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这会儿是很生气的,从之前接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停船休息的地方是在落日崖附近,距离码头不过四五十里,纵使是那艘速度极慢的大船,有一个时辰也早该到了。可现在两个时辰都快过去了,海面上竟连船的影子也不曾出现。要不是楚辞机智,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就让人去附近借凳子,他们恐怕要在这里站几个小时了。
如果说不是那位督学故意为难,那一定就是船行至中途时穿越到不明空间里了。楚辞在心里黑色幽默了一把后,继续不耐地盯着海面上。
终于,十几分钟后,一艘华丽的大船从远处缓缓驶来,它的速度简直慢到令人发指,也难怪会开这么久才到了。
从看见船开始,楚辞就让人把凳子撤掉了,此时他们一群人都笔直地站在岸边,等着迎接船上的那位督学。他在等待时还分神想了想,不知这次派来的御史,会不会是他认识的那几个。
有人在船和岸之间搭了几块板子暂代通道,当楚辞见到那位正下船的督学的第一面时,脸上原本挂着的礼貌微笑就消失不见了。他这时候很想问候一下派官之人的老母亲,可良好的教养却让他将这种冲动压制了下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会儿正在下船的那位分明就是他的老冤家秦顺了。这秦顺是左右佥都御史,官居四品,不过这督学乃是替天子巡查各地学务,在他巡查期间,手中的权利是要远超过普通的四品官的。
可是这对楚辞来说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了。想当初他和这秦顺在朝堂上斗得乌眼鸡一般,两人相看两相厌是众所周知的。楚辞得以在秦顺每一次锲而不舍的弹劾中大获全胜,都要归功于他先天自带的嘴炮技能。往日他官位较小,可身负皇宠,两边也算势均力敌了。可楚辞如今被外放至此,秦顺却以督学的身份出现,两人立刻呈现出极大的不平等。可现在想想,当时能够斗赢老是给他泼脏水的御史台,楚辞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但这会,楚辞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后,但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假笑向前走去。
“秦大人,好久不见,下官甚是想念呐!没想到这次朝廷竟派你任督学前来南闽省,可真叫人欢喜呀。”
楚辞行了一礼,而后以最热忱的态度和秦顺打招呼。这一下唬的漳州府本土官员都一愣一愣的,听这意思,这位姓秦的督学分明是他们提学在京城时的好朋友嘛。看来这次检查评优有望了!
可不等他们高兴,就见秦顺“咦”了一声,然后退后一步,用看怪物的眼神围着楚大人绕了一圈,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啧啧”感叹。
“啧啧啧啧,若是你方才不开口,我还认不出你来呢!瞧瞧你如今这副饱经风霜的样子,还是那位名动京城的玉面状元郎吗?依本官看,你如今和那些贩夫走卒也没什么不同了。本官开个玩笑而已,大家不要介意啊,哈哈哈。”秦顺肆意地笑着,随他一同前往的那些人也跟着笑出声,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漳州府的官员们没有笑,他们已经听出来这位秦督学话里的嘲讽之意了。
楚辞心里骂了一句“老阴阳人”,面上却仍然是笑着的:“秦大人说笑了,下官在这漳州府过的很是快活,哪里会饱经风霜呢?许是这几日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振,叫秦大人你见笑了。”
“楚司业,哦不,楚提学,”秦顺重重强调了一声,“本官还以为你在京城一年变得养尊处优些了,没想到还是不改农家子出身的秉性,在这穷乡僻壤之中吃尽苦头,竟也会觉得快活。此等心性,真是令本官佩服呀!”
此话一出,楚辞还没怎样,南闽省地方官员就不开心了。他们南闽穷是穷,但也轮不到这人来贬低,这几日好吃好喝招待着,敢情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楚辞将周围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骂了秦顺一声蠢货,然后继续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回答道:“老祖宗教过我们做人不能忘本,下官农家子出身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自然也不会忘记曾经吃过的苦头。不过我们南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其中海产更是多不胜数,倒真算不上什么穷乡僻壤。待会秦大人去了府城后,就让下官一尽地主之谊,请秦大人吃一顿地道的海鲜大餐。”
南闽省官员们听了都很感动,这位提学大人虽然没待多久,但维护起南闽省时就像他们一样。
秦顺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哼了一声,道:“果然楚提学还是那个楚司业,口齿依旧这般伶俐,三言两语便能扯出一大堆歪理来,让人说不出话来反驳。”
楚辞低眉敛目,做恭敬状:“秦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这海边风大,吹多了难免让人头疼,秦大人你刚来此地,应该会不太适应,不如咱们先移步府城,再行商谈如何?”
