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府悄悄抬眼看了看楚辞,果然发现他唇角上扬,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殊不知楚辞想得其实不是这个。刚刚说话的人是满脸悲愤,听的人却一脸莫名。楚辞嘴角抽搐,若不是他亲耳听见,恐怕一辈子也听不见这么荒诞可笑的事情,居然有人以为他会干杀人灭口的勾当。看来是他的形象管理还不够好!楚辞深刻地反省了一下。
“不知这位夫子是以什么为依据得出这种结论的?楚某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自为官那天起,也不曾利用官职仗势欺人。你如今张口就来,可知污蔑他人也是一种罪呢?让我想想,诬告之人罪加三等。”
楚辞义正言辞,丝毫没有迟疑。这种伤及名誉的话,当然是越早反驳越好,不能让这种流言在百姓之中传开来。今天他还是有意害人,明天可能就是直接杀人了。真是传谣一时爽,辟谣跑断腿。
那人被问得张口结舌,本来这话也就是大家的猜测罢了。那时王立松本想去提学司问个明白,拦住他劝说的那个人就是这样说的。
“知府大人,现在并不是追究我们为何不按规矩行事的时候,目前最为重要的,是请楚大人解释一下,为何要私自关闭村塾,使孩童求学无门?”其他人见场面似乎被楚辞掌控了,连忙出来说话,将大家拉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
陆知府咳嗽一声,点头同意,他说:“咳咳,是极,楚大人,你还是先将状纸上所告之事解释清楚吧。至于他们越讼之事,容后再议吧。”
楚辞轻笑一声:“既然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楚某就按大人说的,先解释清楚关闭那十余所村塾之事。”
王立松等人直勾勾地看着楚辞,想听听他是如何解释的。
楚辞说道:“咱们漳州府之中,共有学署一百四十二间,其中就包括被关闭的这十二间村塾。这些村塾都取得了官府颁发的文书,无论盖房修缮或是夫子们的月钱,都是由当地县衙拨银的。这是圣上对于学子们的优待,为的是使我大魏百姓人人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这是一件大好事。”
楚辞话锋一转:“但是,如今这些村塾已然名存实亡,每年收进去的学子数目都不足十人。若还是像以前一样放任不管,那么这些村塾就会变成县衙财政的负担,付出的和收获的差距越拉越大。长此以往下去,对漳州府的发展极为不利——”
王立松涨红了脸,激动地打断了楚辞的话:“大人,这教书育人之事不比做生意,哪能用这些世俗的东西去衡量它的价值呢?您随口一句关闭村塾,便让这七八个孩童求学无门,您也是农家子出身,难道也不知贫苦之家进学的艰辛吗?”
公堂之上和外面的百姓都静悄悄的,这王秀才当面揭短,大家都想看看楚辞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楚辞定定地看着王立松,王立松丝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良久之后,楚辞说道:“你倒是不怕事。”
王立松说:“怕事我也不来敲鼓了。”
“原来敲鼓的就是你?你难道不怕我怪罪吗?”
“怕。但有些事,必须要做。如果今日我不来,那下连村村塾必关无疑,届时村塾里那八个孩童就再也不能进学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他们跑这一趟,这是我为人师的职责。”王立松熟读大魏律,自然知道敲响登闻鼓,站上公堂意味着什么,可他必须这样做。
楚辞心中很是欣赏这样的人,但他面上却依旧很冷酷:“就算你这样说,也不能改变那所村塾已是县衙财政负担的事实,若对你格外开恩,那本官又如何取信于其他人?”
不等王立松露出失望的表情,楚辞又说:“如今有一个办法,端看你愿不愿意尝试了。如果你还想将那所村塾继续办下去,本官就做主将那所村塾划归私有,从此以后,村塾的修缮及其他还有你的月钱,都得你自己负责,县衙不再拨一分银。同时,你不得随意多收学子们的束脩,以前多少,以后还是多少。只要你同意,那本官就不关闭那所村塾,你看如何?还有你们也是一样,只要答应下来,村塾照开无误。”
王立松一听,便答应了下来,但其他人却满脸不愿。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县衙拨下的银子来的,每年修缮村塾和其他补贴的银子到他们手里转了一圈再出去就所剩无几了。在他们看来,成为一个夫子只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罢了。
如今他们不仅不能赚更多的银子,反而有可能倒贴钱,他们就不干了。
王立松看他们的反应,试图说服他们为当地的孩童着想,可他们却以各种原因拒绝了。
“看吧,本官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关闭这些村塾之前,楚辞是经过了慎重的思考的。这十二所村塾,年年考绩都是排在最末的,他亲自到这些村子探访,发现他们在百姓眼中风评都很差,再加上这些村子附近还有其他学署,即使关闭这些地方,学子们也不至于没有书读,楚辞这才决定让他们成为第一批被关闭的村塾。
至于这些夫子,他原本的打算是考验一番再并入其他地方的,现在看来,除了一个王立松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想必他们这么多年的经营下来,也贪污了不少钱了。
不过,这王立松和他探访来的结果不太一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303章 还有下次?
