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樊奕想旧话重提,瞧见季兰殊始终冷着一张俊脸,也识趣的没有开口。
事已至此,进王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樊奕下了马车,跟在季兰殊身后,再次踏进了王府——两辈子加起来,他第一次走王府正门,这区别让他心里忍不住对未来又多了些期待。
两旁的仆从、侍卫们跪了一地,在整齐的恭迎声中,樊奕距季兰殊身后一步之遥,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
然后他再次来到了兰仪园。
季兰殊此时也停了下来,与他一起看着兰仪园的牌匾。
“此园原名为秋华,小樊曾经画过的那处景色,就在此园之内。”
樊奕闻言,侧头朝他看去,静等下文。
谁知季兰殊竟是不再多说,只与他对视,阴沉了一整日的冷脸早就没了踪影,眼中有着不容忽视的脉脉温情。
夕照融融,映得季兰殊整个人像是渡了层暖色,他专注的看着樊奕,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
樊奕在这样的眼神里,难得的感到了一丝局促,同时也有些不解。他清了清嗓子,急于打破这样有些暧昧的氛围,没话找话的问道:“为何要改园名?”
季兰殊的笑容愈发明显,俊美的脸庞在夕阳的照射下,似是染上了红晕。他伸手握住了樊奕的手,轻咳一声,微撇过头,轻声说道:“小樊这般聪明,不如猜上一猜?”
樊奕被他这状似害羞的模样给震得后背发麻,几乎是逃避般的将视线转到园门上方的牌匾上。
兰仪、兰仪……兰!仪!
是……是他想的那样吗?
这……怎么可能!
他上辈子也是住进了这兰仪园,可下场却是那样凄惨!
樊奕望着牌匾,不由得出了神,他的思绪慢慢飘回了上辈子,在兰仪园居住的时光。
那时,他满心欢喜的坐上轿子,从侧门一路来到兰仪园门前。
季兰殊身穿正红的长袍,头戴冠玉,英俊挺拔。他站在轿子前,撩开轿帘,伸手将自己扶下轿子,一路紧握着他的手,将他牵进园中。
园子的正屋布置华美贵气,且以大红为主色,若有旁人误入,只怕会当成新房。
他与季兰殊一进内室,就被季兰殊拥住,随即落下细密的吻,让他不知所措的同时,内心无比柔软,第一次主动回应了季兰殊的吻。
他是那样爱着这个耀眼无比的男人,愿意将自己如献祭般奉献着所有。
那段时光是那样的幸福与甜蜜。
季兰殊带着他去游历名山大川,带他去颇具盛名的寺庙祭拜,曾在广阔的江面上泛着小舟独钓,也曾在雨夜留宿寒舍,紧紧依偎在一起倾听雨声,再情不自禁深吻对方。
他与季兰殊这样频繁的亲密,很快就有了身孕。
季兰殊当时得知自己要当爹爹,高兴得开了好几坛珍藏的美酒,喝得酩酊大醉。
这样的季兰殊,怎么能让他不爱?
这些回忆太过于美好,以至于季兰殊后来骤变的态度才让他一度伤心绝望到无以复加。
他眼睁睁的看着兰仪园旁边空着的院落进了一个又一个新人,眼睁睁的看着季兰殊对自己的态度越来敷衍。
万幸他的用度依旧,并未受到苛刻。
只是越难见到季兰殊本人。
他不信季兰殊会对自己厌倦,即使那些新人跑到兰仪园里撒泼,口出恶言嘲讽他不过是被王爷一时兴起,瞧上而已,一个臭穷酸,也配住这样好的园子。他依旧不信。
他挺着肚子,一次次去找季兰殊,结果不是被老管家派人强行扶着他出去,就是空等。
难得等到了人,就被季兰殊那漠视的眼神给刺得体无完肤。
回到兰仪园中,旁边住着的新人又跑来寻衅,将伺候他的大半仆从给要走了。
那新人就是墨书,肤白貌美,性格骄纵,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王府后院的众人见他吃了亏也不声张,个个都跑来作贱他。
没有季兰殊的宠爱,他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虽隔三差五有御医为他诊脉象,补品也未曾断过,可人却如失了水分的花,迅速萎靡下来,若不是腹中怀着孩儿,说不得他早已熬不下去。
生产的那天,季兰殊正巧有事要办,并不在府中。他痛得死去活来,还是伺候他的小丫头看到他已经见红,慌忙去请示老管家。
老管家来得很快,见他即将临盆,立刻去请御医。
谁知常年在府中的御医却被后院的某位妾室请走了,说是不甚误食了相克的食物,正上吐下泻着,人都快拉得脱水了。
他的娇儿被卡在产道出不来,等他拼了命,用尽力气生下娇儿,他的娇儿却被憋得浑身发紫,气息微弱。
他不顾自己异常虚弱的身体,去找御医,去找季兰殊,最终却是娇儿在他怀中一点一点的没了生息。