秦顺又哼了一声,他虽也觉得这海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嘴上仍然逞强:“本官又岂是那等娇弱之人?罢了罢了,你既说要走,那便走吧,免得待会儿又说本官不识时务。”
楚辞苦笑一声,说道:“秦大人言重了,下官万不敢不敬大人。还请大人往这边走,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秦顺看着楚辞恭敬的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抬腿朝着停放马车的那处走去……
第353章 烂摊子
楚辞他们天未亮就从提学司出发, 直到近午时才把人接回府城。
毕竟秦顺是京城派下来的督学,往大了说就是朝廷派往地方的钦差大臣,于情于理, 当地知府也是要出面接待一下的。
所以,楚辞还未下车,就听人来报,说陆知府在聚仙楼摆了一桌, 说是要为督学大人接风洗尘。
有人请客, 楚辞焉有拒绝之理?他平日里虽大方,但也不想为讨厌的人花钱。于是楚辞和颜悦色地对来通报之人说道:“知府大人好意,吾等却之不恭。烦请小哥回去转告一声, 说楚某待会就和督学大人一同前来。”
那小哥应了,转身便回去通报。楚辞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然后就直接下车, 来到后面一辆马车旁。
正好秦顺也想问问为何突然停住了, 他刚一掀开帘子,就看见楚辞笑盈盈地看着他。
“楚提学, 怎么突然不走了?难不成是你的马车突然坏在半路了?还是你那匹老马已经拉不动车了?”秦顺习惯性地挖苦楚辞,自从御史台在和楚辞的争斗中次次败北后, 御史台的威信就降到了历史新低,他们弹劾别的官员时, 那些官员也不如以往好性了。最让他们难过的,是皇上对他们的态度也不比从前了。
这一切, 都是面前这个笑里藏刀的小子造成的。秦顺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楚辞的点。
楚辞呵呵笑了一声,说道:“秦大人说笑了,我的马和马车都是官府配发的, 您是想说户部的大人们中饱私囊,故意采买一些劣质的东西给下面的衙门吗?”
秦顺冷哼一声,这个狡猾的楚辞,又想给他挖坑,户部的那些人是可以轻易得罪的吗?他这次出行所花用的银两回去还得报账呢!
“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楚提学你何必这样认真。既不是车马出问题了,那又何故在这大街上突然停下?”
楚辞说道:“秦大人,是这样的,我们陆知府身为东道主,听说您今日莅临漳州府检查学务,便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请秦大人您尝一尝咱们漳州府的特产,不知您可愿赏脸前往?”
秦顺心中得意,但脸上却是一副勉强的样子:“既然知府大人如此客气,那本官也不好拒绝,便去坐一坐吧。”
楚辞见他答应,便吩咐其余下属们先回提学司去做好前期工作,以备检查。聚仙楼离东街不算远,马车拐进一条巷子走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秦顺下了马车之后,看着面前的聚仙楼,做作地叹了一口气。楚辞听了,觉得他恐怕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便假装没听见,只一心招呼他往里走。
秦顺见状,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楚提学啊,本官实在是替你可惜,原本在京城待的好好的,偏偏就外放来了这么一个地方。别的不说,就这酒楼看上去,都比咱们京城的要小上许多,看着就小家子气,楚提学,你说是不是?”
