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林中忽然掀起一阵热风,沈余括心中生起无言的烦躁,他用干瘪的手指扯开一点衣领用以散热,虚着眼,略带猥琐地问:“你跟我说这些顶什么用?以他对你的亲近和你的武功,杀了他不是轻而易举?”
燕离不赞同地摇摇头:“他死于非命的话,我不但得不到兵,还会被那些死忠他的家伙怀疑,得不偿失。我找你,是曾听闻沈副将军你也有志于一番大事业?”
大事业?何为大事业?扫六合、取天下就是大事业。
但这种妄想他平常只敢藏在心里,他头上还有白宣,还有楚王,还有大楚以外的薛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渺如微尘,无力堪争。
“你什么意思?休要胡说!”他再次退后,几乎不敢听燕离接下来的话。
“此地就你我二人,将军不必顾忌,我知你对白宣多积怨,正如我同薛浪,既然性质一样,为何将军不与我联手呢?沈将军不必沈副将军动听得多吗?”
“白宣,庸人耳,唯蠢笨之人命是从,不拿掉他的话,大楚覆灭之期可待也。还有,灭楚之人一定是薛浪,以他的性格,功成必然血洗大楚,致使你国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一定不是你愿意看见的。”
沈余括不自觉地随着他的话深思下去,心脏狂跳,快要控制不住多年未能沸腾的热血了。
燕离看在眼里,便再接再厉地劝说:“只要将军与我合作,你杀薛浪,我做掉白宣,将军你来领导楚军,解救楚难,我立刻撤兵回庆,过一把瘾,日后把它变成大楚的附属国,岂不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确实是两全其美,白宣老了,一味固守陈规,连带兵打仗也像缩头乌龟,要是他采取自己的提议立即攻城,必不会让薛浪逍遥如此之久,楚王昏迷不醒,王城内的王子公主,薛浪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除掉,只要城内的敌人撤走,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兵,然后先以代王之名坐上那个宝座,之后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大庆,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往前或者往后可能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他的心思立马活络了起来,千载难逢的时机啊。
“其实这个人选也不是非沈副将军不可......”
“等等!”沈余括猛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说,“你让我再想想。”他甚至不会去想,这人是骗他的怎么办?
燕离目的达成,没再催他,静静地等着。
沈余括没让他等太久,差不多半刻钟之后,他下定了决心,问:“你想怎么做?现在去杀了白宣?”
燕离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说:“你怎么这么蠢,楚军军营重兵把守,我再如何武功高强,也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再者说,他现在死了,于你毫无益处,楚军动乱,薛浪如果趁火打劫,你有把握挡住他吗?所以最好是在不杀白宣的情况下,通过蚕食他的势力,慢慢摧毁他。”
沈余括一想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可还是不想放弃立刻除掉白宣的想法,就追问道:“那怎么办?不杀了他,我如何能出人头地?”
“先不着急,你如果真的想杀他试试的话......好吧,他有没有固定单独外出的时间?只要离开军营十丈之外,我就能找到机会干掉他。”
“没有,完全没有,”沈余括可惜又愤怒地回答,“他就是被薛浪吓破了胆,根本不敢走出去半步!”
燕离为难道:“那有没有他周围兵力较少的情况?”
“只要不超过八千,我都能保证刺杀的成功率。”他补充说。
听到这话,沈余括的冷汗都下来了,万军之中他都能取人首级,如果方才真的打起来,他必定被一招毙命,等之后事了,他得离这尊活阎王有多远就多远。
不过燕离也提醒了他另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忽然听见林外有人靠近,是一队巡逻的楚兵,他顾不上许多,忙道:“他今晚要带五千精兵攻西北门,他庶弟白川也要去,可恨,就因为他们是兄弟,白宣随便就把这次立功的机会给了他!”
燕离眼睛微亮,说:“白川,他死了,对白宣会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和削弱,但对于是否把白宣一块解决掉,你得知道,我并不赞成这么做。”
声音越来越近,沈余括一急,就说:“都听你的,你快走吧,被发现就完了,他们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肯定会认为我是奸细......”
