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子不大,一朵花精似的人坐在那,谁经过了都要多看两眼,宁瑞臣一直觉得柳骄的美有种精明劲儿,但是认识了才知道,他一向是敢爱敢恨的。
“来了。”柳骄对他招着手,指头上一枚顶大的金戒指,嵌起一圈小珍珠,簇着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绿松石,另一边,是一只成色很好的玛瑙环儿。
“我来得迟了,”宁瑞臣悄悄打量一番周围两个高大的护卫,“你家的?”
柳骄无所谓的一瞥,抱怨道:“我不让来,术舟非要让跟着,我可烦了。”
宁瑞臣暗暗咋舌,柳骄这个没心眼的样子,也难怪张神秀不大放心。
两个人一碰头,喝过两碗茶水,就往山上走。柳骄转着他那只玛瑙环,很宝贝的样子,忽然往宁瑞臣挂了金锁的胸前一扫,问:“今次进庙里,不知道求姻缘灵不灵的?”
宁瑞臣道:“这个没求过,不过,心诚则灵。”
柳骄提着宽袍衫在山道的石阶上走,闻言稀奇地看着他:“你多大了,没求过?”
侧身避开几个下山的香客,宁瑞臣坦然道:“我平日,就是求一些家人安康。”
“也是,”柳骄咕哝一声,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你家世好,并不需要求什么姻缘的,反正,师父他也死心塌地的……”
这话说得不对头,宁瑞臣跟在他身后,琢磨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了大殿里了,柳骄那不明不白的话音还在他脑袋里打转。
各个庙子里求姻缘,都是是如出一辙,柳骄背过身,抓着一段红绸子在那儿写着字,半天才神神秘秘地把绸子往树上一栓。“真不写一个?”柳骄指着那颗树,上面缀的全是红绸布,有的栓了铃铛,风一过,铛铛琅琅响。
宁瑞臣温吞地解释:“这是姻缘树。”
柳骄仰着头找自己的那条布,半天瞥眼过来:“姻缘再牢靠,总有吵架的时候吧?”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宁瑞臣没有去理会柳骄的怪话,想起他们还约了看戏,望了会儿天色,道:“戏要开了,我们快些下山。”
结果到了山脚,柳骄非要和他挤一个轿子,宁瑞臣拗不过,只好允许,两个人挤在轿内,摇摇晃晃,这时候柳骄又念叨起了:“我们出来,师父不知道吧?”
陪他逛了大半天,宁瑞臣有些懒散,凤眼觑着他:“你要还是怕他气你,多去他那里转转吧。”
“我才不怕……”柳骄叨咕着,满脸打听的神色,“哎,我师父,你们俩,平时都是怎么……”
又来了,宁瑞臣扫了他一眼:“你说。”
“你们……”柳骄鬼鬼祟祟眨两下眼,问出来了:“睡一起,还是?”
轿子陡然颠了一下,宁瑞臣在里面一个颠簸,听外面轿夫叫说到了崎岖的路面上了,稍稍坐定,才侧过脸:“他是世子,怎么会和我睡一起。”
“也对,你家管束严。”
宁瑞臣啼笑皆非:“早上你就说些奇怪的话,到底要干什么?”
柳骄瞪眼,额心的小红痣一跳起来:“你和我师父好,还不许我打听打听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宁瑞臣也要懂了,一把揉了揉柳骄的脑袋:“想什么呢,玉哥和我,怎么会是那种关系。”
他说“那种关系”时,那口吻似乎有几分不屑。柳骄明白了,宁瑞臣是对此道感到不齿的,他和师父是堂堂正正君子之交,自己才是见不得人!想到此,于是蔫了些许,揪着袖子,不知道盘算着什么,一直到了戏园子门口,都没再讲过话。
宁瑞臣倒是乐得耳根子清闲,下了轿子,戏园里正等着开场,笙箫吹得起劲,底下坐了不少人,嗑瓜子吃鲜果,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往上走,人就少了,宁瑞臣提着袍角,正小心踏着台阶,忽然身前柳骄低呼一声,匆匆转过身,掩着脸,不知道见了谁,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怎么了?”
“出门没看黄历!遇着术舟的那个老朋友了,他可不喜欢我!”柳骄遮遮掩掩的,耐不住他模样好,一番动静,竟然让不少人往这边瞧过来。
宁瑞臣便往他方才看的方向寻找,一看,那一间大敞的包间门里,正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往里进,稀疏缝隙里能看清已经落座的人的相貌,一个是谢晏,另一个是崔竹,再往边上,往正中心的位置,赫然坐的是元君玉。
看那气氛,正是相谈甚欢的时候,大概是在聊什么开心事,崔竹说完了,拉着边上几个陌生的脸一块儿笑着。
于是乎,这场戏再精彩,宁瑞臣也不打算听了。
元君玉做这个世子,是有应酬的,要结交,要示好,固守着朝廷赐的那几块庄子田地,他活不长久。宁瑞臣明白他的,拉着柳骄正要走,却还是被崔竹发现了,隔着老远的距离,那年轻宦官笑意盈盈地高声道:“宁少爷,这么巧!”
