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不日,恒玦便把大兴与北凉成功签订盟约的事昭告天下,一时间举国欢庆,率土同乐。
肖未然也觉得这日子实在美滋滋,每日与燕抚旌一同醒来,一同去上朝,处理完公务便能肆意地与他黏作一团。肖未然想,这般日子实在美哉,此生再无其他所求了。
燕抚旌倒也提过叫肖未然辞官的话头,不过肖未然不愿,一是他觉得自己能为百姓做出一点实事来;二是他存了一份私心,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比肩燕抚旌。
见肖未然坚持,燕抚旌倒也未再强求,只说官场复杂,让他处处多留心。
不过,这般舒心的日子到底也没过多久。一日早朝上,恒玦难得来迟了半炷香时间。
恒玦一到,肖未然便敏锐地察觉到他面色不对。
果然,恒玦把一道边关加急送来的奏疏扔给了一旁的内侍,喝令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念。
肖未然忙竖起耳朵听了听,只是越听心越往下沉。
原来大兴为示诚意,当初燕抚旌去和谈之际便将今年大兴答应的馈赠送给了北凉,而且当时便归还了宁远之地。当时双方约定一月之后北凉向大兴归还塔山,可现如今,双方约定日期已过,北凉不仅丝毫没有返还塔山的迹象,反而屡屡派兵马进犯大兴边界,摆明了是肆意挑衅。
奏疏一念完,满朝震怒,肖未然也是听得又气又愤。
肖未然不由得看向站在前面的燕抚旌,只见他颀长的身子挺得笔直,听完奏疏也没有一丝撼动。
恒玦夺过那奏疏来狠狠扔在了燕抚旌身上,“燕抚旌,这便是你跟朕说的双方相谈甚欢?你不是说北凉定会归还塔山吗?!财物也送了,土地也给了,现在塔山却收不回来了,你让朕的颜面往哪放?!让大兴的颜面往哪放?!北凉这是拿着大兴、拿着朕当傻子戏耍吗?!”
燕抚旌绷着脸一声不吭。
肖未然却是极为心疼,忙禀道:“皇上,臣以为……此事与燕大将军无关。当初双方盟约确实已签订,是北凉阴险狡诈出尔反尔,臣认为此事不能归咎到燕大将军身上。”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也忙着为燕抚旌开脱,纷纷指责北凉,一时讨伐北凉的呼声不绝。
恒玦听得头疼,按着脑袋不耐地挥挥手,“今日先暂且这样,退朝吧。燕抚旌,你留下。”
“是。”
肖未然不知恒玦留下燕抚旌是为何,却也知他怕是躲不了一阵责骂,肖未然心中忐忑,不敢独自离去,只好揪着心在宫门外等他。
又等了近两个时辰燕抚旌才出来。肖未然一见他出来忙迎过去,小心道:“抚旌,怎么样?皇上责怪你了?”
燕抚旌摇摇头,“无碍。”
“北凉为何突然出尔反尔?抚旌……你说,两国会不会开战?”肖未然心急道。
燕抚旌缓缓吐口气,“恒玦已经派了人跟北凉交涉,如果北凉愿意归还塔山,两国还有重修于好的可能;否则……”
肖未然听罢他的话心中重重一颤,如果北凉愿意归还塔山,早就还了,不会拖到现在,更不会屡屡肆意挑衅。只怕……只怕大兴与北凉终会有一战……
“抚旌……若开战的话你会去战场吗?”刚问完肖未然便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忙又急道:“若开战你会带我去吗?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再抛下我……”
燕抚旌叹口气,良久才道:“先回家吧。”
打那日起,肖未然的心彻底悬了起来,时时刻刻盼着事情还能有转机。可是北凉不仅丝毫没有遵守盟约的迹象,反而不断向两国边境增兵,眼看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就连朝堂上也如同阴云笼罩,一开始还有一两个老臣反对开战,到最后也都被一片主战的声音给呵斥得服了软。
肖未然是最不想开战的一个,可他也深知北凉此番实在欺人太甚,这相当于当着两国人的面打恒玦的脸,恒玦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战事怕是在所难免。
就连肖斌也忍不住三天两头的往平凉侯府跑,焦灼地问两国到底会不会开战,还道民间百姓都已知晓北凉出尔反尔,人人都愤愤不平,盼着尽早开战呢。
肖未然苦笑,他还记得在殿试上他对恒玦道,当前大兴民心不向战,若两国开战必败无疑,想不到眨眼间大兴举国上下便一片呼战声了。
肖未然在忧虑之中还是生了丝困惑,他实在不明白北凉为何突然这般,若说北凉早想开战的话当初就不会跟燕抚旌签订盟约,更不会好生放燕抚旌回来。所以北凉一开始可能真的是想与大兴交好的,只是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哪里生了变故,才让北凉突然之间转变这么大?
