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邓譞淡淡的开口,“陛下不想见我?”
“是。”
“陛下身边成天被你们这些居心叵测的谄媚之徒围绕。心思都不在朝政上,不见我乃是情理之中。”邓譞说,他扬声,仿佛要说给殿内的皇帝听,“那我们今日便在此等候!”
德宝脸都皱了:“掌院,您看您这……”
邓譞冷哼一声,不理睬他。
傅元青叹了口气,对曹半安说:“你今日当值,进去跟陛下说一声吧。说是我过来谢恩。看看陛下见不见我。”
曹半安应了一声是,便入了大殿。
一群人在门口继续等着。
翰林院众人站在左边,傅元青站在右边。
泾渭分明。
德宝苦着脸过去给傅元青行礼:“老祖宗。”
“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给太后上增徽号的事儿,那奏折不是留中没发吗?”德宝低声道,“后来几个礼部主事上折子又催促。催促的折子刘厂公直接就留中了,连批红都没有。后来浦大人入阁后,下面儿人多有不服的,又上了一波折子。说浦大人失人伦大节。昨儿个翰林院几个大人上奏本,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太后这事儿挂钩了。有个姓卢的大人,那奏本里骂的可难听了。说陛下心中没有太后,浦大人心中没有族亲。都是一丘之貉,正好凑做一堆,做禽兽君臣。”
“翰林修撰卢学贞?”傅元青说。
在内书院讲《奸宦录》的那位卢学贞。
“就是这位卢修撰。”德宝道,“曹爷刚去接您了,主子爷等的不耐烦,拿起奏本一看,结果就翻到这个了……直接气炸了,当场就让锦衣卫去翰林院抓了人,压在东交胡同口儿上扒了裤子打了三十杖,光屁股蛋子,白花花的,打的肉烂红肿的。听说六部衙门里的人都出来围观呢。羞得卢大人要跳金水河自尽。”
德宝讲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瞧见了一样,傅元青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当时的场景。
读书人的斯文面子被这顿棍子打得一点儿不剩。
确实丢人。
也难怪邓譞气势汹汹的过来养心殿。
“怎么,这么大的事,朝野上下都传遍了。傅掌印不知道?”邓譞问他,“还非要让掌殿太监在我面前叙述一次?”
“今日仁寿宫办筳宴,我刚从筳宴上回来。确实不太清楚。”傅元青道。
“呵……东厂监听京畿官员,所说所言一字不漏都抄录在册,瞧谁不顺眼了就让锦衣卫抓入诏狱。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一到这会儿傅掌印就不知情了,有意思。”邓譞冷笑一声。
提督东厂的权力早就给了方泾,他已多日不过问东厂密报。
然而说出去,邓譞也是不信的。
傅元青便当没听见这几句,掖袖躬身道:“傅元青确实不知。只是劝掌院一句,这会儿陛下应在气头上,掌院还应避其锋芒。若有什么谏言,可容后规劝,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邓譞讽刺的重复了一次,“就像傅掌印这十三年以来一样吗?”
傅元青便沉默了下来。
既然话不投机,便无需再说。
又过了片刻,曹半安出来,对傅元青道:“陛下让您上值,召您入内伺候。”
“好。”傅元青说,“你回值房吧。若有事我差人去唤你。”
“是。”曹半安有些担忧,却还是听了令,安静退出了养心殿。
傅元青入养心殿。
这一次,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有十五天。是开春以来最长的一次。当时在东暖阁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这会儿太阳西照,光影从他背后照入中正大殿,里面香炉正焚香,香薰过的各类家具带着一种沉暮的气息,与被宫人们擦拭得锃亮的各类宝器放在一起。
这里供奉了一代又一代的大端朝帝王。
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
欲念被衣冠遮掩的严严实实,却在数百年的时间里,缓缓渗透了这里的所有一切。于是再道貌盎然的言辞都无法遮盖内心的那些经营算计,都在这恢宏的大殿内展露无疑。
很奇怪。
这里本应该是最庄严肃穆的地方。
可是偏偏流露出岁月的痕迹,又年轻又苍老。
携带着即将无法遮掩的爱欲和扭曲。
向着傅元青扑面而来。
*
少帝与十五日前也没什么不同,身形看起来有些消瘦和憔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没在东暖阁,这会儿他移驾西暖阁,阴沉着脸,正在翻阅廖随堂刚送过来的奏本。
“起来吧。”少帝又翻开下一本,冷淡道,“你在太后那里瞧见自己推举的皇后人选了?”