眼看王立松已被说服, 其他夫子都急了。有人鼓起勇气说道“先祖重视学业, 曾下令广办学堂,我们村的村塾便是那时搭建的。当今圣上也对此十分重视, 今年又置了许多学田用以厚待读书人。你一张告示,便要关闭十余所村塾,你对得起圣上吗?”
楚辞笑了起来,这一笑倒使对面的人消除了一些紧张的情绪, 变得愤怒起来。
“你笑什么?身为一府提学,你来这里不过三个多月,便使漳州府少了十余所村塾,你这分明是玩忽职守,故意要来败坏我漳州府学风!”
“若是某处的学风是以村塾多少来判定的, 那么有人大肆兴建学堂,每隔几里便建一所, 是不是就说明此地有良好的学风了呢?你们这些村塾之中, 没有一处超过十人的。其中除了这位王夫子有些疑虑之外,其他地方我都已调查的一清二楚了。刚刚那位说话的,你可是江县下属广兴镇周家村村塾的杜夫子?”
杜夫子一脸惊疑不定, 不知自己是怎么让这楚辞认出来的。
“觉得奇怪?周家村的村老们都说,杜夫子脸上长着一颗富贵痣, 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这杜夫子的左脸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豆大的痣,这痣很是圆润, 上面还长着一根毛, 让人十分难忘。
“你所在的周家村塾, 一共只有四名学生,身为一个有着几百口人的大村子,学生却这么少,是什么原因呢?我曾问过当地的老百姓,周家村人皆以制伞为生,伞价不低,大家家中都尚有富余,为何不送孩子去读书认字?他们都说,宁可不读书,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去你那间村塾。不止每个月的束脩交的比别处都多,而且逢年过节四礼一样不能少。除此之外,每天下午还要在你家里干一个时辰粘伞面的活计才行。你这哪是教学生,分明是收学徒吧?怪不得人人都说你那是富贵痣,以区区一童生之力,积攒下这些财富,杜夫子可真了不得啊!”
楚辞用调侃的语气说出这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冷酷。杜夫子有些心虚,不敢和楚辞对视。
“你,是湾县下属竹节村的周夫子吧?我听说——”楚辞将视线移向另外一个人,慢悠悠地说道。
那人连忙摆手“我不告了我不告了!”说完,还想往外头冲去,立刻就被衙差拦住了。
陆知府坐在上头,心里很是惊奇。这楚辞果然有两把刷子,他来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如数家珍般将这些人犯过的错说出来,想来是记在了心里。从这点可见他关闭这十余所村塾的决定并非是无的放矢。
其他人看楚辞的视线移过来,也立刻摆手或以袖遮脸,一副羞惭不已的样子。
陆知府见此状,哪还能不明白这些人恐怕都有短处拿在楚辞手上。他知今日的热闹恐怕是看不成了,当即下了判词,以诬告罪进行处罚,除王立松外每人杖十下,并处罚银五十两。
一场轰轰烈烈的“民告官”便在楚辞的三言两语之中轻易解决,其实本来这事他们就不占理,要不是陆知府想给楚辞添点堵,他也不会开堂审案。
之前楚辞提出越讼杖刑时,陆知府已然有些后悔,他一时意气,竟然差点让人抓住把柄,幸好楚辞没有再提及此事,他一说结案,楚辞便带着王立松走了。
其他的夫子受完处罚后也走了,他们皆以袖遮脸,哪里还敢说其他的。事已至此,他们该想个法子为自己再谋一条出路了,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关注王立松为什么会被带走。
不过,在场的大部分都认为,楚辞带走王立松应该是为了教训他,此人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八成是要吃点苦头的。知府大人没判,一定是想留给提学大人亲自处理。
王立松本人倒是不太在意,自楚辞答应他不关闭村塾之后,他的心就放下了。至于楚辞要带他去干什么,他也想过了,这次行事确实欠妥帖,提学大人要惩罚,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孰料提学大人带他到提学司后,并没有对他干什么,只是将他平时所做所为细致地问了又问,还一边用细炭条在一叠纸上记着什么东西。