肖未然忍不住问燕抚旌,燕抚旌却摇着头也说不明白。
一日晚上,雷雨交加,燕抚旌与肖未然早早沐浴罢躺下。肖未然忧心北凉的事,实在睡不着,又不敢在燕抚旌怀中乱动,扰了他安眠,只好睁开了眼。
只是甫一睁眼,偏巧一道闪电而下,顿时将黝黑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肖未然猛地看到一个黑衣人正举了一把白晃晃的刀就要对着一旁的燕抚旌劈下。肖未然心中一骇,抓着燕抚旌的胳膊大叫了一声,就要扑到燕抚旌身上替他挡刀,却忽地被一股大力扔到了床里面。
原来燕抚旌早已有所察觉,将肖未然扔开便跳下床赤手与那黑衣人搏斗起来。
肖未然经过刚才那一吓,整个人都抓着被角颤栗起来,他隐约听到了房中搏斗的声音,不由得为燕抚旌揪心,可是又不敢作声,既怕让燕抚旌分神,也怕自己不小心被那黑衣人挟持。
肖未然只隐约见黑暗中两个身影搏斗了一番,其中一人似乎被狠踹到桌子上,桌上的花瓶掉在地上,“砰”地一声清脆地响。
“抚旌!”肖未然终是忍不住,担忧地叫出了口。
“我没事……”燕抚旌低低应一声,趁那黑衣人爬不起身的间奏,拿起那把刀狠狠一掷,肖未然便听到了刀刺进血肉的声音。
在外守夜的赵悦听到动静,忙带着一队将士冲了进来,只见屋里已点上了灯,二人也已穿好了衣衫。肖未然正紧紧抓着被子抱膝窝在床上,面如土色,燕抚旌倒是神色淡然,正在一旁耐心地抚慰他。
看到赵悦等人进来,燕抚旌冲书桌那边使了个眼色。赵悦见是一遮面黑衣人扑伏在地上,后背插着一把刀,双目瞪得很大,显然死不瞑目。
赵悦一剑挑了他的面罩,见是一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又一剑划开了他的衣衫,见他身上有一蛇纹刺青。赵悦当即蹙了眉头,又急又恨道:“大将军,来行刺的是北凉人!他们不仅不肯归还塔山,还趁夜潜入侯府行刺,难不成……他们真要……”
肖未然闻言一抬头,正看清那死人的脸,而且那人似乎正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肖未然吓得又是低叫一声,紧紧埋首在燕抚旌怀里。
第六十一章
燕抚旌忙抬一手遮住他的眼,一手又将他抱起身往外走,走过赵悦身边时低低吩咐:“马上将尸首处理干净,不许对外人言。另外,派人备马,我一会儿进宫一趟。今晚加强巡逻,全府点灯,不许再出这种事。”
“是。”赵悦忙应下。
“抚旌,你别走……你陪陪我……”肖未然扯着他的衣襟道。也不怪肖未然胆子小,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遭见人死在自己面前,况且刚刚自己也差一点连命都丢了,一时间实在心惊胆战。
“不怕,我跟父亲说,叫父亲今晚陪着你。我必须进宫一趟,今晚的事……我怕宫内也生了变故。”
肖未然咬咬唇,拼命将泪憋回去,他知道今晚北凉竟派人来暗杀燕抚旌,事情怕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人……又要去疆场厮杀了……
“抚旌,你答应我,无论你将来去哪,便带我去哪,好不好?”肖未然不由得在他怀里哀求道:“你千万别再舍下我了,否则……否则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好。”燕抚旌应了一声,柔声道:“你乖乖等我回来。”
大雨缓了一阵,眨眼间又复作,满屋的烛火顿时摇晃起来。与凄风苦雨不相映衬的是,全府挑了无数灯笼,摆了无数蜡烛,将深夜映得恍如白昼。
肖未然盯着眼前摇晃不定的烛火,一想到方才一睁眼便看到的那个举刀刺客,心中还是一丝胆寒,半晌向燕祈问出口,“爹爹,大兴与北凉……是不是又要开战了?”
燕祈拄着头叹口气,“北凉步步紧逼,朝中和民间开战的声势也一日盛似一日。怕是……”
“那……抚旌又要……”肖未然急道:“他……我实在怕……”
“好孩子,莫怕。”燕祈也想安慰他,却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他心中又何尝不担忧燕抚旌?