“是。庚家小姐也在场。”
“怎么样?满意吗?”
傅元青犹豫了一下,答道:“庚小姐为人善良温和,举止大气有风度。有其兄风骨。”
少帝手里那奏表啪的一声合上,阴阳怪气问他:“看来傅二公子是看上了庚琴。待她入宫后,这宫中孤冷,正好安排你去与皇后对食,如何?”
傅元青跪地:“奴婢不敢。陛下谨言。”
“还是你更喜欢陈景这样的。”少帝又问。“你喜欢男人,多过女人。是不是?”
傅元青垂首:“陛下……”
少帝没打算听他应对,他又继续去翻奏本。
“奏表,请安折子,奏本……看这个……都察院上的《阁臣廷推折》。”他摊开来道,“臣等闻内阁辅臣缺,遂举荐推之,在京官员逐一梳查。唯刑部侍郎严吉帆操守合一,众望所归,遂推之。伏请圣裁。”
少帝读到这里,冷笑:“圣裁。都察院总宪喻怀慕原来就是从工部出来的,是於阁老的学生。这究竟是请朕裁定严吉帆,还是已内定给朕个面子过过眼。”
他把《阁臣廷推折》扔到远处角落,这才抬头看跪地请安的傅元青。
眼神里神情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只是傅元青看不到。
“外面是谁在?”少帝问。
“是翰林院邓掌院,及翰林院中侍读、侍郎数人。”傅元青回道。
“好哇,邓譞也是於闾丘关门弟子吧?”少帝笑了,“於阁老这正是将自己家底儿都供了出来啊。两个弟子开山,一边儿斥责皇帝不忠不孝,一边儿吹捧严吉帆,着急把严大司寇【注1】塞入内阁。你说他这算不算是猖狂肆意?比你傅掌印一手遮天逊色几分?”
傅元青决定忽视少帝的怒言,直切主题:“卢学贞奏本之事,奴婢已知晓。邓譞又上了联名奏本,主子可先阅览再定夺。”
少帝翻了翻,找到了那本厚实的奏本:“是这个吧?”
傅元青看了一眼,上面有邓譞的私印,遂道:“应该是了。”
少帝抬手便撕成几半,打开香炉盖子,扔进去烧了个精光。
傅元青:“……”
“还用看吗?”少帝道,“上面的狗屁言论,朕都能猜到。六亲不认,不守孝道。禽兽尚且知道舐犊之恩,皇帝却枉顾人伦,太后增个徽号怎么了,多加几个字而已,竟然吝啬不给。还任用浦颖这般不守丧礼的大臣入阁。简直昏庸堪比商纣,社稷倾覆,我端亡矣!”
少帝说话阴阳怪气的,处处顶着来。
傅元青不知道怎么回话了,然而与皇帝应对,不可不回话,他想了半天谨慎道:“邓掌院才华横溢,于朝政卓有见地,在朝中与诸位大臣深交甚广。如今其有怨言,恐牵扯奇多。主子请他入养心殿,应其问询,礼贤良臣,君臣和美,此事便大事化小,消磨殆尽了。”
“朕听闻,邓譞当年与京城四闲齐名。”少帝道,“可才华短你笑闲几分。你二人同入翰林院,你为翰林编修时,他不过是个庶吉士。要不是你家遭难,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个位置轮得到他?他善妒,对你多有微词。你籍没入宫后,他没少编排你坏话。你还这么维护他?”
“主子,奴婢维护的不是邓譞。”傅元青道,“奴婢维护的是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四个字,这会儿听起来,从未有过的刺耳。
少帝心头酸楚,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撑着咬牙道:“不见!”
“主子……”傅元青还欲再劝。
就在此时,殿外邓譞高声道:“陛下真不愿见臣等吗?陛下一刻不见,臣就等一刻,陛下一日不见,臣就等一日。陛下若铁了心要回避臣子奏请,臣等就在此地坐死,博个千古直臣的名声!”
煽风点火火焰高。
傅元青顿时头痛欲裂。
果不其然,少帝当场震怒。
“养心殿外高声喧哗,谁给邓譞这么大的胆子!”少帝道,“让赖立群过来!把他们这群翰林院白吃俸禄的蠹虫们全给朕拖出午门廷仗。”
傅元青跪地不动。
“你舍不得是不是?”少帝更气了,“德宝,去叫赖立群!”
德宝战战兢兢的进来,哆嗦着问:“问、问主子旨意,杖、杖多少?”
“打到朕消气为止!”
