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师隐没有睡意,推开窗子,看着泠泠月光洒了满院,手扶在框沿上,又不免想到那晚的阿鸾。
但眼下并不是很好的时候。
还有两日,他就要启行返京了,可大师父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而住持也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现身。
虽他出家,本该在哪里都一样——可清泉寺,到底是不同的。
想着,师隐便穿上了外衣,推门出去在寺中漫步走着。
每一处都是熟悉的。
他在清泉寺独居精舍,可却并不如大兴寺那般被限制行动,寺中每处他都曾走到过的。
徐行一路,刚好,步至大师父的住处,也正巧,大师父屋里还亮着灯,师隐便就走了过去。
但还没到近前,师隐就听见了屋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凝神分辨过,是住持和大师父的声音。
大师父压着声音,似乎不想被人听见一样,但声音却还是不小的:“师兄你说什么?!京城……绝不可能!我不会……”
住持倒没有刻意压低:“当年的事情,你我二人皆是见证。”
后面大师父又跟着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压的更低了,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但其间却带到了师隐。
听见自己的名字,师不觉隐皱了下眉,但也不再往下听,而是立即转身就向着精舍回去了。
窥听尊长私事,非是他所能为。
更何况,大师父和住持说的事情,若是与他相关,那么他总归会知道的。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时分,师隐见大师父进来,却没见小沙弥,心下便有了数,却没有说破,只问道:“师父,今日也去采药吗?”
大师父神色沉重:“是,快点跟我走。”
师隐见状,就点点头,也不再多说。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路无言地上到山上,才在山腰处站好,还没等师隐说话,大师父就先拿出了一个包袱。
师隐看了看包袱,又去看大师父,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父咬着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师隐,就照你的打算,逃了吧!”
师隐微怔:“什么?”
大师父把包袱往前递了递,说:“你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津州了,就当从不知道这里,你走吧!”
师隐没有接,只是看着大师父,叫道:“师父。”
大师父眼中情绪复杂:“当初我若知道来的是他……便绝不会同意你去京城的!可如今……已经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了……”
“京城的浑水,我们是趟不起的……你若去了,也只会被吞下去,尸骨无存!”
师隐皱了下眉:“师父……”
大师父抓住师隐的手,将包袱递给他,腮侧紧紧绷着,似乎在忍耐一般:“听师父的话,走。如若你今日不走,那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师隐终于接下了那个包袱,但却并不是要走的意思,他看向大师父,目光平静:“师父,你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就走。”
大师父闻言,原本便不安的神色愈发慌乱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师隐继续问道:“还有那块红玉,又是谁的东西?”
大师父听见“红玉”两个字,脸色倏然便惨白了起来:“别问了!师隐,别问了……”
师隐就说:“我把那块红玉送出去了。”
“你!”大师父听见这句话,情绪更是不稳,几乎是吼着叫道:“你怎么能把红玉送出去?!”
“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可是唯一能证实你身份的东西啊!!”
师隐点点头,说:“我也猜到了。所以,我把它交给了一个人。”
“若不出意外,认识那块红玉的人,迟早会找到我的。”
大师父几乎是在心痛了:“那块红玉是!”
“是什么?”师隐就看着大师父,问他:“是什么?”
大师父却闭上了眼睛,颓然地倚靠着树,一句话也不说了。
师隐看着大师父,他其实也并不想逼迫大师父的。
“你若要走,此时便是机会。”多日不见人影的住持突然走了出来,望向师隐的目光有些锐利:“天南海北,立刻就走,绝不要再回来了。”
师隐抿了下唇,说:“我不能走。”
他已经答应了归云归雨,十日之后要回去大兴寺的。
再者,他还有与阿鸾的约定。
他不能走。
住持似乎看穿了师隐的意图,一阵冷风吹过来,带着他的禅袍飞动:“你若是不走,便就什么都不要再问。”
师隐皱眉:“但那红玉……”
住持截住他的话:“我与你师父当初已然立誓,决计不会吐露任何与此相关之事。”
师隐听明白了:“那么你们教导我……”
住持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师隐的话:“教导你,也在誓言之内,只是我们的应尽之责……”
大师父喝叫道:“师兄!”
住持看向大师父,眼中全然是冷静的:“度一,这些事,他理该知道的。”
大师父不能接受:“如今这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住持没有回答,只是移开视线,朝着一个方向遥遥看去,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皇帝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去就开始了,没多久了,大概,嗯
第32章 风正一帆悬
师隐没有走。
但也没有再跟大师父和住持一起,而是独自一人下山先回了精舍。
小沙弥正蹲在门口的地方等着他。
一看见师隐,小沙弥就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跑过去拉住师隐,又努起嘴埋怨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也不等我就和师父走了啊?”
“我也就起迟了一点,你们都不等我……”
小沙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但师隐却都没能听进去。
皇帝回京了……
韩宗言分明是说了,一直要到九月底的,可为何如今却突然回来了?
若是皇帝回了,那么阿鸾也就回了。
阿鸾说过,他说一回来,就要看见自己的——可如今,只怕他是要失望的了。
师隐抿着唇,眉心都皱了起来。
小沙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停住了话,仰起头去看师隐,很忧心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呀?”
“是不是师父他又凶你了啊?师兄你别怕,等师父回来,我就帮你……”
“师文,”师隐打断了小沙弥的话,敛下眼帘,将里面的情绪尽数掩藏起来,声音都变得有些远淡了,说:“我要走了。”
小沙弥愣住了:“什么?”