柳骄听罢,抓着机会低语:“他叫你……那我可溜了。”遂穿过楼梯,一溜烟遁下楼去。
脚程之快,宁瑞臣瞠目结舌,等到那好事的宦官叫了第二声,才自认倒霉,抖抖袍子,不紧不慢走过去。
“刚才还在说你呢,”崔竹对边上伺候的使个眼色,叫人搬张椅子过来,“宁少爷看看,今儿来的可有好几位熟人了,世子殿下、谢老板,都是朋友。”
宁瑞臣扫一眼,不止那些来看戏的,崔竹几乎把常喜在家设宴的那一套都搬来了,银碗碟,金绣屏,边上好几个姿色婉然的戏子,莺莺燕燕在酒桌边上伺候着。临着窗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见有人来,那视线在宁瑞臣身上轻轻一点,旋即就收回去。宁瑞臣对他有一点印象,应该是常喜那边的锦衣卫,似乎是叫魏水。
一桌子统共十来个人,开的是戏园楼上最宽绰的包间,趁着场前的时候,崔竹像个贴心地兄长,拉着宁瑞臣说了好些话。因为家世,在座的人也对他有兴趣,纷纷来捧着,不是元君玉替他中间插两句话,宁瑞臣是一刻也呆不住的。
过了阵,戏要开锣了,崔竹还兴致勃勃的:“若说我们之中谁和宁少爷最亲近,那必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世子。”
元君玉晓得他要说什么,便道:“怎么,宁少爷还成了我们的彩头了?”
崔竹笑道:“不敢,世子是知道我的,我一向藏不住话。也是因为,谢老板上回与我看戏,我才知道,原来这二位竟是旧识。”
“谢二哥,我敬你。”宁瑞臣笑着举了下杯子,又对崔竹道:“我家和谢家,以往是有来往的,少时我们还在一块读书,这么些年本以为再见不到了,没想到崔公公盛情,我们倒是又重聚首了。”
这边谢晏掩袖一饮而尽,正待说些话,便见元君玉把宁瑞臣那只杯子拿开:“你喝不得这么些。”
崔竹玩着边上小戏子的手,忽然“哦哟”一声:“原来世子后来居上了。”
周围人取笑:“崔公公这么说,不对不对。”
话音刚落,戏便开场了,唱的还是牡丹亭,曲调一扬,这屋里就倏地静下来,并没有人说话了。
戏台子上红花绿萼,吹吹弹弹演得热闹,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辰,戏台的烛火陡地涨大起来,影子渐渐不见了。接着翠衫罗裙的戏子泼水似的移上台来,纷纷躬身谢幕,宁瑞臣还在戏里,一时不曾抽身,听见一支小开门的调子响了,这才意识到戏已唱完,真有山中不知岁的怅然,再看向周围,来客都走得七七八八,只余几张熟面还坐在残局之中。
杯盘狼藉,崔竹起身招呼人送着魏水,正说:“今日招待不周了,我才到南京没几日,正寻着戏班来养呢,到时张罗好了,头一个请五叔与魏兄来家里观赏!”
那头魏水却笑说:“崔公公盛情,督公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一向是有好玩意,绝不独吞。”
话毕,便都莫名笑起来。
这边元君玉是打算走了,正向宁瑞臣递着眼神,还没回音,崔竹便送完客,笑吟吟走来:“今日的戏,世子还满意?”
