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以后的这段时间洛擎远深居简出,陆恪行也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擎远。”
洛擎远嘴角微微勾起:“殿下,许久不见。”
他是真的,与陆恪行许久未见。
“天呐,洛擎远,你居然笑了。”陆恪行道,“看来你是想通了,不再成天躲屋子里颓废,我也终于能放下心。擎远,你别担心,腿伤肯定能治好,我还等着你为大晏扫平边塞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
“太子殿下,还请你先肃清朝堂,我便是拖着一身残躯,也能让异族俯首称臣。”朝廷官员蝇营狗苟,边塞将士心寒等死的情形,洛擎远不想再经历一遍。
“好。”陆恪行用拳头撞了下洛擎远的肩膀,许下了承诺。
陆知意与陆怡的第一场战争已经结束,开始坐在桌子两边吃糕点。
“你最近躲在家里做什么呢,陆知意那小混蛋也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能像他那样去爬你家的墙。”陆恪行抱怨道。
洛擎远心想,陆恪行与陆知意不愧是两兄弟,都将实际性格藏得严严实实。
“待在家里养伤,顺便看了点师父留下的书。”
“差点忘了你师父是神医,那你还颓废什么?我记得他好像还是道士,那他会算命吗?”
洛擎远抬头看了看陆恪行:“从前有些事没想清楚,让殿下看笑话了。”
“那你师父会算命吗?”
洛擎远无奈地笑,忽而想起一件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殿下,我观你似乎要有桃花劫。”
“啊?”
“你为什么要关注我哥的桃花!”陆知意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们旁边,掐着腰质问洛擎远。
洛擎远心道,这小骗子果然很早之前就表现出了对他的占有欲,他以前究竟是迟钝到什么程度,竟然一丁点都没有发现。
“世子,你难道忘记我师父除了是大夫还是云游道士吗,我之前随他学过些时日。刚才观到太子殿下有近日有桃花劫,仅仅是身为朋友和臣子的善意提醒。”
“那你看看我。”陆知意将脸怼到洛擎远面前,精致的面容一览无余,睫羽纤长,眼睫间水波流转,山根挺拔,鼻尖有一点小痣,唇上似被染了胭脂。
陆知意目光清澈,其中只盛了一人的身影,洛擎远不忍心再去看,他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世子的面相,当然是极好。”
“你今天怎么回事呀,说话这么疏离,又是太子又是世子的,是烧坏脑袋忘记我们的名字吗?”陆知意伸出手,想要去碰洛擎远的额头。
洛擎远挡住陆知意的手,随后控制轮椅往后窜了一截,沉声道:“陆知意,别闹。”
陆知意拍了两下胸口,长舒了一口气:“擎远哥,你以后别这样了,特别特别吓人。”
洛擎远在心里接了一句,那也没有你以后吓人。
陆恪行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神色间若有所思。
等荣王府的宴席结束之时已月上中宵,陆怡早就被奶娘抱去休息,陆知意也困得头乱点,还强撑着待在洛擎远身边。
“知意,醒醒,回去睡。”洛擎远刚伸出手,陆知意头一歪,枕在了洛擎远的腿上。
洛擎远的腿除了疼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感觉,此刻被陆知意枕着的那一小片地方泛起一阵麻痒,仿佛内部的血肉在重新生长。
“洛哥哥,你不准给小九做袖弩。”陆知意迷迷糊糊说了句梦话。
洛擎远眉头蹙起,想要推开陆知意。
睡梦中的陆知意大胆地揽住了洛擎远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大腿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打在身上,洛擎远身体一僵,差点一脚踢开陆知意。
陆恪行看不过去了,走过去将弟弟扯起来,丢在了床上:“意儿乖,该睡觉了,别闹腾。”
看见丫鬟剪了内室的烛火,洛擎远跟在陆恪行身后往外走。
等下人们都离开后,陆恪行才道:“你今天晚上的话什么意思?孤不像陆知意那傻子一样好骗,还能相信桃花劫的鬼话。”
洛擎远想起前世最终的生灵涂炭,他看着面前的陆恪行,轻声道:“恪行,我能信你吗?”
