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宁瑞臣爬起来,忽然停住,又改了口,一连报了几样吃食,吩咐说:“你去端来。”
宝儿听罢,惊讶少爷胃口何时这般大,出门叫了几个人,一道去了厨房。
跟着去的,还有几个新来的小厮,宝儿俨然是个大哥样子,在厨房门前叉起腰,嘱咐说:“少爷不爱吃辣,蒸糕也不许太甜了,去庙子供奉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莫沾荤腥,弄不好了,少爷要生气的……”
几个新来的小厮都捧着夸他,宝儿飘飘然了,一转身看看宁瑞臣卧房的方向,伸手指着一碟道:“先把这叠粉羹端去,给少爷开开胃。”
小厮又讨好他:“宝儿哥领着小的去吧。”
宝儿把头一昂:“真是没办法!”
两人到了卧房外,宝儿径直叩门,没人应。屋里灯还亮着,不知是不是人又睡下了。宝儿对着端羹的小厮嘘了声,蹑手蹑脚推门进去,过了半晌,噔噔的脚步声飞出来,及到了门口,脚尖一划,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小厮一脸惊慌瞧着宝儿:“怎么了,宝儿哥?”
宝儿手忙脚乱爬起身,瞪着大眼睛,魂都要飞了:“少爷没了!”
宁瑞臣牵着马,透过宝瓶窗悄悄地往后望。院子里有松枝焚后的残香,中庭的灯全亮着,两个模糊人影在桌前举杯,大概是父亲和大哥在守岁。突然人影动了一下,有人过去禀报了什么,灯就灭了。
豆蔻亭一下子闹起来,宁瑞臣拼命拉住马绳,往门外拽。一转角溜进后院,风蚀的水磨砖墙上,悬了一大片干枯的藤萝,越到大门处越稀疏,檐角下支了一把凳,两个家仆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站在墙下面,往上糊神荼和郁垒像。
宁瑞臣慌了神,飞快的把闩子一抽,拉着马闪出去。
豆蔻亭到兰泉寺,骑马就要半个时辰。
今夜人是真多,宁瑞臣仓皇赶到山脚下时,都快到子夜了。人还是不见少,到处流光溢彩,不过山门前的和尚一眼就认出他,派两个弟子去接他进山门。
烟气弥漫,宁瑞臣胡乱抹着碎发,道:“劳烦二位,我来找个人,应该是住居士斋的。”
找人这事,没什么好麻烦的,两个弟子相视一眼,晓得他要找谁了。
熟悉的一方黄墙, 隐隐约约有念经声,这和梦里那个场面太像了,宁瑞臣的心吊起来,指着梦里的那一间僧舍问:
“是这间?”
静默一瞬,两个弟子古怪地看着他:“错了,还在前头。”
宁瑞臣微赧:“多谢二位,”他又想了想,“我自己去找吧。”
两个新弟子大概也没明白师兄做什么叫他二人来办事,听他这么说了,便急忙赶回去照料别的香客。
宁瑞臣松一口气,紧跟着犯起愁,应该也挺近了,叫一嗓子的事,他却踟蹰了,“元”字在嗓子里滚了一圈,到底叫不出口。犹犹豫豫的半天,忽然一间屋里灯亮了,宁瑞臣见到里面有个人影绰绰地动。
只有一个剪影,但是那见之难忘的姿态,宁瑞臣一看就知道是他。
“元……”
他的话很快就被突然的一个琴音止住了。
沸腾的热闹里一段幽微的琴声,就一晃神的功夫,停下了。宁瑞臣不懂音律,心里忍不住猜,这一段弹的,是有话对他说?狠下心的逐客,还是独诉衷肠?
宁瑞臣站在门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壮着胆子:“我以为你走了,所以来看看。”
屋里的人听了这话没有动,宁瑞臣吹了大半天的冷风,嗓子颤颤的:“除夕是大节,你一个人,要不然……”
“谁说师父是一个人啦?”突然间,屋里传来一串脆生生的孩子音,门唰一下开了,一个穿小红袄的孩子笑眯眯地瞧着宁瑞臣,眉心中间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漂亮生动得像一幅画。
一声轻斥传来:“不成规矩。”
那小红袄嘻嘻哈哈地,不把这话放心上,走出来对宁瑞臣一拱小手,响亮地说:“新年吉祥,”小红袄直勾勾盯着宁瑞臣胸口的长命金锁,“我叫柳骄,师父的入室大徒弟。”
宁瑞臣说这话,眼睛却向里面瞧:“娇……”
“骄阳,”那孩子视线陡地一抬,很傲气的,“师父给起的。”
还没等宁瑞臣夸个好字,里面元君玉就发了话:“柳骄,回来。”
小红袄挺着胸往屋里回了声“知道”,回头扮个鬼脸:“师父要想出来,早就开门了,他才不想见你哩,小少爷回吧!”
