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刚刚熬好的醒酒药的黎云愣了一下,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立刻退出房间,隔着门窗朝王爷告罪。
齐时雨如梦初醒,用抚摸过沈停云嘴唇的手指擦过自己的下唇,看向窗外的暗卫:“今日的事,你敢说出去一个字,后果你懂的。”
黎云抖了一下,双膝跪地,双手将药碗捧过头顶:“属下不敢。”
齐时雨笑了一声,身上的狠厉瞬间一扫而空,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推门去扶黎云:“本王方才开玩笑的,这么害怕做什么?”
黎云起身,心里清楚齐时雨方才的话不是玩笑,今天王爷出府见了谁、做了什么,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齐时雨亲自给沈停云喂了醒酒药,嘱咐黎云等到沈停云醒来才能离开,不该说的话一句也别多说,随后走出了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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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停云醒来已经过了一夜,天已大亮。
小侍卫习惯性从床上弹起来,以为自己值班迟了,清醒了几分后又想起自己肩上的刀伤未愈,王爷勒令自己修养,不用去王爷身边值守,很是失落。随后又恍惚发觉所在之地并非自己的房间,立刻警觉了起来,环顾四周后看见了黎云,很是奇怪。
自己和黎云向来不熟,怎么会被他带到客栈来?
“甭提了,小爷想着溜出来打点酒,刚进去就看见你醉死在酒馆里,差点没给酒馆小二给扔出去,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也不能带着你回府,只能把你带这儿来。”说着在沈停云面前摊出了一只手,“客栈的钱小爷就不收你的了,醒酒药的银子麻烦结一下。”
沈停云认命,掏出了些碎银子给黎云,朝他道谢。
黎云爱财如命,迅速将银子揣进了怀里,干脆好人做到底,跟沈停云说道:“快点回府吧沈大人,王府如今都要忙死了,仓铭见你夜不归宿,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你。”
沈停云知道黎云喊自己“沈大人”是在打趣自己,也不多辩驳,只问道:“王府在忙什么?”
“沈大人昨日出门早,没撞见。”黎云道,“王爷说要娶越华公子,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一。咱们陛下不是最近龙体抱恙嘛,王爷说了,权当给陛下冲喜了。”
第15章 我才是方濛
不过半月,满京都都已经知道,宣王许了一人十里红妆,白首此生。
得知消息的那天,烟花地的小倌们纷纷红了眼,乐坊里的姑娘们个个哭花了妆。
大吕旧俗,贱籍出身的小倌不能娶做正妻,但宣王却毫不在意,只跟讲这话的人笑说:“本王铁了心只娶他一个,明面上的名分是正还是侧,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本王在一日,华儿便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定不会让旁人欺辱轻贱了他。”
越华公子从王府别院发嫁,红妆十里相送,王爷的心腹手下亲自策马相迎,开了王府正门将人迎入府中,便是当今圣上说越华公子是妾,也没人敢真把越华公子当了王爷的侧室看待。
沈停云骑着王爷的爱马翻羽,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头,身后紧跟着的轿子里便是日后的王妃。
要亲手将别人送进心爱之人的怀抱,这对小侍卫而言实在是过于残忍。
可是王爷的命令,他不能不从。
在别院门口迎越华上轿时,越华冷笑着对他说:“你看,王爷心里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今天过后,我是主母,你还是下人。”
“王妃的话,属下听不懂。”沈停云无法理解越华不知所起的妒恨,自己不过是王爷身边的一条狗,怎么就值得对方侧目?