师隐继续说:“我明天就要回京城了,我……”
“什么回去啊!”小沙弥不让师隐再说下去,松开拉着师隐的手,脸上没了笑容:“师兄,你要回,也是回来我们清泉寺啊……”
“京城,那是哪里啊?”
师隐没有办法,轻轻地叹了口气,蹲身下去,将视线与小沙弥的齐平,说:“我要去京城了,但是,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长了一年,明明与师隐分别着,却是越发依赖师隐,他抓着师隐的衣袖,哭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狗。
“师兄,你会回来吗?”
师隐抬手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抿着的唇稍稍松了一点,留出一个弧度,很温和地说:“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不放心,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师隐避开了小沙弥追着看向他的目光,看向院子里的那棵皂角树,没有回答:“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偏过头,还要再问,但被人先一步叫住了。
住持站在精舍门口,叫道:“过来。”
师隐听见声音,便就站了起来,但却是背向着住持的,也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小沙弥看看住持,又看看师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他怯怯地握住师隐的手:“师兄……”
住持的声音更沉了些:“师文,过来。”
师隐没有动,既没有抓住小沙弥,也没有松开,只是站在那里。
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包括小沙弥。
小沙弥又哭了起来,他一点一点松开自己握着师隐的手,哭着走向住持,又忍不住回头,叫道:“师兄……”
师隐没有转身。
忽然起了一阵风,将院子里那棵皂角树的枝叶都带的晃晃作响。
精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师隐还站在那里,但仍然是背着院门的。
等到下一阵的风再刮起来,他才终于动了,抬脚便进了屋里。
明天就要回京了,他的行李还未收拾。
不能再耽搁了。
风就这么时有时无地刮了一夜,动静还不小,可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天还是热的。
不过这热是闷着的,像是蒸笼一般,大概是快要变天了。
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师隐走出清泉寺,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整个寺里都是空荡荡的。
这就是他的选择。
师隐垂下眼,攥着手中的包袱,唇角绷得很紧,但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向着京城的方向迈出了步伐。
津州离京城很近。
就在师隐将要跨出津州地界的时候,却忽地看见了有几人正站在前面不远处的长亭下,还抬着手向他招了招。
师隐看清楚人,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站在亭下的人迎着走过来,正是大师父、住持及小沙弥三人。
小沙弥冲着师隐跑过来,刚才招手的也是他,他抱住师隐的手,仰起头,很是高兴地叫道:“师兄!”
师隐任由他抱着,又看向在后面也走了过来的大师父和住持,动了动唇,问:“你……你们怎么来了?”
小沙弥就说:“我们当然要来送你啊。”
“师兄放心,我记着你的话的,师父说了,这里还是津州的,我们没有去京城。”
师隐抿了下唇,看着走到近前的大师父和住持,微微低下头,叫道:“住持,师父……”
住持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大师父,撇着头,怎么都不看师隐。
小沙弥的视线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歪了歪头,不明白他们这些哑迷,只抱着师隐的手,说:“还好今天我没有迟了,师父一大早就起来要走……”
大师父喝住小沙弥,道:“什么我要走!我可没有……”
住持按住大师父,看向师隐,嘱咐道:“既然红玉你已送出,那么往后之事……你便自己多加保重罢。”
“前言已尽,好自为之。”
师隐稍一颔首:“多谢住持。”
住持淡淡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吧。”
小沙弥闻言便松开了师隐的手,乖乖地站去了住持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师隐,说:“师兄,我们等你回来啊……”
师隐笑了一下:“好,我会回来的。”
说完,师隐抬手,向着住持三人行了一个佛礼,没有再说别的话,便走了。
烈阳当空,热风滞滞拂过。
慢的似乎要将暑气裹到人的身上去,一丝一处都不落下才肯罢休。
未时过半。
师隐一路不停,便抵大兴寺。
但才进寺门,师隐便直觉有些不大对——今日的大兴寺,实在太过安静了。
不止没了香客喧闹,甚至连念佛堂的诵经声都一并消失了。
师隐顿了顿,没有再停,快步走回去精舍。
他并不在乎大兴寺如何。
可他还有约定在此。
师隐叩开院门,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
归云探出头来,一看见是师隐,眼中立刻亮了起来,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点了点头,走进去精舍里,却没看见归雨,便问道:“归雨不在吗?”
归云说:“嗯,他被念佛堂的师兄叫走了,说要他去帮什么忙。”
师隐进了屋里,将包袱放下来,才出声问道:“阿鸾……可来过吗?”
“阿鸾?有呀!”归云眨眨眼睛,说:“他是昨天晚上来的,我和归雨吓了一跳呢。”
师隐:“那信……给他了吗?”
归云点头:“嗯,他拿到信,就走了。”
师隐闻言,心下微微一动。
也不知道阿鸾来时,却没有见到他,该是怎样的失落……
他于别人的约定都能兑现,可唯对阿鸾,如今竟然失信了……
但没容师隐再想更多。
有人来了精舍。
来的那人传话道:“师隐师兄,宫里来人了,说请您即刻过去。”
第33章 青山卷白云
师隐换了一身僧衣,看向还站在院中等着的那僧人,淡声道:“走吧。”
那僧人微微一颔首,便转过身去要在前先走。
恰时,归云追了出来,叫道:“师兄!”
师隐回过头,看向归云,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归云又往前走了一步,嗫嗫叫道:“师兄……”
在前面的那僧人转过头来看,但师隐已然回了过来,向那僧人点了一下头,说:“没事了,走吧。”
那僧人便看了看站在门廊下的归云,又去看了一眼师隐,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在前面带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