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青去看这个曾经只是个稚子,如今已比自己还要高的年轻人。
他疯狂的眼神并不让他畏惧,反而自心头升起一种无奈:“陛下,我已行将就木……您应该看得明白的……我不过是个罪奴,众矢之的,朝中人人得以除之而后快之人。”
少帝暴怒,抓住他的领口疯狂亲吻他的嘴唇。
傅元青不躲避,温顺的任由他来吻。
这个吻缠绵又绝望,霸道又卑微。
“朕不准你死!不准你自轻自贱!”少帝声音沙哑道。
“陛下富有天下,九五之尊。”傅元青说,“可有些事,您也拦不住,也挡不住。”
他仰头看红星。
“就譬如这荧惑入斗。无人可料。是天要亡我傅元青……”
“天要你亡,朕也要你活着!”少帝咬牙切齿,已似疯魔,“天若不从,朕便逆天而为!”
他眼神疯狂,星辰映入都被这种疯狂扰乱,变成了凌乱的星光。
最后这些星光都沉下去了。
少帝的眼神漆黑冰冷,犹如虚无。可无形中,却像是有什么勒住了傅元青的咽喉,让他心头战栗,无法呼吸。
“朕劝你少有这样的妄念。”少帝道,“你的妄想、你的幻想、你脑海里的一切,都统统得有朕!再敢乱想没有朕参与的事,朕便打碎了你的腿骨,让你这辈子哪里也去不了!”
傅元青垂首,有些疲倦的释然:“奴婢懂了。是奴婢……是奴婢肖想了。”
他的温顺终于安抚了少帝内心最大的恐惧。
然而一切看似平和,躁动却已经点燃。
扭曲的情感,终于再不掩饰的全然施加在了傅元青的心头。
少帝松开了他,再次站在了苍穹之下。
他仰头看天,可内心不曾平复。
“我十三年来仰望你项背,追逐你,追求你。妄图你回头多看我一眼……我把你视作我心头唯一。可我却不是你的唯一。你心怀慈悲,却不是对我的慈悲。”过了许久,少帝自嘲道,“天下人皆负你,你却不肯负天下。”
唯独负我。
傅元青比以往都要温和,过了好一会儿,掖手作揖,低声道:“奴婢有罪。”
第52章 立夏(二更合一)
荧惑入斗的事,已在朝堂上来回了好几次了。
先是钦天监的天象观录抄送了各衙门,接着从下面的主事里就有好些奏本奏折不约而同的走了内阁和会极门。
这些折子必定是石沉大海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果然便有翰林院的修撰、侍郎,以及六部官员再上折子。
最后出马的是都察院、六科廊。
言语逐渐激烈,措辞逐渐明确,最终不约而同的都指向了一个人——傅元青。
此人不除,难平天怒人怨。
两三天之内,生怕这荧惑入斗的征兆消失一般,奏折入海的涌入了养心殿。皇帝终于不能再坐视不见。遂在乾清宫召见诸位官员。
“皇上下了罪己诏。”曹半安下值后在司礼监衙门里笑着对傅元青说,“说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准备在太庙斋戒十日祈求上苍息怒呢。”【注1】
傅元青本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今日打扮的分外正式,听他此话有些措不及防:“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可荧惑入斗的凶兆如何化解。”
“都察院的喻总宪也质问了陛下,如何化解荧惑入斗。”曹半安在下面坐下,倒了碗茶,“主子爷说这个好办。天象言:荧惑入北斗,天子下地走。既然如此他绕着皇极殿广场跑一圈儿就是。”
“皇上……去跑圈儿了?”
曹半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啊,说完这话,主子就让我替他更衣。他穿了身曳撒就下了御阶,在诸位大臣瞩目下眼睁睁的跑了三圈。这下连喻总宪也哑口无言,诸位便都散了。”
“要我说呀,咱们主子爷驭下的手段是越来越高了。”曹半安一口气喝完了茶,对傅元青说,“老祖宗放宽心吧。多歇息歇息,养好身体最重要了。”
傅元青听完,有些怔忡。
过了半晌,也笑了出来:“陛下可真是……”
四两拔千斤。
这般的事,轻飘飘的就揭过了。
他抬头看窗外,天边的红星逐渐暗淡了,也许今夜,也许明早,便会隐匿在星空中。
那颗红星,完全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的出现,给这个坐落在东方沃土上的帝国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荧惑入斗……即将过去。
一切都将恢复如旧。
真的吗?