越华笑着不语。那日偶在芷清院西厢听见了沈停云和仓铭“做妾”的戏语,便让他不得不小心对待起眼前这个看似不争不抢的侍卫。
想靠着半吊子的水平扮猪吃虎,跟自己抢王爷的宠爱,那还不能够。自己不过是用了小小的手段,就让王爷厌弃了对方,勒令对方朝自己下跪道歉。可见王爷对其的“宠爱”,也不过是当成了玩物罢了。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京城百姓万人空巷,夹在道路两侧想要一睹能让风流不羁的宣王爷一朝转了性的王妃,到底出落个怎样的倾国倾城。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沈停云硬着头皮在前面开着路。
从别院到府邸的路怎么就这么长,漫漫长日,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可沈停云又巴不得这条路真的走不到头,这样至少越华就不能嫁给王爷。
“那白马上的公子哥儿,便是王爷吧?”沈停云听到路旁有百姓私语。
“瞎说什么呢,这不过是个侍卫。”
“嚯,王府的侍卫都这般姿容不俗,那王爷跟王妃得是个什么模样。”
“王爷倜傥风流,玉琢的一样精致,远远看去就不似凡人。”
“王妃我也有幸瞧见过,和王爷当真般配。”另一路人忍不住插话,“天造地设,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人了。”
沈停云听得清晰,心里绞痛。是啊,人人都说他们般配,自己站在旁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下人,谁见了都不会有多余的目光分给自己。
齐时雨和越华在潜鳞院成婚,越华到的时辰尚早,按照规矩,齐时雨还需进宫接受皇帝的恩典,之后才能拜堂。
齐时雨刚要出门,越华就到了王府,于是王爷便折返回了潜鳞院,进宫前还要再把新婚的王妃瞧上一瞧,恨不得把人揉碎了融进骨子里。
越华身着朱红礼服,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丹朱河畔特有的风流,齐时雨一时情动,伸手便往越华的腰封上摸。
越华咳了一声,提醒他沈停云还在。
齐时雨回头看了沈停云一眼,道:“无妨。”
越华长腿轻蹬,嗔道:“怎么无妨?”
“罢罢,停云,听华儿的,外头候着。”齐时雨头也没回,眼里心里只剩了越华一人。沈停云紧咬下唇,应声退了出去。
齐时雨还急着进宫,也没对越华做什么,把人按在榻上亲了一会儿,随后擦干嘴角,笑道:“还记得咱们初见的时候,本王许了你日后娶你为妻,如今可有食言?”
沈停云耳力好,站在窗边心冷了半截。
王爷怎么见了谁,都许诺要对方娶其为妻?
再者说,既然许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只兑现了跟越华的?怎么王爷当年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跟那天的雪一样,随着隔日的暖阳就化了,许了越华的,却记了这么久?
沈停云知道自己是在嫉妒,但忍不住。他多想王爷现在抱着呢喃情话的人是自己。
可自己哪里配呀。
狗就该躲在主人的脚边,摇着尾巴等主人心情好了,赏口饭吃。怎么能跟人一样,企图去得到宠爱呢?
“华儿当时便知道,不管过了多久,只要能和王爷重逢,王爷必定不会忘了曾经的誓言。”
齐时雨拿食指刮了一下越华的鼻尖:“濛濛,当日雪夜,你救本王性命,本王就心里暗暗想着,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要捧来给你……等为夫从宫里出来,咱们拜了堂,为夫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王爷话说了一半,便将自称从“本王”改成了“为夫”,听起来更加亲昵……也更加令沈停云难受。
越华:“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王爷现在说与华儿听,不行吗?”
齐时雨又亲了他一口,道:“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为夫回来,大把的时间说与你听。”临行前齐时雨又亲了越华一口,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里的人。
门外,沈停云听得浑身发抖。
不对,不对,不对!
自己才是方濛!
那年雪夜,救了王爷的人是自己!
明明是自己才对!
那些记忆不是捏造的,当时王爷亲了自己,然后跟自己说,以后过得不好,就来宣王府找他,他是宣王世子。
明明是自己!!
可自己来了,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人窃走了?!
