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那人的顾念不语,聊江也毫无示意。
他作为花魁自然可以放荡不羁,没必要时则缄默不语。
娇小男人“嚯”了一声,引来一桌人的注意,他高声道:“大家都是出来闯荡,兄弟这点面子也不给?”
顾念看他一眼,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闯荡江湖谁不得肚里能乘船?就算您……” 聊江捏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声道,“兄台何必发怒?”
顾念扶额,不经装饰的聊江总是毫无遮拦,办事直截了当,能动手的一般都不会动口。
果然,娇小男人一听火气更胜,嚷嚷到这东西嘲讽他的身材,一桌人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准备和两人决斗。
那个胖姑娘本来领了一个男人进来,见两人惹了祸,转念一想又是要见管事的,来头必不可小,便上前劝和:“哥哥们哥哥们,按理说决斗应去擂台上,现在因为赛事擂台关闭,还得过几日,那时哥哥们再分个高低何如?”
娇小男人阴狠一笑:“上什么擂台?今儿就让他俩在这给我赔罪!”
顾念站起来,幽幽开口:“赔什么罪?”
本来众人只是闲暇时间见个热闹,没想这一身素衣的人气质不凡,有人眼尖,霎时间就喊出来:“这不是钱庄顾老板?顾老板过来喝两杯?!”
顾念望过去,倒是个不认识的人。其他人一听是顾老板,更是纷纷看过来,场面愈加热闹。
娇小男人也听过顾老板鼎鼎大名,怀疑地上下打量眼前这人,似乎确实惹不起,便向罪魁祸首聊江道:“他是大善人顾老板,你又是谁?来啊,来跟我决斗!”
聊江有些无奈,这人脑筋转不过弯来,他几乎想仗势欺人了。他抬头看站起的顾念,见顾念对他笑,忽生异常之感。
“他是我爱人。”
一片哗然。
就连聊江也楞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
有顾老板在此坐镇,那些人不敢说什么风言风语,只是眼神不断在两人之间滑来滑去。
楼上的门忽然打开,露出陆千千,门前站着飞奔上去的胖姑娘。
聊江见此顺势起身,预备上楼,哪想娇小男人突然拦在他面前,被他盯了亮眼,悻悻退开。
顾念跟上去,抓住聊江向后伸的手,手背被狠狠揪住,痛得他眉毛扭起来,嘴里忍不住倒吸冷气,也不敢出声让他放开。
聊江嗤笑一声,松了手。
两人上了三楼,见陆千千神色凝重,指了指房间里,让聊江单独进去。
顾念看了眼聊江,聊江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进去了,身后厚重的门被紧紧关上,没有一丝声音。
屋内站着一名女子,风尘仆仆面色苍苍,见一个男人进来,立马行礼,道:“见过灵子!”
“司怛?”聊江疑惑,“祖母那里已经开始施计了?”
司怛站起身来,恭敬道:“是,族母让我前来告知灵子,此次报仇由西北开始,等瘟疫蔓延到中部,族内会起兵攻入。”
聊江道:“此毒名称为何?提前制作解药没有?”
司怛道:“名为愳。本是有解药,但服用后依旧会再次患上,且服用多次药效全无。”
聊江坐下:“什么时候开始研制的愳。”
司怛答道:“自您走后,族母闭关炼制,一月而成,之后命边疆潜伏的我族人拿人试毒。灵子放心,此药仅对非本族人有效,本族男子皆安全。”
继而司怛提到方才在长泽楼并未见到灵子,转而到云麓楼来寻陆千千,提前与她说了相关消息,正巧灵子前来,三人正好一同商量。
聊江将菱花卷之事一说,又说下毒皇帝,陆千千则道来前日瓢泼大雨,冲出帝陵女棺之事。
聊江突然问陆千千:“可知梦柯在何处?”
陆千千思索一番,只道不知。
聊江又问:“梦柯是否与其他大什族人一起被带走?”
陆千千道:“比其他人更早一些,是在秋日便没了消息。”
三人聊至后半夜,待聊江出来时,看见顾念坐着一根板凳背靠围栏打盹。
身后两人没有出声,聊江走过去,拍拍他的脸,道:“顾老板,再不醒你爱人没了。”
顾念双眼猛然张开,双眼猩红,死死抓住聊江的手,直直盯着聊江的眼,过了一会缓过来,才笑了一笑:“别开这种玩笑。”
☆、谁也没有多等
“今日午时,季守山带着他妹妹投奔钱庄,德发带着两人到了制香坊不远处的田宅安顿。”顾念道,“凌晨时分官府派人来毒杀季守山,亏得有暗卫预警。”
此时已是第二日晚,所有的事都按照预想的方向前行。
聊江挑了挑灯芯,道:“明日擂台决赛,今晚就该行动了。”
他有一瞬间的沉默,道:“如果你意外被沾染上愳,一定要让我知道。”
顾念眉眼一展,笑道:“这是关心我?”
聊江瞥他一眼,甩了一个冷脸。
-
决赛日钲鼓齐响,万人空巷,朝廷之上江湖之内莫不烈火朝天。
“听说今早皇帝笔毫一挥,大赦天下,我叔叔家那个乱偷东西的二儿子要出来了,还不如把他送进去。”
“这榜上除了赦免之词,还有什么?”