那是个暴雪天,他身上满是血污,生产撕裂的痛让他每行一步都异常艰难,可他终究没有找到任何能帮他的人。
他抱着已经断了生机的娇儿,回到兰仪园,将为数不多的下人全打发出去,忍着寒冷洗净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细细为娇儿擦拭小小的身体,穿上早已准备好的柔软衣服,最后包上大红小锦被。他神色木然的抱起娇儿,一步一步走出了楚王府。
是他没用,留不住娇儿,既然娇儿去了,那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那时他也曾想过家中母亲与妹妹,可她们早已对他无比失望。从他答应了季兰殊进王府的那一刻,母亲看着他的目光冰冷又嫌恶,说他出了这个门,就不必再回来。
她与夫君悉心教导出来的儿子,不该是这样没有志气。若他执意委身与人,不管那人是谁,她都不愿接受!
他断了退路,一心一意跟着季兰殊,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亲人?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
所以他选择了跟随娇儿一同去。
“小樊?小樊?”
耳边传来季兰殊的唤声,令樊奕从过往中回过神,他下意识看向季兰殊,忽然发现上辈子一些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为何已经对他漠视,可他怀有身孕时,依旧补品不断,为娇儿诞生所用的一切物什准备周全?
比如:兰仪园是除了季兰殊的正房外,王府里最奢华精致的院落,他既然已经失了季兰殊的青睐,为何还能居住在这里?
比如:大厨房时不时就送来他爱吃的菜肴,每每有新菜品,必定会送到他的餐桌上。
看着眼前的季兰殊,樊奕忽然发现他的耳朵带着粉红,似是羞赧,似是期待的看着自己。
樊奕一时失了言语,会不会……上辈子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如果不是重生,他甚至不知道住了一年多的园子原名秋华园,是季兰殊亲自改过后,才是兰仪园。
上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辈子的季兰殊看似对他情根深种,他能相信吗?
可他到底有什么能让季兰殊另眼相待呢?自己不过是一穷二白的书生,脾气不算好,性子也执拗冷清不讨喜,这样的他,除了长相还能入眼,到底还有什么能让这大昭朝从小锦衣玉食的楚王爷用情至深?
他到底图自己什么?
樊奕深深的感到疑惑。
季兰殊见樊奕只看着自己怔怔愣神,脸上的热意升高,嘴角的弧度上扬,就忍不住攥紧了他的手,牵着他走了进去。
樊奕被他的动作惊了一瞬,看了眼身后,就见奶娘抱着歆儿跟着进来。
季兰殊对他解释自己的安排:“歆儿还小,让他跟着你住,这样你也能安心,等再大一些,就另外给他安排,到时你肯定已经考完了,无论你以后是下放去当县令,或者就在翰林院当编修,我都会想办法与你一同。”
樊奕被他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逗得有些好笑,问他:“你这样说,是笃定我将来一定能高中?”
他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平常的疏离,季兰殊却是察觉到了,牵着他一面走一面笑道:“我已经请了有名的老儒来江城,你定能高中!”
樊奕惊愕的停下了脚步,他没想到季兰殊居然请人来教导自己。
他有些结巴的说:“你、你不必如此,我……”
季兰殊只是看着他笑,抬手揽过他的肩,轻声道:“小樊,你想做什么,径直去做。我不逼你,我愿意等,等你愿意与我成亲。不过你要快点考虑好,歆儿十岁之后,我就要为他请立世子,若是他的母妃迟迟不跟父王成亲,想必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
樊奕:……
好家伙,他说怎么季兰殊现在怎么这样周到好说话。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樊奕狠狠瞪了季兰殊一眼,挣脱他的手,大步走进了正屋。
季兰殊被甩开手,依然笑得温柔。他看着樊奕气呼呼的身影,转身朝奶娘走去,接过睡着了的小歆儿,将他抱高,低头用脸颊贴上小歆儿软嫩的小脸,柔声道:“歆儿,你爹爹气性是不是很大?你可要快点长大才行啊!”