他只是转头看一眼的空隙,那人就原地消失了,连一点风都没留下,那种与死亡共舞的后怕爬上了他的心头。
来人甚是奇怪,问他为什么待在树林里,他随口搪塞了一句,脚步如飞地跑回了军营,关上门大喘气。
可是一想到燕离描绘的场景,他又从后怕里活了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包裹了他,让他飘飘然,连饭都忘吃了,更别提去思考这件事的利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天能写这么多?奇迹啊 起名废,每次标题瞎搞
!!乖乖们少熬夜哦,会变丑的(恐吓
42、事件始末
深夜,两队人马静悄悄地逼近沉睡的王城,西北门的守将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儿,便弃甲曳兵而逃,白宣于是大举攻入,五千精兵紧随其后。
奇怪的是,等他好像收到暗示似的回头看时,突然发现少了大半的人。
他勒马停住,质问左右:“怎么回事?其他人呢,为什么没有跟上来?”
左右皆惊,俱不知所以:“属下不知。”
为了打出偷袭的最大优势,他们行得极快,这会儿停下来定睛一瞧,街头巷尾寂静得只听得到马蹄哒哒的声音,本应亮至天明的灯笼也掉在地上被踩的不成样子,偶有一两个幸存下来的,可能是太久没添灯油,忽明忽暗的,随夜风做着细微的摆动。
“将军,属下去后面看看。”侦察兵快速跑过来又快速跑过去。
白宣坐在马上,一双鹰眼观望着黑布隆冬的街道,右手下意识抓住了刀柄。
破空声乍然响起,他想也不想地拔刀横在身前。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根羽箭打在他的刀上,然后立马弹开了去。
借着火把的光,他看见了箭尖上那个熟悉的字,燕。
顺着羽箭的来路看去,一栋高耸的楼宇之上,灯火由上至下接连亮起,最顶上,薛浪迎风而立,架着一把精致华美的长弓,箭在弦上,又是一只羽箭激射而来!
不过这次,他对准的是楚军后面那个急行的侦察兵,那人连反应都来不及,被巨力带出去数米,不可置信地趴倒在地,不到一息就咽了气。
薛浪一击即中,得意地问燕离:“你相公如何?”
“主子六艺具佳,不必予人评说。”
屋上夜风吹拂,燕离始终不肯离身的血红色发带在风中缠缠绕绕,把他的发丝搅作一团,再乖顺地梳开,他微微侧脸,凝视着薛浪意气风发的笑脸,在他略显不满的眼里找到了星河灿烂。
“属下今日不得已对您多有诽谤,还望主子恕罪。”
薛浪收了长弓,狡黠一笑:“好啊你燕离,恃宠而骄了,怎么不要本王赐罪了?”
他半生踏遍尸山血海,奇迹般地保留了一颗赤子之心,那些微凉的热血浇灌着它,让它不至于正值壮年就枯如野草死树。
他愿意闹,燕离就陪他闹。
“属下知错,”燕离的清冷眉目被火光一照,似乎含了无限情意,他浅浅勾唇,几近魅惑地问,“主子舍得罚我吗?”
薛浪敢指天起誓,无论现在燕离要他做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可以为他办到。
有彼佳人,予心慕之;日夜思之,忧心惙惙;未见佳人,我心伤悲;亦既见止,我心夷矣;德音莫韦,与君同死。
“不舍得,”他中了蛊似的喃喃道,“好燕燕,靠过来。”
燕离本就离得不远,再靠过去,就要去他怀里了,他轻咳两声,想提醒薛浪说底下还有人在看着,然而被“美色”迷眼的人一把拽过了他,掌着那张如玉的脸狠狠亲了下去。
还好他还知道把燕离挡着,不然若是教别人见了,依着后者的性子,两个月不与他亲近都算他爱他。
西北门是最小的一道,而且连着门的是一段又长又窄的巷道,这里原本居住的都是些穷苦百姓,低矮的平房杂乱地叠在街两旁,极其影响视线和判断。
白宣选择从这儿进攻也属无奈之举,虽然可能会误伤到许多无辜百姓,但这里也是最可能突袭得手的地方。
这个计划没什么大的漏洞,他错就错在错估了手下的衷心,他不知道,他的计划被他信任的属下透露给了他的敌人,西北门关上之前,不可能毫无动静,如果门下有正在行进的士兵,必会大喊报信,然而没有。
事实是,半数楚军进城之后,剩下的士兵被沈余括一个假冒的将军令牌忽悠回了营,照理说,士兵大退的动静也应该能惊动接近的几列伙伴,然而当时南门方向一声巨大的炸响,证明白川也得手了。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竟无一人注意他们的大部队被拦腰切断了。
许多偶然凑在一起就成了必然,白宣进了城,被白川搞出的动静暂时吸引了心神,半数楚军被留在城外,薛浪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是敌人的圈套!回过神的人发现了这件事,不由得慌了起来。
白宣一时摸不清薛浪的意思,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他一边安抚着躁动的士兵,一边紧紧盯着楼上。
