦灰败不堪。
帝少泽费力喊道:“丁公公……传朕口谕……”
丁公公赶忙边扶着帝少泽,边仔细听着帝少泽的话。
帝少泽说道:“着郡丞暂理广陵政务……开千佛寺……开六疾馆……分派医者……救治病患……”
丁公公磕头道:“喏。”
帝少泽说道:“再请李太医来……”
丁公公得了命令后,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退出了房间。
李太医来的时候,肩膀还挂着药箱,躬身请示。
帝少泽说道:“爱卿乃医官之长……可愿领命研制治疗瘟疫的药方?”
李太医禀报道:“臣自当领命。臣正好有一事要禀报陛下。日前,臣收到了文太医的来信,说楼兰国两月前也发生过一场瘟疫,不知源头是不是相同……”
帝少泽扶住发疼的眉角,说道:“朕知道了……朕会派人去接文太医……来此查验一番……”
李太医躬身道:“喏。”
林怀恩等在书房,上下抚摸着发虚的肚子,心里觉得对不起宝宝,这段时间没有休养好,连餐饭也没按时吃,让自家宝宝在肚子里遭了不少罪。
但宝宝真的很乖、很听话,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也一点儿没有闹的迹象,只安安静静地陪着他。想着宝宝,林怀恩的杏眸泛出柔和之色。
喀拉一声……房门开了……只见帝少泽在侍从的搀扶下,缓慢而又稳重地,坐在了长椅上,执笔写字。帝少泽已没了初醒时的脆弱不堪,眉目带上了淡淡的威严,依旧是让人不敢逼视。
林怀恩脸色陡然变得严肃,挺直后背,摆出了谈判的气势。
帝少泽说道:“你的提议朕细想过了。朕细想来……朕为何要接受?你身为百官之长,却拿辞官威胁朕,反抗朕所下的决断。朕为何要受你的气?”
一连串地说话,需要用气。帝少泽一个续接不上,便胸膛剧烈起伏着,用来调换气息。但他强忍着,只停顿了些许,不露出太大的破绽。
林怀恩心口咯噔了一下,想着帝少泽莫不是要翻脸。
帝少泽口风一转,“朕不是什么善人。如爱卿所想,朕确实自私得很。既是你下的决断,便由你来担风险罢。”
说着,帝少泽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亦将一张纸推了过来。林怀恩咬了咬牙,想到受苦的病人们,下了一次狠心,哪怕是他后半辈子负债累累,他也绝不会皱眉的。
想罢,林怀恩上前一步,看清了桌上的欠条——
他本以为上面会把这大笔账给算明白,但比起算账,更多的却像是帝少泽的自叙。上面每一条,每一项,都离不开帝少泽对他的要求。
只要帝少泽说要他吃饭,他便必须吃饭。只要帝少泽说要他休息,他便必须休息。只要帝少泽给他喂药,他便必须要喝药。
在孩子出生后,帝少泽必须当孩子的干爹,仅此一位的那种。每隔半个月,便要带孩子来见帝少泽一面,最好是他跟着一起。
不许开口闭口提辞官。现在不许,以后也不许。
……
林怀恩完全皱了眉,对这个奇怪的欠条匪夷所思。哪怕是换哪种方式细想,都觉得逻辑走得不通。
于是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帝少泽的表情——对方的神情简直是严肃到了极点,认真得不能再认真,半点儿开玩笑的感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