带了倒刺的廷仗,二十下就能打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如今竟然没有准数,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主子!翰林院学士都
第47章 曹半安
邓譞等人被拖走后,傅元青过了一小会儿从西暖阁出来。
他在西暖阁的地板上跪得时间也长了些,一瘸一拐的,扶着殿门才迈过了门槛,德宝在外面接着他,眼眶红了:“老祖宗,怎么样啊?”
傅元青道:“邓譞罚俸一年。其余诸人杖二十,罚俸三个月。卢学贞……卢学贞削官,罚充军服役。”
“这……这怎么使得?”德宝傻眼了,“这可都是翰林院的翰林们啊。”
“快让人去午门传话,赖立群拖不了那么久。别让他真打了邓譞,就不可收拾了。”傅元青道。
“是!我亲自去!”德宝连忙往午门而去。
傅元青在养心殿宫门站着,看着德宝背影远去,只觉得一阵恍惚,刚才在殿上应对,少帝的威压迎面而来,从未如此的强势,也从未如此的赤裸。
少帝自幼乖巧,沉稳。
以至于这些年来,教养他、抚育他……几乎都要忘了,他所教养抚育的并不是什么温顺幼兽,而是如狼虎般的猛禽。
也许是即将弱冠,少帝逐渐显露了真容,不再克制,也不再伪装,那些被他掩藏住的獠牙利齿终于都袒露了出来。急不可耐的要寻找猎物,以震朝纲。
太阳西斜,傅元青在养心殿外看向崇楼,直到心情平和,这才缓缓走向司礼监值房。
*
曹半安在司礼监值房外已经迎上他,搀着他的手腕带他上了罗汉榻,又为他净手拭汗,最后顿下来脱下了他的皂靴。
“老祖宗受苦了。”曹半安叹了口气。
“你们总说我受苦。”傅元青回他,“我只是如你们一般,并没有多苦。”
“我们这些人生来就在宫里,皮糙肉厚。”曹半安笑笑,“合该受苦的。老祖宗不一样,您以前可是……”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
认真的安着傅元青的小腿穴位。
“你最近有去看过李才良公公吗?”傅元青问他。
曹半安轻声嗯了一下:“前几日还送了些春饼过去给师父。朝天观里生活虽然朴素,但是师父说不用伺候主子了,倒比在宫里自在。”
他卷起了傅元青的裤腿,仔细查看傅元青的膝盖。
那里已经有些淡淡的红紫痕迹。
曹半安便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药酒,倒了些在自己手心,双手搓到发热,才轻轻覆盖上去,傅元青忍不住一颤,待傅元青缓过气来,他才慢慢打圈按压。
“师父也托我跟您说,谢谢您照拂,他在朝天观里闲来无事,抄了本张天师的《玄要篇》摆在真武大殿里受香火。等着迟点儿送进宫来,为您避灾挡邪。”
“李公公与我有恩。”傅元青回他,“他是位心善明事理的老人,孝帝在世时,他便对孝帝多有劝诫。后来傅家落难,他也曾多次让人去浣衣局里探视我。”
“师父说起过,也多是遗憾愧疚。”曹半安道,“他说其实若再上心些,您在浣衣局不会吃这么多苦,落下一身病。”
清冷的那个早晨,先帝托孤时的景象浮现在傅元青的脑海里。
他犹如世间最微末的蚍蜉,在养心殿的阶下站着。
身着重枷。
双脚赤裸。
然后就瞧见李才良从台阶而下,李公公眼神里的怜悯和不忍,是他自落难后,第一次瞧见的善意。
其实在那一天之前,他已经快要放弃了。
他入浣衣局一年多,受到过无数的白眼和唾弃。曾经读过的圣贤言论,在存活二字面前,都显得滑稽和敷衍。一个人,连人都不是了,又怎么谈得上廉耻仁义?
是李才良掖袖的行礼,是他那一声“傅小公子”,让他知道,自己尚且是人,应存良知。
*
傅元青去看蹲在地上的青年人。
“半安,若当时先帝不曾命我做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当时便是你的。”
“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讲。”
曹半安换了左腿,这边的膝盖,要淤青的更厉害些。
他边揉边道:“我那时候也不过少监。只因是李公公的徒弟,才有这种传闻。后来圣旨下来了,听说是您来管司礼监,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他又揉了一会儿,傅元青的膝盖终于又暖又红,似乎恢复了些活力,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放下裤腿,把傅元青的双腿放在了榻上,又用一床小褥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