“你知道,除了知意以外,我只当你是兄弟。”陆恪行道。
陆恪行两兄弟与洛擎远自幼便形影不离,关系匪浅。洛擎远心道,陆知意那小骗子最后会变得那般疯魔,其实也与陆恪行的离世有关。
“小九要是在这里,怕是又要抱着你的腿哭。”洛擎远笑道。
陆恪行不以为意道:“孩子幼时总是天真善良的,谁知道长大后会长成怎样的性子,身在天家,哪有资格谈论什么亲情。”
洛擎远心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更了解。
“你别转移话题,到现在都还没跟我解释晚上那些话的意思。”陆恪行不满道。
前世今生听起来到底像捏造出的假话,洛擎远思索一番后道:“前几日下属替我寻药时,意外得知有人要设计诬陷你欺辱千宁郡主。”
陆恪行眉头皱起,已经成年的几个皇子年纪相仿,外祖家被打压得厉害,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做得并不稳当。
“何时?”陆恪行哑声问。
洛擎远嘴唇微启,无声道:“三月。”
前世的三月春猎,洛擎远因为养伤没有去,陆知意也留在了京中陪他。陆恪行临走之前还说要连他们的份一起带回来,谁知道短短几日之间,京城就变了天。
春猎
第三天,陆知意深夜到访还带着一身伤,任凭洛擎远如何问,他都缄默不言。等陆恪行回京后就被关进了东宫,陆知意和洛擎远再次见到他已是数月之后。
也是许久之后,洛擎远都成了王府的上门男婿之后,他才得知,那次春猎时,太子被人撞见丑事,欺辱了东海王的孙女。
东海王是大晏唯一世袭的外姓王,只有一孙女,自幼养在太后身边。
那时,正是晏帝准备收回东海王封地的关键时期,结果陆恪行却做出这种事,他本就不讨晏帝的喜欢,这下正好送去了惩治他的由头。
表面上,太子是因为不敬君父惹怒晏帝被禁足在东宫三个月,实际上他被打了半死,最终不知为何又被晏帝放过丢在东宫自生自灭。
也就是在这三个月里,荣亲王被人发现意欲谋反,很快就被晏帝赐下毒酒,荣王府一夕败落。阖府上下,只剩下陆知意一人。
再之后没多久,西戎来犯,陆恪行自请前往,一为护国,二为谢罪。
当时,洛擎远与陆知意送他到了城外十里,陆知意哭得眼睛又红又肿。那时的他们都没料到,竟然已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陆恪行没能再回京。
他和洛擎远一样在战场被人暗害,而他却没有那样幸运,直接丢了命,埋在了西境的千里黄沙之下。
后来,陷害荣王、暗害太子的那些人都被陆知意压往西境,无论从前是大官还是奴仆,全部跪在陆恪行的埋骨地被凌迟处死。
陆知意和他在那里一直待到了行刑结束,陆知意带了许多酒过去,喝一杯倒一杯,酒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浸湿了一片黄沙,在日光映照下红得可怕。
陆知意醉得厉害,等回到帐篷后,他倒在洛擎远怀里哭到嗓音嘶哑,吐出的酒水里都带着血。
想到今晚陆知意还在抱怨酒水难喝,辣的他头晕,洛擎远嘴角不自觉弯起。他想,现在这个陆知意什么都没做,才十六岁,干干净净又乖巧的陆知意,他要试着不去迁怒。
他还有很长时间,一定能将陆知意的心思掰正过来。不仅仅是小情小爱,重来一世,他会尽力让所有人和事都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第4章
等回到洛府已是深夜,洛擎远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盯着帐顶夜明珠柔和的光线出神,不知道多久才合上眼睛。
这夜,洛擎远在梦境之中有看见了前世种种,那些记忆在他醒来时便如流水一般飞速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夜里下了一场雨,地面微微被打湿。
院子里安静地很,自他受伤以后就寻找借口遣散了院中的大半奴仆,表面上照顾他的人也就只剩下如墨和如云。
如墨如云等人,包括师父都是母亲给他留下的暗卫。也是因为有这些人在,当初他在战场上仅仅是失去了一双腿,而不是命丧黄泉。
“世子说他今日要去宫里请安,傍晚才回来。”如墨伺候洛擎远洗漱时道。
洛擎远按了按眉心,四肢百骸仍旧是挥之不去的痛。他昨夜没睡好,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也特别乱,闻言只是点点头。
“大公子。”如墨的声音里有担忧。
洛擎远道:“你等会去将师父留下的药箱取过来,我需要暂时将毒压制。”
按他前世的记忆,师父要在年末才能将所有药材备好归京,虽然他已经按照已知的记忆派遣暗卫帮忙,也仍需花费一番功夫。他绝对不能如前世一样因为受伤整天自怨自艾,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在意之人消失在他面前。
