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想!”
“你能做魏庸的皇后,自然也能做本王的王妃!”
“你——”楚韶挺起上身,猛然吐了一大口黑血,继而如玉山崩塌,颓倒回床榻上,双目紧阖。
淮祯心下一惊。
“慕容!!!”
帐内传出一声崩山裂地的巨吼,慕容犹如离弦之箭射入营帐。
他一探楚韶鼻息,就知大事不妙,连忙就着敞开的衣衫在他胸前施下数针。
至于衣衫为什么会是敞开的,他也不敢问。
慕容犹被收进裕王府前,在江湖上混了个“神医”的名号,但凡他出手救过的人,都死不了,哪怕断气了,也能再续一条命回来,这是他于淮祯的价值,也是他能在军队里潇洒放肆的资本。
针落下后片刻,楚韶胸口剧烈起伏两下,银针针身硬生生被逼出一半。
慕容犹收针跟割麦子一样利落,楚韶在昏迷中咳了两声,又溢出两口黑血,青白的面色渐渐回转血气,气息也平匀了许多。
淮祯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猛然回落,他走至床边,探上楚韶的手腕,觉出脉搏还在跳,才彻底踏实。
慕容犹先替楚韶把衣服理好,之后才忍不住说:“殿下,臣让你激将,是让你把那口淤血给激出来,不是让你要人命。”
“我哪知道他如此刚烈?”淮祯自觉理亏,说话没什么底气,“罢了,他活着就好。”
慕容犹摸不透裕王的心思,“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将他绑作人质?”
淮祯反问:?“整个南岐都是中溱的囊中物,还有擒拿人质的必要吗?”
吞掉南岐的地域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岐都数万子民对他心服口服。
淮祯用目光打量着昏迷的楚韶,另有思量:“攻城容易攻心难,那些话本不是都传楚轻煦是南岐的风骨吗?”
楚韶巅峰时期,连中溱的坊间都流传着他在南境的战绩。
比起楚轻煦这个名字,世人更熟知的却是“南熹将军”这个名号。
熹有明亮之意,“南熹”意为南岐边境如太阳一般辉煌灿烂的亮光,这一名号起先只在百姓之间流传,后来被先南帝魏齐亲口承认。
中南两境流传的话本也多以“南熹”来指代楚韶,由于这些话本都是长南岐志气灭中溱威风,因此被中溱列为禁书。
不过淮祯在随州的府邸里却私藏了一整套《南熹将军传》,因此,他最知道楚韶在南岐有多得民心。
比起魏氏皇族,楚轻煦才是南岐的光,南岐的荣耀,南岐的风骨。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魏庸会如此忌惮楚韶,宁愿折损一个边关大将也要毁了他,怕的就是功高盖主。
裕王殿下心机深沉:“如果南岐的风骨跪在我面前向我臣服,会如何啊?”
慕容犹立时明白了淮祯的谋划。
且不论楚韶昔年的功绩,单说今日,在“屠城”的危机关头以一人之力保下岐都千万条性命的楚韶,在岐人心中已经是奉若神明的存在。
心中的神明都归顺于裕王,那群百姓自然也会对裕王俯首称臣。
“利用楚韶的名望在短时间内收割民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殿下英明。”
“不过楚韶这等琨玉秋霜之人,要他低头不如直接杀了他。”淮祯可不想再把楚韶气死一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把之前的事都忘了?”
“殿下是想让他失忆?”慕容犹恍然大悟,“殿下英明,前尘尽忘,既能解他心毒,又能令他别无二心地忠于殿下。”
“倒有一味药可用,释忧花,只要服下此花,忧苦尽消。释忧在西域,又是钟情蛊的旁支,楚韶服下此花后,会无可救药地爱上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淮祯侧头看了一眼慕容犹:“还有这种药?”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这花带有微毒,刚服下那段时间,比较难熬。”
“如何难熬?”
