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闭着眼睛,师隐也能感觉到阿鸾的视线。
这感觉让他觉得难熬。
虽然眼前看不见,但心里却已然有了许多画面。
阿鸾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干净,总是含着笑意烂漫。若看向他时,那双眼里便就只有一个他。
若是哭起来时,那眼尾就会泛上一抹红……
师隐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拨过去念珠,口中默声诵念。
他不能再想更多。
他不能……
光影移动,不知过去了多久。
师隐才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放下手,将戴珠滑上腕去,很是平静地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阿鸾。
阿鸾托着下颌,仍是笑眯眯的,视线一刻不离师隐的脸,问道:“好啦?”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师隐平复气息,问:“为何看着我?”
阿鸾顿了顿,放下手,人坐直了些,又偏偏头,迎着师隐的目光看过去,笑着回道:“因为你好看呀。”
师隐淡声道:“皮囊而已,终会化尘归土,不过都是虚的。”
阿鸾蹙眉,很认真地辩解道:“可好看,就是好看啊。我眼前看到了,就觉得好看,难道还要我违心说谎吗?”
“况且我看到的,既不是尘,也不是土,就只是你啊。”
师隐垂下眼:“……是吗。”
阿鸾笑了起来,说:“是呀。”
师隐便不再说话了。
阿鸾就往师隐面前凑了一点,带着探究还有几分委屈,追问道:“师隐,你先前……先前为什么一直不见我啊?”
师隐闻言,抿了下唇角,但并不打算回答,只又滑下戴珠,握在手中。
阿鸾看见这样,只好不再往下问了,转而抬手拉住师隐的一片衣角,很小心一般地问道:“那……师隐,你……你能不能别走啊?”
师隐抬眼,问:“什么?”
阿鸾就给自己解释道:“再过几日,我就得跟着一起,过去行宫那边了……”
师隐拂过念珠,静静地等着阿鸾说完。
“所以……之后一两个月里,我都不在京中……”说着,阿鸾又多拽了一点衣角攥进手里,看向师隐,提要求道:“但是,师隐,你能不能别走啊?”
“我回来了就立刻来找你!真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不要走?你不走,那等我一回来,我就能立刻看见你了。好不好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
师隐瞥了一眼被阿鸾攥去的衣角,仿佛自己有什么也被抓住了:“……过一阵,我要出去一趟。”
阿鸾听见,就有些着急地说:“那,那你就先别走,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就陪你一起去,行不行啊?”
师隐没有说话。
阿鸾就很有几分稚气地伸出小指,又强行去勾住师隐的,说:“我们说定了!”
“师隐,你不许走,就在这里等我啊,我一回来就要看见你的!”
师隐看向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指,唇角绷的更紧了些,仍是不说话。
但阿鸾不管,他定了就是定了。
阿鸾说:“好啦,我得回去了,今日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还逃了课呢!”
说着话,阿鸾下了禅床,就要往外走。
师隐跟着起身,忽然想起来,就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我吗?”阿鸾扶在窗口,回头看向师隐,眨了一下眼,璀然笑道:“翻窗。”
说完,阿鸾就翻窗灵活地跳了出去。
师隐站在那里,有一瞬怔愣。
阿鸾隔着窗,冲师隐摆了摆手,就转身往后门的方向跑去了,背影在灼灼日光之下,显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师隐就站在那里。
明明他的门锁上了,可阿鸾还是能自由来去。
过了许久,师隐抿着唇,然后慢慢翘起一个弧度。
须臾,精舍里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师隐拨过去一颗念珠。
那场雨下过,天也早已就放晴了。
院外有人在叩门,师隐将戴珠套回腕上,归云归雨都去念佛堂了,桑成林是个明礼的人,见门上套了锁必不会再敲。
会这样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果然,师隐打开门,就看见韩宗言正倚着门,还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环。
韩宗言一见师隐,赶紧站直了,握拳抵着清清嗓子,笑道:“大师,您这门怎么上了锁?我还以为您走了呢。”
师隐看向他,漠声反问,道:“我去哪里?”