齐时雨走出房门,朝站在门外的沈停云交代:“仓铭随我入宫,你在这里陪着华儿,好好护着他。”
沈停云抬头,双目紧盯着齐时雨的眼睛。他从前从来不敢和这双眼睛对视,现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直勾勾地望着它们。
我才是方濛,房里的那个人,是假的。
王爷,你看看我,我才是。
可惜王爷只是王爷,隔着皮囊,猜不出眼前人心里想的事。
心里千言万语盘旋着,沈停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浑身都在抖,上下牙齿打着架,像是即将被冻死的人。
齐时雨只以为小侍卫嫌自己冷落了他,便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道:“乖,华儿是本王的命,一定要护好他。等本王忙完了大婚,再好好陪着你。”
第16章 哥不介意
王爷的身影渐渐远去,沈停云想起很多年前的雪夜,自己站在村口,目送着柴房里的那个孩子离开。
那晚的天可真冷,数九隆冬,雪花比秋日里的落叶还大,四肢几乎全都失去了知觉。可是再冷,也不过是皮囊上的冷,冷不过今日沁入骨髓的寒意。
越华的身份,实在太明显不过。儿时的戏语,一直被沈停云妥善地藏在心里,从未跟任何人提过——除却自己亲密到不分彼此的兄弟。因此他更觉得失望与心寒。
在安南的富豪家中做仆役的时候,下人房里灯火昏黄,蛾伴残火,沈停云和方霭靠在一处,只能靠着微弱火光里的一丝愿景熬过饥寒交迫的夜晚。
“小霭,哥跟你说个秘密。”沈停云环着膝盖,紧挨着方霭,两人凑在一起,才能取暖,“其实爹当初绑来咱家的那个小孩,是宣王的世子。”
“宣王?”平民出身的孩子,哪里分得清王侯爵位,方霭懵懂地看着大哥,不明白他的意思。
沈停云挠头道:“具体我也说不好,但总之是很大很大的官。所以爹才被抓了。反正,那天晚上,是我把人给放了,他临走时问了我的名字,还跟我说以后可以去找他。等哥攒了点儿钱,偷偷去京都找他,有了世子的帮衬,咱们就都不用过苦日子了。”
方霭似懂非懂,满是冻疮的手指攥紧了沈停云的袖口:“那,等哥你当了大官,别忘了我。”
沈停云反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掌,道:“傻小霭,哥要是享福了,怎么可能不带你。享福还是受苦,咱们都一起。”
方霭弯着眉眼答应自己的样子,沈停云至今都还记得。
可惜不过几月,富商病逝,不孝儿孙闹到家财散尽,他和他的血脉至亲到底天各一方。
只是……
沈停云大步走到房中,站在内外间的交界处,细细地打量起一身红装的越华。
今日的越华当真是美极,脸上模糊的轮廓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连京都的花魁娘子在他面前都要退避三舍。
他和方霭虽是双生,却并不十分相似,但眉眼处都随了他们美貌娇弱的母亲,细看还是能看出相似之处。只是越华是王爷的人,沈停云从前怎么敢仔细端详。
“沈侍卫,如果无事,还劳烦出去。”越华的语气很不友善,不知为何,他总是下意识在担心自己的地位会被这个侍卫威胁。可笑,不过是个小小侍卫罢了,到底凭什么值得自己忧虑的。
但他还是心慌。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又怕被失主找到。
“王妃,您是否还有兄弟亲人在世?”
越华警惕地看向沈停云的眼睛,慌乱道:“你是在笑我出身卑贱,没有亲人依仗?”
“当真没有吗?”沈停云走向越华。他不信自己的弟弟,明知占用了兄长的身份,但当一个陌生人问起的时候,连承认兄长的存在都不愿意。
越华心里疑惑,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俊美的脸上瞬间失了色彩,嘴唇苍白微抖:“你……你是……”
“小霭,当真不记得哥了吗?”不知为何,沈停云忽地松了口气。想问的话终于问了出来,他也再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越华慌了起来,院内人来人往,似乎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听。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随我来。”越华脸色惨白,带着沈停云上了东面小楼的楼顶。
楼顶桌椅齐备,薄纱罩着小亭,偶尔傍晚的时候,王爷喜欢在这里品着茶观赏斜阳。
越华带着沈停云到了围栏边,低声朝他说道:“哥……对不起。”
见越华承认了身份,沈停云百感交集。
这些年来他最记挂的人便是天各一方的弟弟,可如今见到了,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兴许是恍惚发觉方霭早已不是从前瑟缩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胆小孩子,不再单纯和天真。
沈停云强压住了心中质问的话语,尽力让自己镇定地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越华摇头,语气里尽是埋怨:“那种地方,根本不是人呆的。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被逼着学怎么服侍别人,妈妈稍不如意,便是又打又骂。好容易学了出来,能站在日头底下见人了,没想到噩梦才刚刚开始。”
十多年来,他什么客人都见过,年逾五十家里十几房侧室仍出来嫖的、看起来人模狗样到了榻上却喜欢用刑的……人间百态,这滋味他尝得太早,因此日夜盼着,能有人愿意拉他一把。
沈停云听得眼泪快下来。
跟小霭比起来,自己这些年因为习武吃的苦,似乎什么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