傅元青问自己,他回过神来,低头翻看手里那本册子。
那是陈景的入东厂后的身世卷宗。
曹半安见他仔细翻看,便不再言语,坐在一旁。过了一会儿,傅元青问他:“衡志业在诏狱的情况,你跟我说说。”
“一直都妥善安置在最上面一层,多少有些阳光,上次挨了廷杖后,休养了这些日子,也好了七七八八。”曹半安道,“老祖宗,要提审他吗?”
“我没打算提审他。”傅元青说。
“啊?”
“他跟侯兴海不一样。五年前削官的时候,便已经招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东西可以掏。”傅元青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跟曹半安对话,“他是一颗试金石,扔水里就知道哪里有金子。上次让赖立群打了他,朝野内便浮现了不少东乡党,以严吉帆为首,很是清楚明了。”
曹半安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他这颗试金石,谁扔都一样。”傅元青道,“严吉帆如今定等着我去提审衡志业,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找到由头掀起波澜。别的不怕……就怕学生们遭受煽动便控制不住。京城如今聚集了恩选违规的学生有数千人,又有为老师吊唁从天津卫来的学生无数。只要一把火,燃起来,便无法遏止。怕就怕,不得不出兵镇压,血流成河。”
“所以我不能提审他。”傅元青说,“留着他才是威慑。”
“小的明白了。”
傅元青点点头:“你去看李公公,也是上次押解衡志业回京那一次吧?”
“是的。”
“知道你去朝天寺的人多吗?”
“我一个人去的,私下探望的师父,知道的人没有。”
“好。”
说完这个字,傅元青便不再言语,仔细看着册子。曹半安也不打扰他。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方泾快步进了堂屋,刚叫了一声干爹,看清了傅元青手上那本卷宗,顿时有点慌张。。
“干、干爹好清闲,还拿出陈景的卷宗翻看。”方泾说,“您都没有提督东厂的职权了,谁给您的啊。”
傅元青缓缓合上册子道:“我让孔尚送过来的。一时好奇,想看看陈景是哪里人,几时入的东厂,又在东厂吃了什么苦。”
方泾有些咬牙切齿:“这个孔尚,拎不清轻重的。”
傅元青笑了笑:“你别责怪他。是我越权了。
“你急匆匆的,是有事吗?”曹半安问方泾。
“哦,干爹这两天要见百里时大夫,去过一次太医院也碰不着人,让我差人去找。”方泾道。
“找到了吗?”曹半安问。
“没有。”方泾说,“我听太医院说,前些日子门头沟不是遭了水灾吗?后来就开始闹瘟疫了,百里时大夫最近都在那边。您要见百里时,且得一阵子。怎么都得十天半个月吧。”
傅元青看他,抿嘴笑了:“也不必十天半个月。惠民药局准备了两车药材要送过去,今日一大清早,百里神医便从门头沟回来了交接药材。这个时辰,应该正好在太医院。”
方泾愣了愣:“干爹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虽然不提督东厂但毕竟还是司礼监掌印。”傅元青道,“皇城里的事,鲜少有我不清楚的。”
他眼神清澈,可似乎话里有话。
方泾被他盯得心头一阵打鼓。
“怎么样,是你自己去请百里时,还是我让旁的人陪你去?”傅元青问他。
方泾感觉自己冷汗有些下来了,一跺脚:“儿子自己去,一会儿就把百里时带过来。”
*
眼瞅着方泾出了司礼监,曹半安才问:“怎么了?”
傅元青收回视线,把手里那卷陈景卷宗递过去:“你看看。”
曹半安双手接过,仔细翻看了些内容,对傅元青道:“这卷宗看起来没什么奇怪的,十分平常。”
“……就是太平常了一些。”傅元青轻叹一声。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册竹简递给曹半安:“你再看看这个。”
曹半安接过去看到大荒玉经四个字的时候就一愣:“我怎么记得方泾提过,乃是玉简?”