元君玉只是例行给他面子,微微颔首:“还行。”
“世子是行家,这点能让世子点头,想必是有几分功夫的。”崔竹随意的晃一晃手指,对跟随的火者道:“赏了。”
他是真慷慨,几方金条子说赏就赏,就是这个空档,坐在一边沉默一整晚的谢晏要起身告辞。
“我这里还有杂务傍身,不多留了。”谢晏把扇子一收,插在后领,微微一笑。
“谢老板一向忙的,”崔竹却把他手一捉,“坐轿子来的吧?我这是马车,比你那快一些,总是顺路,先把你送回去。”他不由分说,往外撩开帘子,“正巧,世子是与我一同来的,咱们一道回去也好。”
“这……我怎敢与世子一同……”谢晏说着,看向元君玉。
元君玉不置可否。
“行了,莫说世子。”蓦地,崔竹笑了,露出一口银亮的牙:“我知道,谢老板是个认人的,一向只给我五叔面子。”
谢晏惊了一瞬,也对,这两个太监称亲戚讲情分,可到底不是一家子。他要想如鱼得水,那这水,得先端平了。
“如此,”谢晏一拱手,做个请的姿态,“恭敬不如从命,二位先请。”
这一下,宁瑞臣却急了,让这三个人同车,崔竹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胚,谁晓得他要在元君玉面前说什么。他越想越不对,脱口而出:“我也去——”
说去就去,所幸崔竹的车厢宽敞,坐他们四个,还绰绰有余,一路上崔竹果然又将话锋放在谢晏身上,叫他讲了不少从前在南京的故事,免不了将宁瑞臣提一提。
那几年到底是快活的,宁瑞臣听了,难免有几分怀念,谢晏每每说完,也能接上两句,倒是把元君玉给冷落了。
“当时在家塾里,还有几个旁系的孩子,我们几个贪玩的,有时悄悄往夫子的桌下放青蛙……”
这是从没听过的事,宁瑞臣忍不住翘起嘴角:“还有这事?”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说起少年时,谢晏也是十分感慨,一晃五六年,并不长久,可是南京真的物是人非了,“我刚来的那年,给你摘花,还摔了个屁股墩儿——你不知道吧?”
这一下,宁瑞臣就想起元君玉来了,忽然梦醒一般,讪笑着向后挪了挪位置。
果然,元君玉这时候说话了。
“说起这个,我也想起来了,”元君玉笑着搭上谢晏的肩膀,“记得那一回,还是夜里,我在宁指挥家里的园子搭梯折花,凑巧看见了微卿。”
看得出,谢晏的笑僵硬了一下,但元君玉并不在意,继续道:“那时,你怎么不进来?”
第53章
将入夜,南京守备家里灯火不熄,常喜披着纱单衣,捏着一把琵琶,细细地调弦,时不时和边上的小戏子耳语几句,捏两把屁股亲一亲嘴。
过了片刻,外间一阵动静,嗒嗒的脚步声稳健地逼近了,帘子左右打开,是身穿常服的魏水,身上酒气正浓。
“来了。”常喜悠悠一瞥,把小戏子的腰松开,让人出去,“喝了不少吧,这儿给你备着醒酒茶。”
“多谢督公。”魏水落了座,眼光在离开的戏子背影上扫过,很快恢复如常。
常喜装作没瞧见,笑问:“崔竹的宴,吃的怎么样?”
魏水喝着醒酒茶:“老实说,不比督公这儿的差。”
因为是心腹,寻常的玩笑话,常喜不会恼怒,伸腿把他的椅子踹一下:“咱家还得感谢你没有乐不思蜀了是吧?”
“冤枉,卑职心里记挂着督公交代的,刚吃完,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魏水做个讨饶的手势,“今日席上,那是真有意思。”
常喜一脚蹬在椅面上,胳膊就那么随意搭在膝头:“说说吧。”
“不是忠义伯世子,也不是松江商会二当家,而是那宁冀的小儿子——”
“他?”要说宁冀,常喜兴许还会听一听,可是宁瑞臣,一个一眼看到底的小崽子,常喜兴致缺缺,摇着手:“别提那些闲杂话,说正事。”
魏水闲闲地饮茶:“我看世子和谢晏相处不错,可谁料宁瑞臣一到,气氛便不同了。”
常喜意外:“崔竹的宴,怎么会请他?”
“碰巧遇上的吧,那个崔公公,有意把姓宁的小子拉拢过来。”魏水把醒酒茶放下,目光幽深:“是不是,宁冀已经被他……”
“不可能,”一瞬间,常喜脱口而出,“他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会……哼,崔竹此人,不过是受我那好三哥的差使,在南京盯住我的一举一动呢,我在南京替他们牵制宁冀,他断不敢做出这等事。”
“那崔竹此举——”
“崔竹,”常喜忽然笑了,“只怕是触景伤情。”
魏水不知道这些太监的过往,没说话。
常喜说到这里,像个嘴碎的妇人:“早些年他进宫之前,家里也和宁家一样,锦衣缇骑,何其威风啊……”
正说着闲话,内门之后进来一个青衣小帽打扮的人,应该是从外面大街上回来的,立秋时节跑得一脑门汗,见了魏水,草草行过礼,而后看着常喜,半天等着他的指示。
常喜勾勾手指:“过来。”
那人才屏息凝神,碎步走过去,附耳在常喜身边说了什么。
倏尔之间,常喜脸色一冷。
魏水见报信人离去,探身便问:“督公,发生什么事?”
“不好说。”常喜站起身,走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站定,将魏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