“圣上说要决定亲临擂台决赛,见虔国盛世,呀,哪里来的盛世,死的死逃难的逃难,欺上瞒下猪狗不如的臭官们!”
“可不是,听说今早城门口出现十具尸体,码得整整齐齐的,边上写虔国以大什族女人血肉做长生不老之药引,要让虔国赔罪。”
“瞧旁边这张,这不就是说大什族的?”
榜前众人一看,上边不就是昭明虔国朝廷罪状?
众人大笑:“大什族只是手下败将,搞这出就是来为决赛助威!”
午时决赛之前,尧城各处已经被贴上一样的话语,引得尧城民众人心惶惶,甚至有稚童不知在谁的教导下唱起小调,将瘟疫与大什族人的报复联系起来。
聊江和顾念早已在擂台附近的酒楼二层订了包间,此时皇帝亲临,两人正在远远观望。
广场内肃静森严,士兵吹起号角,直冲云霄,面容生动的皇帝在侍卫的引导下施施然下了马车,被搀扶着上了总指挥台,而另外的分区指挥台上则由各大高手坐镇,作为裁判的同时保护皇帝。
“顶风作案。”
“这不是更刺激?”
两人相视一笑。
只见人群开始骚动,吵吵嚷嚷争相传着什么,不一会做狼奔豕突状,四散开来。
消息一分不差地传到两人耳里,正是大什族攻来、人群中有得瘟者、皇帝命不保夕将杀人做祭。
季守山被咬那日的其余受伤者,此时正混杂在人群中,被千千手下摘下斗笠,露出面目全非的脸,经人群一激,已经开始双目通红。
“你过来。”聊江向顾念招了招手。
顾念坐过去,得到一个湿漉漉的吻。
聊江站起来,道:“族母将至,她估计见不得你。”
“你我之事,前日已经明了,是祖母将我带走,不得与你相见,”聊江避开他牵过来的手,“等虔国将菱花卷双手奉上时,你会醒来。”
顾念双眼开始失去焦距,只落下一滴泪,缓缓软到在聊江怀里。
聊江将人扛到门口,交给德发,至此分道扬镳。
-
虔国七十五年。
冬。
尧城。
“还能吃几顿啊。”老二缩在杂草丛生的大堂内,红绸罗锦全被扯下来当做御寒,围在身上、铺在地上、盖在身上。
老大双眼麻木地看着瘦骨嶙峋饿死在角落的耗子,说:“这儿还有一顿。”
“下雪了。有水了。”
“可以炖一锅汤。”
“走吧。”
“嗯,不知道钱庄还有粥没有。”
“估计没有了,昨天德大爷死了。”
生死浩劫上演了四年半,大什族灵子撒已臭名昭著,却又瞬间封神。
所有人唯他命是从,今年春当上大什族族长,真正地大赦天下,拿出了愳的解药。
“不过撒已大人来了,正在举行交接仪式,或许有些吃的。”
“去看看。”
“成。”
沿途饿殍遍野,被层层的白雪覆盖,往昔最为繁华的花街遍地凋零,繁盛的尧城已从皇城变成最为落寞的城市,只有郁郁的花草侵占各处,藤蔓四处蔓延。
等春天冰化雨落,花草复苏时,尧城估计会被焚烧,因为这里太多病症。
而他们是被困在里边的将死之人,只有钱庄的人每日吆喝着瘦驴从城门大摇大摆地进来,又大摇大摆地出去。
新王朝降临时,钱庄作为瘟疫时期救死扶伤的中流砥柱,此刻不得不激流勇退,只做尽力而为之事。
一片惨白的尧城广场张灯结彩,新的皇上早早地等在总指挥台上,即前皇帝命丧之地。
他翘首以盼,等着一身大什族族长前来。
他身旁跟着一个长相稍显稚嫩的年轻人,听他到:“大哥很守时的,不要担心啦。”
“冯哥,这不是第一次见大哥,心里紧张。”
“别说,我也紧张。”
两人裹着厚厚的大袄,看着一袭黑衣的高挑之人走来,心头发热。
泽国元年,泽国将虔国强取之物,菱花卷,当众奉还,以虔国皇城,尧,眼见为实。
撒已在大什族人的守卫之下一言不发,当众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那一张薄如蝉翼的菱花卷。
白色的灰烬被雪花带走,落在这座被鲜血滋养的城市里。
大什族人正走出城门,见一名冷凝的女子挡在众人之前,下跪,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撒已咳了一声,道:“清彤啊?他呢?”
清彤站起来,俯首弯腰:“这边请。”
撒已让其余人退下,独自跟着她前往。
雪有些大了,淅淅索索地落在两人的肩头上。
方宅外有了些声响,一个大胡子男人从内打开了门,恭敬地将人引至一间房的榻前,悄然退下。
看着他不变的面容,撒已轻轻笑了一下,褪了披风,撩开被子缩进了低温的被窝里。
撒已给他喂了三颗药,用手指头使劲塞才能塞进喉咙里。
躺着的人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未清醒,便道:“不要走。”
撒已笑:“那是四年前的事儿了。”
他越发清瘦,眼窝凹陷,颧骨突出,面相带有一些尖锐,气息却和平至极。
顾念抱住他,伏在他颈间哭。
泣不成声。
分别于他而言只是上一秒的事,但于撒已而言则有四年。
正如八年前撒已忘记所有,而他四年后再见此人。
谁也没有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