“难免会食欲不振,体倦乏力,不过这些症状会随着毒性的消散逐渐减轻。”
“听起来也不怎么难熬。”
让楚韶一个体弱之人受这些苦,淮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此花有害心智,刚服下那一月,可能有些痴傻。”
淮祯沉思了片刻才说:“慧极必伤,傻一点还是他求不来的福气。”
“殿下还需谨记,钟情蛊种下后,楚韶左耳耳垂上会浮现一颗红朱砂,朱砂色艳,则毒性正盛,他对殿下必定百依百顺,朱砂色淡,毒性减弱,哪日耳垂的朱砂淡到看不清时,楚韶的心智就算恢复如常了,到时若殿下还需控制他,臣可以重新下蛊。”
淮祯还没有想得那么远:“你只需保证,这毒不会伤他性命。其他的,日后再说。”
释忧花罕见,慕容犹早前游历西域时得了一株,因觉得新奇才带在身边,没想到这回派上了大用场。
他将花煮水熬了三回,得了一碗褐色的浓汁,远远闻着,是一股浓烈怪异的奇香。
楚韶一直未醒,慕容犹正打算再粗暴给他灌下,淮祯先一步道:“我来。”
他单手搭在楚韶后背,将他上半身托起,搂在怀中,伸手接过药碗,将碗沿抵到楚韶唇边。
楚韶虽没醒,却比之前完全昏死的状态要好上许多,他牙关没有咬得太紧,药汁入口后,混沌中尝出些甜味,这才顺利地吞咽了下去。
一碗药喂完,淮祯轻托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放回了床榻上,转头问慕容犹:“他何时能醒?”
“应该快了。”
“那你还不出去?”
“啊?”
“他醒来第一眼见的人只能是我,你是想让楚韶钟情于你不成?”
“臣告退!”
被用完就扔的慕容神医走出营帐时,摇头叹气,一直候在帐外的宁远邱见他如此,以为事态不好,急上前问:“难道楚韶没救了?”
“非也。”慕容犹拍了拍宁远邱的肩,言不尽意,“恐怕是我们王爷没救了。”
第3章 攻心(三)
淮祯就着凉水将双手的血污洗净,脱了身上的战甲,仔细整了整衣襟,又取来桌上的铜镜,不得其法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才重新坐回床边等着楚韶醒来。
慕容犹说他很快能醒,但这个“快”似乎不是淮祯所理解的“快”。
他挺直腰板正襟危坐时刻保持着潇洒帅气的形象,誓要在昔日对手面前重振威风。
结果楚韶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样耗了一炷香时间,淮祯等得无趣,干脆让人打了一盆温水进来,亲自擦拭楚韶嘴角的血迹。
楚韶生得极好,肌如雪晕,唇若朱涂,纵使面带病容,阖眸睡着时,也有一番沉静之美。
淮祯凝眸赏了许久,竟然也不觉得腻。
楚韶从烈日高悬睡到了日落西山。
营外的士兵都开始围着篝火吃烤全羊了。这群士兵出生入死,淮祯特许他们放松一晚,起哄灌酒的不少,还有人兴起唱起了中溱的民歌,好不热闹。
再热闹也吵不醒楚韶。
他占着淮祯的床,让淮祯无处可睡。
照顾淮祯起居的温砚看不下去了:“王爷,不如将楚公子挪到另一个营帐内?你也好休息。”
淮祯否道:“不必。”
如果不亲自看着,万一楚韶醒来见到的是别人,那么这盘棋的第一步就走偏了。
入了夜,裕王点了灯,坐在床边看起了兵书,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是被远处几声鸡叫吵醒的。
他抬头一看,蜡烛早已被吹灭,床上已经空了!
淮祯冲出帐外,因太过着急,完全没留意到自己起身时抖落了背上的一条薄毯。
帐外天光微亮,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和围场内的泥土气息,草地上都是熄灭的篝火堆和烤全羊骨架。
昨晚胡闹高歌的士兵醉酒都不忘守着军纪,到底没敢真放纵,各自回营,无一人醉倒在地。
时辰太早,除了不远处巡逻的哨兵,没有什么人在外走动。
淮祯心中稍松,叫醒屠危,让他带着几个心腹之人去找,又叮嘱道:“找到他立刻向我汇报,不可声张,不许惊扰,更不准在他眼前晃!”
屠危心道:王爷这是在捕什么金贵的小兔子吗?
淮祯也亲自去寻。
想来楚韶是昨夜醒了,自己跑了出来,这中间他要是先看见了什么人,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一想到那钟情蛊很可能给别人做了嫁衣,裕王心中就不是滋味。
他越想越急,漫无目的地跑上一个小坡。
站在高处,看得就远一些。
一丛毛茸茸的兔子堆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白色的兔子旁边,散着一头黑发的楚韶显得格外突出。
“……”
这是一大早跑来逗兔子了?