这次的春猎,他也必须去。
他久病成医,医术虽说比不上师父但也超过不少大夫,比起前世来说情况好了太多。暂时压制毒性一段时间,再根据暗卫寻药进度逐步服下解药,对如今的他来说是最优选择。
“可是……”如墨还想阻止。
洛擎远打断她的话:“没有可是,我心里有数。”
他体内的毒原本不算严重,但是回京后,继母又在他的药材里下了毒,几份毒性融合之后,就连师父也没有办法轻易解决。
前世,等他好不容易将体内的毒性解开时,双腿的伤已经再无转圜余地,他只能做一辈子的残废。
洛擎远敲了敲痛到麻木的小腿,心道,就算这辈子仍旧是个残废,他也一样能够护大晏江山无虞,前提是在位之人值得他那样做。母亲自幼教育他身为武将之后,该承袭祖辈遗愿,守护百姓平安。然而前世,到了后来,他已经分不清打仗的意义是什么。
洛擎远打开窗子,看见了摆放在窗沿上的一枝梅花,旁边还放着陆知意留下的纸条:爹不准我再糟蹋他的梅树,我就偷偷折了一枝,还被父王追着打。
梅香清冽,陆知意后来身上也常年沾染这种味道。
每到冬季,他们就会搬到齐霜留下的梅园之中,那里也是荣王夫夫真正的埋骨地,其下,是陆知意让人建造的宏大陵寝。
也不是没有和平相处的时候,然而洛擎远能够想起的,只有与陆知意的一次次对峙,或者陆知意冷着张脸在他面前审问犯人用刑时的模样。
“大公子。”如墨已经取来师父留下的药箱。
洛擎远吩咐如云去抓药,然后面不改色将银针刺入身体内,很快,银针开始变黑,脚腕处的血管微微鼓胀起来,流出的鲜血颜色漆黑如墨,看着有些骇人。
“大公子,听说将军三日后回京。”如墨道。
洛擎远微眯着眼睛,笑道:“那又如何?”
说实话,在他眼里,洛家已经毫无存在感。前世,他浪费许多时日,以致后来,他花费了更多精力去斗败洛鹏程,洛府最后被也毁得一干二净,他也因此被酸腐书生骂了许久不忠不孝,尤其,他后来还成为了陆知意的入幕之宾。
上一世,洛家被他一手毁掉后,除了顾姨娘母子三人,其他皆是死无葬身之地。没多久,他就被迫娶了陆知意,接着被陆知意半囚禁在王府。就连打仗时,陆知意都跟在他身边。
陆知意还说给他下了毒,每月给他一枚解药。后来,洛擎远才知道,那些所谓解药都是养身的良药,陆知意又骗了他。
再后来,各地勤王军队入京,陆知意夺位失败,拿着毒药进入关他的密室说让自己同他一起死。
那天,陆知意推着他在地道里走了许久,虽然他尽力稳住了自己的气息,洛擎远还是听出了他脚步中的虚浮。
“陆知意,你想做什么?”洛擎远话音刚落,陆知意就停下了脚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中间放着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
陆知意按动机关,一壶酒出现在石桌上,他嘴角噙着笑意,将一整包毒药倒入了酒杯之中。
“你要是想走的话,就走吧,我已经安排好人送你离开。”陆知意背对着洛擎远,这样说。
一阵风吹过,烛火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熄灭。
陆知意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抬起手,饮下了杯中的毒酒,眼角有一颗泪滴滑落。
洛擎远面无表情看着他做下这一切,心里甚至有两分怀疑陆知意仍旧在骗他。从前,陆知意也不是没有这样做过。
又一阵风吹过,烛火彻底熄灭,只留下一道青烟。
黑暗之中,陆知意冰凉的手牵着他移动至同样冰冷的金属枢纽上。
“这边的机关是出去,这边的是彻底锁死地宫,你千万别记错了。”陆知意的低笑声卡在喉头,他压低嗓子咳嗽,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我还是舍不得让你陪我一起死,我在意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洛擎远,我身边只剩下了你。谁让你不喜欢我呢,那就罚你记得我一辈子。”
“陆知意,别再耍花招。”洛擎远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欠我的,只有你活着才能够还清。”
“这回我真的没有骗你。”陆知意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头抵在洛擎远胸口。
“知意。”洛擎远低喃出声,他怀里的人没有听见这声时隔许久的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