韩宗言听见这话,只好抬手摸了摸鼻子,干干地笑了两声 。
每次都如此,习惯了,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暂时翻篇了,我的天,赶紧掉马吧
第24章 但闻人语响
茶室里。
师隐倒了一碗白水,推到对面去。
韩宗言赶忙伸手去接过碗,睇了眼旁边摆着的茶具,笑了一声,又看向师隐,试探着问道:“大师,这只茶盏……怎么还在呢?”
师隐瞥了一眼摆在一处的三只茶盏,但并没有要开口回韩宗言的意思。
韩宗言也不深究,得不到答案便也不再多问,只端起白水喝了一口,将碗放下去,叹了一声,似是感慨一般,道:“今年虽热的迟,可却比往年要格外热些,这京里都快待不住人了,我是天天盼着能早点儿挪去行宫避暑啊。”
“不过咱们的皇帝陛下也不知是怎么打算的,去行宫的日子一推再推。若非是宫里太后热的中了两回暑,陛下大概还要再往后拖呢。”
师隐皱着眉,问道:“你……也去行宫?”
他自来京后便长困在这精舍中,仅认识的三个人里,如今竟有两个都是要跟着去行宫的……
阿鸾……或许会和这韩宗言是认识的吗?
韩宗言听见这问话,就摩着碗口,笑道:“大师,这就是您看走眼了吧。”
“好歹我身上还有个承袭来的爵位在不是?更何况我祖母还是公主呢,怎么就不能伴驾前去行宫了呢。”
师隐垂眼,理了一下翻起的袖口,问道:“行宫避暑……要去多久?”
韩宗言闻言,看向师隐,仍是笑着,但却多了几分莫名深意,不答反问道:“大师怎么突然好奇起了宫里的事情?”
师隐将袖口理好,抬起眼,一派淡然道:“只是一问罢了。”
“原来是随口一问啊,”韩宗言敛了深意,脸上还是挂着笑容,指腹搭在碗沿,随意叩了两下,他才继续道:“不过既然是大师开口,那我自当是有问必答的——虽说今年热的迟,去的也迟些,不过按着往年惯例,最迟到九月底,也就该回来了。”
师隐听见,就点了下头,没再说话,也并不上心的样子,仿佛就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而已。
韩宗言答疑解惑完,也不再做声,只端起碗,将余下的水喝完,就说要走了。
但才刚一起身,却忽又自己坐了回来,韩宗言看向师隐,转了转手上的指环,道:“对了,有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险些忘了告诉大师了。”
师隐抬眼看向韩宗言,等着他的后话。
“大师,您上次交托我转问的事情,有了回音。”韩宗言顿了顿,接着道:“那位说……大师您尽可自便,绝无人敢阻拦大师的。”
“不过现在暑热正盛,大师不妨等天凉了些再外出,总之,地方在那里是不会跑了的——这句话是我添给大师的。”
说罢,韩宗言便撑着茶案站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又一挥手,道:“好了,话也带到了,在下便告辞了,大师留步。”
说完话,韩宗言便很是潇洒地出了茶室,离开了精舍。
师隐在那独坐了一阵,收了空碗,却摆出了茶具,是准备要泡茶的意思。
果然,一壶茶刚好,人便也来了。
“大师,归云归雨两位小师父,又去了念佛堂还没回来吗?”
第25章 无复独多虑
师隐看向茶室门口。
多日不曾再见的桑成林就站在那里,仍是一副书生打扮,却比几个月前初见时多了几分不同,说不出来,只是不同了。
师隐收回视线,将斟好的茶盏端轻放到对面去。
桑成林就坐,看着杯中茶水微澜,搭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像是已然做下了什么决定,毅声道:“大师,我明日,就要启程返乡了。”
师隐抬起眼,有些不解,问道:“返乡?”
“是啊,”桑成林松开手,去扶住茶盏,解释道:“再过半个月,就是秋闱了,我得回乡应试。”
师隐点点头,这倒是他忘了。
桑成林是还要考取功名的。
停住声,桑成林也端起茶盏,但只浅浅喝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桑成林就扶着杯壁,很踌躇一般,过了许久,才重又开口,道:“……此次秋闱,我,决不能再落榜了……”
师隐看着桑成林,仍旧没什么表情,却是通透:“是为了那位檀越吗。”
桑成林笑了一下,也不多加隐藏,坦然点了头认下了,说:“是……灵儿许心与我,我自也该许灵儿一份前途无忧。”
“此次秋试……我若得中,立当便向谭家提亲,绝不辜负灵儿。”
师隐问:“为何一定要等中举之后?”