不多时,薛浪又是弯弓搭箭,直指白宣,其人亦挥刀欲挡,然而薛浪却大笑着说:“白宣将军,请你看看四周。”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白宣倒吸了一口冷气,密密麻麻的平房之上,竟布满了弓箭手!房檐上正哗啦啦淌下数道刺鼻味道的火油,他们身陷囹圄。
或许之前天黑看不清,也因为他不曾留意,等察觉之时,已经一步步走进了薛浪精心为他织的一张大网里,插翅难飞。
看清形势的楚军同样心中惊惧,但大人死国,小人偷生,枭马即便战死,它的魂魄也会永远守护着生前徘徊的那片焦黑的土地。
他们都做好了死殉节的准备,薛浪暗赞,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进一步逼迫:“看清楚了吗?本王只给你两个选择,降或者死。”
白宣不得不犹豫了,左右都劝他:“将军,我们护送你出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他痛苦地闭上眼,“我不能看着你们......”
“将军!我们小兵小卒死不足惜,可你还要号令大楚七十万将士,你若不在,大楚何望!”
白宣还是摇头,他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重,就要一次次受制于自己的心,当年宣威将军也死于此,大概这乱世重情重义之人最终都会殊途同归的。
他微阖着眼说:“放了他们,要杀要刮随你。”
手中的大刀脱力掉下,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哐当响,薛浪满意地收了长弓,不吝惜地夸赞他道:“白宣将军乃真人也!”
“去,把白宣将军带过来,本王好好招待招待他。”他对手下人低笑着吩咐说。
楚军肯定不愿把白宣交出去,不顾他的意思把他围了起来,左右更是横刀相向,不许薛浪派来的人靠近一步。
薛浪凭栏耍弓,一支箭钉在了其中一人的脚边,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箭往上提,它纹丝不动,仔细看,几乎是擦着他的脚边钉下去的,扎进地里至少半尺。
这一手还是露给白宣看的,白宣自然知晓薛浪的种种手段,他不忍手下被虐杀,一把推开了护着他的刀剑,语气低沉地说:“我降,只恳求你放过他们。”
“好说,把兵器留下,他们都可以走。”
“将军!”有人悲愤地斥责他,“吾等欲死战,将军何故先降!”
情势很明了了,他们被薛浪反将了一军,先机尽失,战场上,凡先到的一方必然从容、主动,而后来者只能仓促应战,疲劳、被动,即便他带领士兵拼死搏杀,也不能够从这里争得多少好处。
所以还不如用他一人的性命,来换取楚军有生力量的不被践踏,何况,薛浪不一定会杀他,相信他也在忌惮着城外的楚军,更何况失去了楚王那张底牌,他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确实和他想的一样,薛浪确实不打算立刻动手,平平淡淡地请他在高楼上喝了一壶茶,邀他共赏整理“战场”的场景,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的小山一样高的武器。
“白宣将军,其实本王一直很欣赏你的民族气节。”
白宣挺直了腰杆坐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薛浪端着温热的茶杯,抬眸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含着笑,懒洋洋地说:“将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还是你当初教给本王的,你莫不是忘了?”
“本王向来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如今故地重游,当时欺侮过本王的人,要么身首分离,要么在地牢里发疯......那些说好要完成的事,也都在计划中了,还有你嘛,白宣将军,本王不得不说你很有远见,嗯,几年前,楚王非但没有听你的劝诫暗中处死我,还把你流放出百里,直至三年前才重新启用你,简直鼠目寸光!以至于如今大厦将倾......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你若真心实意地降,本王愿意不计前嫌,给你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安享晚年,如何?”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薛浪侃侃而谈的声音,他一手托着头,戏谑地看着对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