傅元青一笑,曹半安遂不再询问,把竹简摊开来一一翻阅,然后就听见傅元青开口道:“上面所书与玉简别无二致,只是多了几行小字。所书上古之语晦涩难懂,但我大约还是看明白了:大荒玉经除去双修,需供之以心头精血。”
曹半安一愣:“这听起来有些邪门儿。不过双修一门本就是邪路子,也不好说。”
“百里时开过方子,让我每日饮用,配合双休。此药极其苦涩,难以入口。”傅元青端起身边那碗放了一会儿的药剂,递给曹半安,他只浅浅抿了一下,眉头已经深皱。
“这药也太苦了。”曹半安有些作呕,“平日见老祖宗喝药面不改色,以为也就一般的苦。怎能这么难喝。”
“我以前以为是百里时开药刁钻。现在想来,怕是为了遮掩其中的血腥味道吧。”
“可心头血从何处来?”曹半安把药碗递回去。
那碗汤剂还温热着,傅元青握在手中,轻轻抚摸边缘,似是珍惜。
“心头血……”傅元青一声叹息,“按照竹简所书,是需以炉鼎本身做蛊,日以继夜,掠夺生气。”
曹半安大震:“是陈景的心头血?!”
“我也以为是。可……若真要日日取血,则左胸必定痕迹深刻。可陈景与我多次亲昵,我看得明白,他左胸未有明显伤痕。”傅元青垂下了眼,缓缓开口问曹半安,“半安,我这些日子少伺候皇帝入夜。你与方泾、还有德宝伺候得多些。更衣时、沐浴时可见过陛下赤身裸体?”
曹半安一愣,回忆道:“最近日子,晚上多不让我伺候。都是方泾德宝上夜服侍主子。我白日里多些。”
“你再想想。”傅元青道,“是否有瞧见过陛下左胸膛。”
曹半安依旧认真去想,无数过往的碎片在他心头闪过,被傅元青提醒,才觉得异常。
为何最近陛下连夜间也不让他值夜。
过了好一会儿,曹半安道:“有两次。”
“什么时候?”
“第一次,浦夫子丧讯入宫,主子爷从您这里走后,您让我为主子爷撑伞。”曹半安道,“我快到崇楼时追上了主子。那日主子爷浑身湿透,却让我回来照顾您。可已然到了崇楼,我便跟了过去,与德宝一起,为主子更衣。见过主子龙躯。”
傅元青握着碗的手骤然收紧,连声音都绷得硬了一些:“如何?陛下左胸膛可有伤痕。”
曹半安在回忆中仔细去看。
不过几瞬。
不知道为何,傅元青只觉得漫长的难以忍耐。
又过了一下,曹半安摇头:“没有。”
这两个字一出,傅元青拧紧的心,忽然就散了。却不知道是沉了下去,还是轻松而上。
“没有?”
“对。”曹半安道,“陛下除衣后,我侍候陛下沐浴,又为他擦拭身体。陛下左胸光洁,没有伤痕。”
说到这里,曹半安心头一沉,问傅元青:“老祖宗,您为何……您难道以为……是主子用心头血供养您?”
傅元青垂目。
可曹半安心神已震,站起来颤声道:“主子爷是、是陈景?!”
傅元青抚摸手里那碗心头血做成的汤剂……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曾以为是这样。”
曹半安更惶恐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已是穷途末路,心头不愤……被他样貌所惑,又听信了方泾的鬼话。只觉得反正死士也快要死了,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他既愿意献身,我为何不可接受。老天爷亏欠我久已……”傅元青轻笑一声,“其实第一夜后,已生悔意。我执掌东厂,有办法救他,绝不应让他以身侍我来换取苟延残喘几个月的人生。”
“这不怪您。您想再活些日子,这没有错。少帝、天下,都等着您……”曹半安道。
“你说得没错。没有陈景,我活不到现在。”傅元青叹息,“我醒来,推开窗框,红梅落雪中,瞧见他舞剑的身姿,便再移不开视线。我对自己说,再活些日子,再活些日子……就放陈景走。”
于是这样的缠绵,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十数次。
“陈景待我极好,又爱与我亲近。我屡屡将他错认成陛下。开始只哄自己,那不过是因为陈景是陛下的死士,总有些举止、习惯类似。可时间越长、越恍惚……一个人,怎么可能如此与另一个人相似。”傅元青看着手里的汤剂,那汤剂中倒映出自己,“不是容颜、不是声音,甚至不是脾性。他一个不满的皱眉、一个失落的眼神……都酷似少帝,让我胆颤心惊。再后来,我再找不到借口说服自己。他第一日去内书堂读书,我去看他,他在树下给孩子们编柳条。半安……我瞧得真切,那绣球的编法、那花篮的编法……都是我教给少帝的。还有那日替陛下吊唁老师,陛下应上城楼远送,可我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诸如种种,不可称述。仔细回想起来,过往相处中,陈景与陛下从未一同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