燕祈想了想只好道:“好在现在大兴国力强盛,若两国当真要开战,大兴也有胜算。“
一国胜算易求,可是一人性命在刀光血影中又该如何保障?肖未然现在担忧的还不是大兴能否取胜,而是燕抚旌……他能否再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肖未然实在忧虑得不想睡,但还是被燕祈哄着去床上和衣躺了一会儿。
也不知是否是忧虑过度的缘故,肖未然一不小心竟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又梦到了那片尸山血海,茫茫然四顾,梦里目之所及全是面目模糊的尸首。
肖未然在梦中吓得整个身子一抖,意识渐渐回笼,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是在梦中,也模模糊糊想到以往做这个梦时燕抚旌总会来救自己,可现在哪里有他的影子,难不成……难不成他阵亡了?虽然知道是梦,肖未然仍是急得大喊,在梦中踉踉跄跄地呼喊燕抚旌的姓名。
也不知喊了多久,终于见那人一身污血朝他飞马而来。肖未然心中一喜,正要奔向他,忽地被一具尸首死死抓住了脚腕。肖未然在梦中茫茫然低头一看,见遍地血肉模糊中唯有一张面目清晰的脸,正是那临死前紧紧瞪着他的黑衣人!
肖未然顿时惊得大汗淋漓的坐起身。
云兰正守在一旁,见他惊醒了赶忙过去,“小少爷,小少爷,您没事吧?做噩梦了?“
肖未然抖着手抓住她,颤声道:“抚旌回来了吗?“
“还不曾。“云兰忙拿帕子帮他揩揩汗,“您莫怕,不管怎样,只要有小侯爷在,大兴就不会有事,侯府也不会有事。”
“什么时辰了?”肖未然按着头粗喘了几口气,显然还惊魂未定。
“刚刚丑时。时辰还早,您再睡一会儿吧,到上朝的时辰我喊您。”
肖未然一阖眼便是梦中的情景,故吓得不敢阖眼。那个梦……为何频频出现在自己脑海中,而且还那么真实……真实得让肖未然一时陷入了怀疑,难道这场梦是一次预示,预示将来两国会开战?预示自己将来会在战场亲眼目睹一场无尽的厮杀?
肖未然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见燕抚旌,想跟他说说这个梦,也想问问他目前两国形势到底如何。
想着,肖未然便急道:“云兰,快叫刘管家备马,我也进宫一趟。”
云兰迟疑道:“小少爷,这个时辰宫里肯定宵禁了,您进不去。而且天色这么深,怕……怕路上也不安全。还是先留在府中,等天色微亮了……”
肖未然心慌得一刻也等不及,“无妨,让他们备马。我在宫门外等等便是,离上朝的时辰也不远了……叫王离陪我去,有他护着我,你们不用担心。”
云兰见他如此坚持,只得回禀了燕祈,又着手替他安排。
马车外风雨交加,雨水自车窗吹灌进来,不一会儿就将肖未然淋了个浑身透。
肖未然抓着衣襟瑟瑟发抖,待到了宫门口,下车一看,宫门果然紧闭着。而且明明是这般恶劣天气,今日宫门外也明显比以往戒严了许多。
王离见雨势实在太大,便劝肖未然去车上等。肖未然却是不肯,笔直地站在宫门外。望着眼前的风雨,肖未然只觉森然的宫墙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宫门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等待上朝的臣子,他们大都三五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当前的局势,以及今日宫门外的戒严。
也有不少人知道肖未然与燕抚旌关系近,便问到他跟前来,肖未然也只是绷着脸摇摇头。并非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也不知目前局势到底如何,只能等燕抚旌回来再问他了。
众大臣好不容易等到上朝的时辰,却见正门迟迟不开,正暗自纳罕着,一太监从旁边侧门匆匆跑来,冲众人尖声喊道:“皇上口谕:今日免觐见,有奏事的明日上朝呈递。钦此。”说罢,不顾众人满脸惊疑,又匆匆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是恒玦登基一来第一次不上朝,怕这天是真的要变了。
肖未然听着心也彻底悬了起来,知道战事大概就在这几日了。
眼见众人都散了,王离忍不住道:“肖大人,要不您还是回府等吧。末将在这里等大将军即可。”
肖未然摇摇头,回府只能让他更担忧罢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雨水竟漫至官靴,肖未然只觉从脚下自上刺骨的冷。终于,沉重的宫门缓缓开了一道缝,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风雨中缓缓走来。
肖未然欣喜不已,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忙举着伞过去。
“抚旌……怎么样?宫里没生什么变故吧?”肖未然费力地踮起脚,帮他撑着伞,又拿出一直在怀中紧紧抱着的披风帮他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