淮祯冲下小坡,动静太大,把成群的小兔都吓得一哆嗦,有几只直接跑了。
楚韶回头一看,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险些被草地上的露水滑了一跤,堪堪站稳脚跟,很有几分滑稽。
太阳升起,清晨的日光随着淮祯的到来降临在楚韶身上。
楚韶逆光站在淮祯眼前,他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如果此时头顶高悬的是一轮明月,就像极了月中仙子误落人间,出尘绝艳,飘逸宁人。
淮祯想起三年前,他在马上挑落了楚韶的面具,是他平生罕见的清俊无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楚韶一枪把他挑下马,害他吃了一嘴泥沙。
见色起意是要害人的,他明明吃过这记教训,今日似乎又要重蹈覆辙了。
只是这回,楚韶手中没有银枪,只有一只兔子。
他应该永远都没机会提起长枪了。
那兔子在楚韶心口突突乱撞,撞得楚韶面红耳赤,只想逃走。
淮祯一看大事不妙,说好的一见钟情呢?!
难道他第一眼看上的是那群兔子!?
“楚轻煦!你站住!”
他喊了一声,楚韶真就听话地立在原地了。
淮祯小跑上前,把楚韶拉到自己面前,见他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一着急就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一看吓一跳,这脸怎么红得像要烧起来一样?
楚韶的耳垂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颗红色的朱砂,朱砂艳红如鲜血,使楚韶整个人都妖艳了许多。
因为离得近,淮祯还能隐约听到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兔子从楚韶怀中跳开,搁在两人之间的空隙腾了出来,淮祯明明没用力,楚韶自己贴了过来,倚靠在他胸口,双手扒拉着淮祯的胳膊,不肯松开。
慕容犹和宁远邱趴在淮祯对面的小坡上,朝视线刚好滑过来的裕王比了个“事成”的手势。
淮祯了然,心中窃喜过一阵,抬手搂住了楚韶的腰——他的第一步棋走稳了。
这一幕对宁远邱而言堪称诡异:“什么情况?王爷怎么和他抱在一起了?”
慕容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爷也不例外。”
宁远邱:“虽说楚韶品貌非凡,王爷动心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这这!!!”
慕容犹见怪不怪,一时嘴快:“这叫见色起意…不是,是情难自抑。”
一同围观这一幕的还有带着士兵找到这里的屠危,屠危见王爷找到了人,便自觉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倒是眼馋起那群兔子来。
正想让手下抓几只回去烤。
楚韶察觉到这群人的意图,想起今早看见的烤全羊,一着急,抬眼看着淮祯,话都说不好:“兔…兔!”
淮祯立刻冲屠危下令:“不许吃兔兔!!”
屠危:“……”
第4章 攻心(四)
人一多,兔子就惊得四处逃开,只有一只缩在楚韶脚边,不愿离去。
鉴于屠危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楚韶连忙蹲下身,让兔子顺着自己的手臂钻进怀里,而后双手环绕把兔子抱住了。
淮祯的视线跟着下移,发现楚韶光着脚,围场的草地湿润,脚丫上已经沾了不少泥污,衣服下摆还有几处铁链磨出的破洞,上面的纹饰都是两三年前的旧样式了,面料对淮祯这种常年混迹行伍的人来说都有些膈手,他的头发也散着,原本还有一根木簪别着,从城楼跳下时也不知道掉哪了。
单看楚韶如今这副处境,确实像极了魏庸口中的“疯子”。
“我可以…抱它回家吗?”
楚韶摸了摸兔子后背的毛,抬起头,澄澈清亮的双眸怯生生地仰视淮祯。
淮祯心想,没有哪个疯子的眼睛能如此干净。
他手心向上,朝楚韶伸出手。
楚韶单手抱着兔子,另一只手搭上淮祯的手心,站了起来。
“你的家在哪?”淮祯试探地问,他必须确认楚韶真的前尘尽忘,才能放心利用。
“你不带我走吗?”楚韶反而反问他。
淮祯:“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楚韶愣了愣,想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是谁?”
他茫然四顾,视野开阔的围场上天大地大,他是如此渺小的存在,连吹过的风都不会为他稍作停留。
他注意到四周有不少陌生人在围观自己,他们或是站在远处,或是趴在对面的小坡上,每个人的眼睛都闪着探寻的光。
今早他醒来,走出那方不小的营帐,朦胧未亮的天光下,入目是数不清的羊骨和随处可见的闪着寒光的刀剑。
他以为这是炼狱,逃到了小坡上,发现一丛雪白的兔子,它们鲜活可爱,不像是地狱里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