问完后,提学大人又让仆从带他去饭堂用饭,还说要派马车送他回村。王立松被楚辞这么一弄,心中更是十分愧疚,他原本觉得不应该泄露给他出主意的人的消息,可现在看来,提学大人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那个样子。那么,他撺掇着他们这群人去知府衙门告官就不知是何居心了。
这样的人潜伏于暗处不知还会做什么恶事,王立松想,他一定得把这事告诉提学大人才行。
……
楚辞从衙门回来后,问了王立松很多问题。通过问话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人果然迂腐又正直,还有点滥好人的倾向。
他当时去到那下连村暗访时,村民们对他的评价都不太好,提起他时总是摇头叹气。但楚辞问及缘由时,他们却不像其他村子一样直言不讳,而是遮遮掩掩,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楚辞当时以为他们是想给王立松留点面子,不愿把他做的事宣之于口。现在看来,估计是实在说不出他什么坏话了。
这王立松是五年前来到下连村的,据说他因乡试失利乘船回乡,途中遇到海龙王导致翻船,他被一块木板击中头部昏厥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岸边。当时是村塾里一位年迈的夫子将他救起来的,因为下水救他,这老夫子不幸染上风寒,弥留之际还在为下连村这些孩童的学业担心,王立松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自然接下了担子,代替他支撑起这间村塾,一待就是五年。
这五年来,他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将当地县衙所拨款项全部用于村塾中,自己不贪分毫。此外,还经常自掏腰包给孩子们买纸笔,中午吃饭时还会掏钱补贴肉菜给他们。就楚辞看来,他做的已经很好了。当然了,前提是他没有说谎。
在双方各持己见的情况下,楚辞决定再派人去调查一下再做定论。但他心底的天平还是向那王立松倾斜过去了,只因他刚刚在公堂上做的那个决定。
所以,楚辞不仅没有因为他越级上访而生气,反而对他礼遇有加。在楚辞看来,这样的人就算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也没关系,只要肯坚守原则,就还是一个好同志。
“大人,那位王夫子说想见您。”小四说道。
“见我?”楚辞从公文里抬起头,“那你把他带过来吧。”说完,又埋下头去处理。
“晚生拜见提学大人。”王立松很是恭敬,虽然他年纪比楚辞大得多,但他只是个秀才,在大宗师面前自然要以晚生自称。
“免礼。他们说你想见我,是还有什么事吗?”楚辞抬头起,温和地问道。
“大人,晚生有一事埋藏于心,思虑良久,终觉不吐不快。”王立松脸上仍有些为难之色。
楚辞来了兴趣,说道“那你说吧,本官洗耳恭听。”
“大人,是这样的……”
王立松走后,楚辞陷入了沉思。据这个王立松说,当时听说了公文的内容后,他们原本是想一起上提学司衙门闹一闹的,结果有一位自称江林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可以给他们出个主意。
他说“各位若是想让提学大人打消主意,在下倒有个办法。我知道你们是想直接去提学衙门找楚提学,可你们不知道此人刚愎自用,行事诡谲,从不听劝解。若你们贸然上门,很可能会让他恼羞成怒,到时候不止不能让他打消念头,更有甚者你们的功名都会被他取消。”
众夫子大惊,忙问他是谁。
他说“小生江林,在下的叔父曾任提学司察题佥事,因与这提学大人政见不和,无端受了连累……”
“你说的可是提学司江大人?”有人问道。
“正是。你认识家叔?”
“当年江大人随同王提学下乡巡视时,老夫曾有幸陪过席,依稀记得这位江大人很是和善,待下面的人也很好。”
既然有人认识,大家对这江林说得话又认可了几分。
“没想到楚提学竟然是这样的人,那我等如何是好?看来这村塾是关定了。”众夫子叹息摇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