桑成林微微赧然,倒又有些几月前的影子了,颇不好意思地捏着茶盏,低着头,说:“大师……您是出世之人,大约不知道吧……”
“灵儿乃当朝中丞谭大人的独女,我若一直只是个小秀才,谭家定然不会许婚灵儿与我的,故而……”
师隐微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他是不懂。
这二十余年来,他念了那么多的经,看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可却还是不懂。
这些叫什么呢?
师隐垂眸,看着杯盏之中澄澄茶水,清的像是能倒映人世。
但终究不过倒映。
桑成林抽出一支签,抚过签上镌诗,便放在了桌上,徐徐推向师隐。
师隐睇了眼,见是当初时他未曾解的那支签,就收起情绪,接住了签子,问道:“是要解签吗?”
“不,”桑成林摇了摇头,道:“那日……大师您未解此签,后来我也没有再找旁人来解过。”
“这支签,我想,先寄存在您这里。”
师隐拿起签,看了一遍签诗,又是不解,便问:“何谓先寄存在我这里?”
桑成林就笑了起来,不复先前局促,说:“灵儿同我讲过了,其实我自己也心知的。”
“这些年来,我频频入寺问佛,求解运签,不过是我心不坚,不能相信自己罢了。”
师隐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仍难理解。
从前不坚,如今只为了一个人,就能陡然变得心志坚定了吗?
师隐想,这样的事情,他是不能懂的。
大概是不能懂的。
可蓦地,阿鸾的脸,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阿鸾笑着一张脸,眼尾微微翘着,满是天真,叫他:“师隐。”
师隐动作顿了一下,立刻端起茶盏喝了半杯,动作有些急,像是要将什么掩饰过去,但技巧拙劣。
好在桑成林并没有发觉。
桑成林还在说自己的事情:“……最迟不过八月底,此事便会见分晓。”
“到时,无论结果如何,我必会再来京城,将一切做出决断。”
师隐放下杯子,接了话:“好。”
他不过一个局外之人,只是因缘际会,旁观了这一桩姻缘起始,至于终末如何,也还未可知。
桑成林喝完茶,忽又想起来了一件事,便问道:“对了大师,还未曾问您,我八月底回来时,您可还会在大兴寺里吗?”
师隐将手放到桌下去:“何有此问?”
“我……”桑成林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只好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大师不会久居此处,所以……”
师隐不免多看了桑成林一眼,但很快也就移开了目光,将方才因煮茶叠上去的袖口放下来,一点一点理平了,说:“是,我的确不会久居在此。”
“但你来,我会在的。”
他还要再等一等阿鸾。
桑成林得了答案,高兴道:“那到时候,我必会再来拜会大师的。”
师隐没有拒绝:“好。”
说完话,桑成林就要走了了,他明日便将返乡,还有行囊尚未收拾,不好再多留。
师隐没有送桑成林出去,还在茶室里。
桑成林也不拘礼,向师隐告辞后,便自行离开了。
正巧,归云和归雨也从念佛堂回来了,在门口碰上了要往外走的桑成林。
桑成林也是意外,立即向归云和归雨行了一礼,笑问:“两位小师父,好久不见。”
归云见是桑成林,便就高兴叫了起来,没有半分在念佛堂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呀!是你啊!”
归雨也叫了人,只是略沉稳一些:“桑施主。”
桑成林看见他们两人,就指指门上套着的挂锁,问道:“两位小师父,我早有好奇——这门上,为何套着这把锁呢?”
前些日子他来过几次,看见门上套了锁,不过只是挂在那里,并不是真正锁了门,但他也没有再敲门了。
而今日路过,他见门上虽有锁,门却是开着的,所以才进来的。
他方才也想将这事问师隐的,只是见师隐似乎兴致不高,就按下了没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