楚辞见迎过来的店家听见此话后脸上表情有些不太欢喜,便道:“秦大人此言差矣,漳州府地处南方,咱们南方的建筑讲究的是小巧精致,而北方则讲究大气豪放,两者各有各的好处,无甚可比较的。”
店家听见他这么说,脸上又带了笑意,他这聚仙楼一直以来招待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背后自然是有些背景的,刚刚突然被人说小家子气,难免有些不快。
“楚大人,您里边请,知府大人他们已经在里头了。”秦顺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店家却已经引着他们往楼上的包间走了。
刚一入包间,就看见知府大人带着衙门里的几位官员等候在门口,一见秦顺,便向他行礼。
秦顺端着架子,冷淡而矜持地朝他们点了点头:“各位不必客气,起来吧。”
“谢大人,秦大人百忙之中,能够拨冗莅临,真叫蓬荜生辉啊。下官公务繁忙,不曾远迎,还请大人见谅。”陆知府对于京城来的大官,一直以来都是很尊敬的。
“这倒也无妨,毕竟本官此次前来不是为了考察政务,有楚提学他们相迎就可以了。本官还没多谢知府大人的款待呢。”秦顺见他这般恭敬,心里也很舒服。
秦顺稍微露出一点善意,陆知府就觉得受宠若惊,立刻摆手称这只是区区小事,根本不足挂齿。说着,便将秦顺让到了主位上坐好。
待所有人都落座之后,陆知府拍了拍手,便有人端着盘子过来上菜。来到沿海地区,吃的自然是以海鲜为主的了。楚辞看着这满桌的美食,心下猜测这一顿一定花了陆知府不少银两。瞧瞧这种品相的鲍鱼和海参,个顶个的都是极品。
秦顺见到这一桌心里也是比较满意的,这一大桌子放在京城的酒楼里,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下不来,甚至有些还是贡品,寻常人根本吃不到。
他拿起筷子每个尝了点,待夹到中间汤盆里那白生生的小圆球时,却突然犯了难,怎么也夹不上来。一旁的陆知府很有眼色,立刻殷勤地拿着汤匙亲自给他舀了一颗放进碗里,嘴里还热情地说道:“听说这玉融丸是京城的贵人们才能吃的东西,咱们漳州府也学着弄了一些,秦大人您尝尝这味道,和京城吃的可有不同?”
秦顺心里犯疑,因为他在京城之时根本就没吃过这物。可眼下桌上的几人都笃定地看着他,他也不好露怯,只能将这玉融丸舀起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嗯,你们这玉融丸吃起来软嫩弹牙,滋味鲜美,堪称上品。”秦顺也觉得这东西好吃,但他还是说道,“可是和京城的一比,却还是有些不足之处。京城的玉融丸入口即化,味道无与伦比。”
陆知府脸上有些遗憾,他本觉得这东西已经很好吃了,没想到京城的竟然更好一些,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味道,只可惜他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尝试了。
楚辞在一旁憋笑憋的脸都红了,这秦顺一本正经地装逼,是欺负他们没去过京城吗?楚辞坏心眼一动,惊讶状问道:“秦大人,京城竟也有玉融丸?下官以前在京城时从未吃过,莫非,这是御赐给您的贡品?”
秦顺一时忘了楚辞是从京城外放的,闻言脸上便有些不自然了,他斥道:“那当然,此等美味,岂是区区六品官就能吃到的东西?现在这里既有了,楚提学便多吃几颗吧!”
他话中意思很明显,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楚辞心里偷笑,脸上却一副惋惜的样子:“秦大人说的是,御赐的下官既然无福消受,那这里的一定要多吃几颗了。”说罢,便埋头吃了起来。
陆知府不知楚辞是在打趣,心里对这秦大人难免又高看了几眼,能得皇上御赐菜品的,一定是他的心腹了。若关系打好些,说不定也能去京城当个官呢!
于是,他更加做小伏低,话里话外都是追捧之意,秦顺也有意冷落楚辞,席间就只跟陆知府说话。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只一顿饭的功夫,两人竟已称兄道弟起来,仿佛他们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故友重逢。
待散席之后,两人相执醉眼朦胧,约定好来日再聚之后,便被手下分开了。楚辞带着醉醺醺的秦顺他们去了驿馆安置,安置好秦顺之后,楚辞又叫了一桌席面给秦顺的随从们。
“诸位一路辛苦了,过来用些饭食吧。”楚辞热情地招待着他们。
这些随从们先是推拒,在楚辞的再三劝说下,他们便推推挤挤地坐下了。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地位较低,突然有个当官的对他们态度温和,他们反而变得拘束了。
不过楚辞是谁啊?他一向都很会来事,只一会儿功夫,他便和这些人相谈甚欢了。等时机成熟之后,楚辞就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起秦顺平日里的工作习惯来,由于他话术高明,这些人只觉得这位大人好奇心比较重,根本就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当。
席间,有人提到了,说前天晚上在省城之时,秦大人看了一宿案卷,还说什么要把里头有功名的找出来。他们字认得不太多,跟着找了一宿。
楚辞心里一惊,在这种时候,秦顺的每种行为必然都是有原因的,找出有功名的人是因为什么呢?他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这个上面,某个随从回忆了一下,说道秦大人说这个很重要,还特别念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李林华”的,说那个人因杀人被革除了功名流放之类的。说完,这随从还感慨了一句官老爷就是好,杀人不用偿命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