宁瑞臣要听他亲口说,执拗地站着。
柳骄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宁瑞臣。不用看,这就是个常见的公子哥儿,南京城一抓一大把,除了愣,没别的不同,通身上下,最让柳骄喜欢的是这把长命锁,金灿灿的,漂亮又值钱。
他心里装着刚才屋里师徒俩说的话,拿起乔:“别难为我啦,小少爷,就像我这样伶俐的,师父都不见得爱呢!”
什么爱不爱的,宁瑞臣糊里糊涂地看着这个早慧的孩子,猜不太准他的意思。
“柳骄。”元君玉第二次叫他的名字,话音里已经有不满。柳骄住了嘴,向屋里探探头,老不大乐意地说:“师父说,定了何时就是何时。”
有了这句话,宁瑞臣才真的把心揣回肚里,压在头上的虚无的罪业感霎时轻了。
“走吧,都和家里人守岁呢!”到底是个孩子,喜怒哀乐也就一瞬间的事,柳骄回头,露着一丝儿糯白的牙,又是盈盈地笑:“明儿初一,我也在。”
宁瑞臣算是懂了,这是变着法找他讨吉利钱。他点点头,忽然想起冷了似的,抖了一阵,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柳骄站在那里,抱着双臂笑他:“傻站什么呢!”
傻站什么呢,兴许是没见到元君玉的面吧,一阵听也听不清的琴音,不明不白算什么呢。
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做这些蠢事,究竟是纯然的悲悯,还是对业报的恐惧?
宁瑞臣牵马下山,冷风吹着,人群之中只有他牵着马逆行,失魂落魄到了山脚,几个模样熟悉的人急匆匆迎上来,又是披衣又是塞热汤。
大哥来接他,一句话也不说,用一种伤神的目光把他看着。
宁瑞臣被簇拥着坐上轿子,外面还是热闹冲霄,花灯游龙呼啦啦从眼前闪过,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孤单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加班 没啥时间写::>_<::
第9章
“且不说除夕夜,平时你这样乱跑都能人仰马翻的,方才把爹急坏了,”快到豆蔻亭了,大哥喋喋不休的,“还是爹了解你,我到兰泉寺一问,你果然在那……一会儿回去,你说些好话。”
宁瑞臣闷着头,不吭声。
宁玉铨最怕弟弟这副模样,口气一软:“怎么了这是……”
“大哥,”宁瑞臣轻声说,“我错了。”
这模样瞧着,有点落魄,有点伤心,宁玉铨见过的,街上那些望食的猫儿狗儿,都是这副怯怯的想近不敢近的模样。“你有什么事,大哥给你担,”他掖住了轿帘,做出一个侧耳的姿态,“说吧。”
宁瑞臣支支吾吾地:“没什么事,做了噩梦了。”
宁玉铨想当然的懂了,试探地说:“梦见咱娘了?”
宁瑞臣不说,大哥当他是默认,叹了口气,道:“别在爹面前提这个,年后就是京察,到处都在提心吊胆呢。”
不等宁瑞臣答话,轿子就稳当当停下来,大哥招呼着人,把四面寒风都挡了,抓着宁瑞臣走出去。大门前红彤彤的,灯笼下站着一个温婉妇人,梳着素净的发髻,肩上敞着一件厚披风,小腹微凸,由两个丫鬟搀扶,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宁玉铨一见,就把弟弟撇下了:“冤家,回屋里歇一歇!”
妇人嗔一眼:“我看看瑞儿。”
“嫂嫂。”宁瑞臣叫了一句。都说长嫂如母,宁瑞臣对嫂嫂多少是亲近的,一见她,忘了几分不愉快:“嫂嫂几时到的?”
“走的水路,半个时辰前才回的。”容瑛华笑了笑,摸着宁瑞臣头顶,“带了扬州的烧麦,锅里温着呢,尝尝去。”
两个人说着话,就把宁玉铨给忘了,宁瑞臣跟在两个丫鬟边上,往园子里走,“伯父伯母都好?”他一低头,孩子样的笑,“小侄子闹你没有?”
“四个月,哪闹得动。”宁玉铨出了声,一见容瑛华掩唇轻笑,便挽起宁瑞臣:“行啦,家人团聚,去吃年夜饭。”
他招着手,有几分当家的气度:“叫厨房温些酒,送去石台上。”一面又转头吩咐丫鬟小厮:“围屏都摆好没有?要我从苏州带回的花鸟螺钿屏,吉利些,还有炭盆,大过年的,别不舍得。”
容瑛华打趣说:“你看看你哥哥,唠唠叨叨,好没完。”
宁玉铨咳嗽一声,几人转眼到了假山石台的八角亭中,一家人齐整落座,不多时,父亲也到了。瓜果酒馔备齐,除夕夜算是无遗憾。
还没吃上几口,外面更钟就炸起来,乒铃乓啷,子时到了,就如履约一般,天地人间唰地亮起来,嘿喝的号子声里骤然爆出一阵脆响,巨大的龙形灯缓缓上升,彩光乍的一绚,南京城彩彻区明。
花灯流苏微微震颤,宁瑞臣绕开围屏,登上高处,一片奇异假石上,尽是隔水照射来的烂灼流辉。
片刻的走神,他已经双掌合起,心中念道:新岁但愿……
祷愿想了一半,石台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宁指挥!”