小歆儿睡得正香,似是感觉到有温暖靠近,还吧唧了几下红红的小嘴。
季兰殊失笑,亲自抱着他去了偏房。偏房是给奶娘住的地方,离正房不远,方便樊奕随时能见到儿子。
看着婢女们手脚麻利,动作轻快的将行李归置好,季兰殊这才出了园子,对一路都跟着他的老管家说:“樊公子是本王将来的王妃,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他,一律严惩!还有,派几个身手好又细心的照顾小世子,不得出一点纰漏!”
老管家从见到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起,心中就震惊到差点失仪,听了王爷严肃的下令,立刻应下。
老管家脸上平静无波,内心却激动万分!这王府里终于有了小主子!他打定主意,只要王爷一走出这园子,他就要去看看那小娃娃长啥样!
说不得就像王爷小时候那般冰雪聪明,长相出众!
第65章 错乱(一)
不管心里如何想,樊奕总归是在兰仪园安顿了下来。
他恢复了之前在庄子住时的习惯。每日早起,先沿着园子走一圈,再去偏房看宝宝。宝宝还小,醒来的时间不定,大多时候都在睡着,偶尔遇到宝宝醒着,逗着他玩会儿,就能樊奕感到愉悦。
但他的好心情通常只停留在早膳前。
因季兰殊会来与他一起用膳,一日三餐,除非有事外出,不然定时定点,从不缺席。
樊奕一开始还很不习惯,特别是季兰殊时常动不动的就为他布菜,让他心中既惊讶又别扭,只好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垂着眼眸进食。
毕竟现在他进了别人的地界,再提要求就是不知好歹。樊奕默默的压下向季兰殊提出想自己一人吃饭的想法。
吃过了饭,他直接就去书房读书。
不得不说季兰殊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支持他去考科举,隔天就命人搜罗一大箱书籍回来。满满的一大箱,里面皆是樊奕此时正需要的书籍与各种出色的时文、策论。
樊奕初见那一箱书籍之时,简直叹为观止,对季兰殊的态度也没有之前那般疏离。
季兰殊将他微渺的转变看在眼里,除了心中暗喜之外,并没有刻意靠近,依旧宿在自己的正房。
他要的不是樊奕表面服从,他有的是耐心,也等得起。
这日卯时初,天还未亮,樊奕已经起了。顶着凌晨的寒冷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人彻底清醒。樊奕朝偏房看了眼,见漆黑一片,便转身去了膳厅。
今早准备的早餐意外的合樊奕口味。摆在他面前的有小混沌,水晶饺,豆腐脑,还有一小碟酱黄瓜。
他正要执起筷子,余光扫过对面。
圆桌的另一边摆着的早膳十分丰盛,然对面那位置上却空空如也。平时早就坐在对面的人,此时并未出现。
樊奕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放下了筷子。
还是等等吧,若季兰殊来了,自己却已经开吃,总是不妥。
没等上多久,膳厅外的厚帘子就被人掀开,季兰殊裹着寒意走了进来。
行了礼,樊奕坐下,等季兰殊先动筷。
季兰殊却先盛了碗小混沌,放在他面前,笑着看他。
樊奕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之前还会感到局促,次数多了,就淡然了。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了饭,季兰殊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嘴,然后对樊奕说道:“小樊,等会儿与我一同出去一趟。”
樊奕抬眼,疑惑的看他。
季兰殊继续道:“我们请的老先生昨日已经到了江城,此时正在他一个族亲府上,我们去迎一迎。”
樊奕点头应是,想了想,又感谢了季兰殊一番。
老先生姓周名知,已到知命之年,弯眉眼,笑嘴唇,十分和善,依稀可窥见他年轻时,定是位俘获众芳心的俊俏才子。
周老先生面相和蔼,身型却很是高大,脚步稳健,行走时甚至如青年人那般腰杆挺直,精气十足。
樊奕第一眼见到他,心中莫名就有种想亲近之意。他弯腰长辑:“晚生樊奕,拜见周老先生。”
周知抚了抚美须,笑道:“不必多礼,你是樊世英之子?”
樊奕恭敬回道:“是,老先生认识家父?”
周知点头,目露欣然,“你父亲可当得一句惊才绝艳。以你父亲的才能,为何不跟着他读书,要舍近求远?”
樊奕瞬间有些黯然,低声道:“家父已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