那声音,骤然划破的裂帛一般,尖利刺耳,来的人张皇着,不顾劝阻往假山上攀。
宁冀陡地站起身,走出重重花鸟围屏,那人穿着破烂的官袍,像是被人撕打了一番,胸口一片烂糟糟的武官补,是兵部的人。
“坏了、坏了!”他不顾还有旁人在场,一把鼻涕一把泪,颤颤然,“浙江那些被扣押的商人的家眷,找了私兵,把尚书给打死了!”
年初一,天还没亮,外面陆陆续续就有脚步声。
元君玉一手披衣,一手掐着柳骄的耳朵,并不用力,柳骄便呲牙咧嘴叫开了。
“师父!师父!”柳骄那颗朱砂痣一跳一跳的,嘟起嘴求饶。
元君玉把他耳朵尖往上提了提:“大清早撒什么风。”
柳骄煞有介事地拱起手:“拜年哪!有钱拿的好事儿!”
元君玉松手,拿眼一瞥,没说话。
柳骄一下明白了,袍子掀开,扑通跪在地上,给师父磕了个头:“师父新年吉祥!”脆生生的嗓子,唱曲儿似的一转,跟着那双漂亮眼睛就盯上来,讨好地弯着。
“拿着吧。”施施然落下一封红纸,柳骄也不客气,拆开瞧一眼,几张令人咋舌的银钞。
“师父最疼我!”柳骄跃起来,他肚里还有鬼主意,踱到门前,“今天还有客到。”
元君玉淡淡“嗯”了一声。
“那个少爷呆头呆脑的,指不定这会儿啊……”柳骄边说,边晃着脑袋,拔了门闩姑娘似的一伸手,“还在外头没走哩!”
“啪”一下,门打开,外面倒真的站了几个人。不是宁瑞臣,也不是庙里的和尚,一身便服,白白净净,皮笑肉不笑的,一股阴柔气。
柳骄愣了,这些人他认识……是常喜家里的太监。他往那些人身上一扫,不晓得是不是来者不善,先拦了手,靠在门框上嘻嘻地笑:“呀,正月初一的,督公接咱回家过年啦?”
没人会为难一个孩子,那些太监相视一眼,推出来一个当事的:“不是回家,”他的眼睛越过柳骄,紧紧把元君玉盯住,“咱换个地方住。”
“换个地方住”,这话要说起来,意思多了去了。太监都是不择手段的,柳骄知道得最清楚,他想到了最坏的那种,一下子血色褪了干净,惨白的脸僵硬地转向元君玉。
元君玉站起来,那双桃花眼眨也不眨,一贯平淡的神情:“督公要见我?”
小太监还算有礼,没来硬的,那神态也不软:“督公忙完这阵子,自然会来见先生。”
眼下要忙的,当然不会是过年,元君玉想了想,只有年后的京察,每逢巳、亥,暴风一般席卷两京官场。
京察能出何事?常喜来南京两年,根基确实不稳,横生枝节并非没有可能。但这小太监的话也摸不透底……元君玉垂眸,半晌才说:“孩子就别去了,跟在身边,怪闹人的。”
小太监一俯身:“全听先生做主。”
第10章
“人带去了?”细长的手指一抹茶杯,进贡的庐山云雾,清腴香气飘飘洒洒。常喜把腿跷起,瞎刮了几下茶盖。
他也不爱喝茶,最爱的是美酒。到了南京,就是太监也有士大夫的习气,没人不品茶的,他得逼着自己融进去,才好扎下根。
一仰头,常喜把那盏热茶饮酒似的吞了,豪气地一抹嘴,:“元君玉可问了什么?”
兵部那把火快要烧到眉毛了,他还有闲工夫问一个小卒子的死活。
站在前面的太监立如磐石,盯着黄梨小几上那只瓷杯,道:“只问了督公是否要见他。”
常喜摇了两把手腕,心里想着什么,突然说:“这个人,给我搂实了,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咱们手里!”
那太监一跪,磕头道:“领督公的令!”
常喜把茶盖狠狠一撂,显出几分狠厉:“去吧,把魏水叫过来。”
没过一会,门外有人来了,帘子被人挑起来,一袭黑色飞鱼服,外面裹一层织金罩甲,额头上扎红带,杀气腾腾的,往下,一只灰白的眼珠子缩在眼眶里,仅有的好眼睛绽出要人命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