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那座桥附近,小摊还摆在原地,隔着人群能从侧面看见一半黑黢黢的桥洞。
里面的人应该早就已经走了,但是附近的小摊贩和顾客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刚才发生在桥洞的趣事,都传入阮棠的耳中:
“刚才那两个人,真是找死哦哈哈哈。”
“看看那个狼狈样子,让他们别到桥洞里非要进去,好心劝他们还来骂人,还想出手来打人。”
“腿上不知道叮了几条蚂蝗和蜈蚣,估计够他们和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家奴长记性的了……”
阮棠笑得前仰后合,回头看了看温霁云,对一脸不解的温霁云伸手一指。
温霁云好像还不明白,阮棠怎么会知道桥洞里有什么。
阮棠这一指,温霁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才发现桥洞前其实有一块木牌子。
因为桥边上那个卖手链的摊位人很多,导致木牌被遮住了大半,再加上天色昏暗,若非仔细查看周围的环境,根本没人会注意到那里还竖着一块木牌,更不会去注意上面写了什么字。
温霁云仔细看去,那块木牌是官府特意立下的,后面有府衙的落款。
木牌上写着:“桥洞多毒虫,勿入。否则后果自负。”
只是天太黑了,估计刚才那两个富家子个仆计根本就没注意。
他一路上也没心思去关注这些,不过是目不斜视走自己的路而已。
只有他身边这个东张西望又好奇的小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细节,兵不血刃地捉弄了那两人一番。
温霁云只是淡淡地看着阮棠,无喜无怒,但是双眼中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
阮棠笑点很低,而且笑起来就要笑个够,开心是最重要的。即使温霁云看到了结果没陪他一起笑,他也能自己看着温霁云大笑,高兴得不自觉就抬手去拍拍温霁云的肩膀。
他一手去拍温霁云的的肩膀,又笑得止不住往前仰,头正好贴在了温霁云的胸前。
温霁云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足都无处安放。
阮棠感觉到了温霁云的僵硬,才发现自己一时开心过了头,离温霁云太近了,连忙后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玩闹也玩闹够了,想吃的东西也吃到了,阮棠还记得临行前陈衍之的嘱咐,自己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温霁云溜回西山行宫去。否则时间晚了被人察觉,还不知闹出怎么样的麻烦来。
阮棠虽然贪玩,但不是会因为玩乐忘记嘱咐的,今晚上能出来逛逛已经觉得血赚了,对温霁云说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温霁云望着阮棠,沉默了片刻,说道:“不回去,好吗?”
阮棠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温霁云会忽然提这样的要求。
在阮棠的印象里,自从他接触温霁云的这些日子以来,温霁云除了在他身体不好又乱吃东西的时候反对他,其实时候什么都听他的,什么事情都顺着他,从不表达任何喜欢或者厌恶。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像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就好像没有感情,也不会表达。
这是温霁云第一次表达出他的喜恶,并且向自己提出请求。
他会说“不回去”,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外面的时光吧?
阮棠想想也觉得辛酸。温霁云如果和自己回去,不论是皇宫还是西山行宫里,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皇宫里不用说了,他连自己寝宫那几十间屋子都不能乱走,行动都有人盯着看着,不是在自己房间里闷着就是来自己眼前伺候,过得肯定不自由不开心。
西山行宫虽然好一点,但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估计被自己遇见的他在树林里偷偷练个武,就已经是自由的极限了。别的不说,王都尉和他那些手下的龙禁卫,要是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估计会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怕他跑了。
即使自己吩咐过人不要去打扰他不要去限制他,可他就是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人,他自己也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牢笼。他深谙自己在宫中的处境,连行动都不会出一点差错,在宫中只能处处谨小慎微,自我压抑。
这么一想,阮棠的心里一酸,有些不大忍心和温霁云说“回去”这两个字眼了。
但这事儿,陈衍之是嘱咐过的,而且总不可能一直不回去,自己若是消失太久,估计能把京城闹个天翻地覆。
阮棠看着温霁云说道:“那我再陪你逛一小会儿,咱们一会儿先回去,以后再来,好不好?”
温霁云点点头,他主动伸出手去,再次牵住阮棠的手。
阮棠的心里“咚咚咚”直打鼓。这是温霁云今晚第二次,不对,算上隔着衣服那一次,是第三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每一次的感觉都不一样。
温霁云掌心温热,有力度却又温和克制,手上的伤痕和指根薄薄的剑茧粗糙地摩挲着阮棠的掌心,好像把一切悲哀和神圣,苦难和光荣,都从这一只手,和他共同分享。
一切交织在一起,让软糖浑身好像触电了一样,有一种奇妙的说不出的感觉。
没有人先开口,只是默契地沿着河边漫步。
河风阵阵,凉爽而温和。
两旁阁楼上丝竹袅袅,溶于如水的夜色。
手中牵着少年的手,又软又糯。
温霁云一时忘了自己这样牵着少年的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才趁阮棠起身去戏弄那两个富家子之时,温霁云就悄悄查看了衣袖中的纸条。
纸上是一行墨字,上面写着:袁翊州夜已入京。
这一点温霁云并不意外。温霁云与袁翊州曾经正面交锋,知道袁翊州此人最爱声东击西,从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行踪。
行军打仗之时,袁翊州也往往喜欢用一队兵马当做疑兵,以塞敌军的试听,令敌人探不清虚实,以为他派人从东面路来,他就亲率主力从西面进攻。
因此温霁云这两天得知袁翊州的人马还要三五日才能入京,就根本没有相信袁翊州会等三五日才真的到达京城。以温霁云对袁翊州的了解,他既要回京,根本不会随浩浩荡荡的大军回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只身提前回来,打自己个措手不及。
这也正是温霁云的意料之中,也早有准备的事。
他一边早就命京城中潜伏的细作暗中打探袁翊州的动向,一边一刻也不敢懈怠地提着戒备,和小皇帝拉近关系。
在袁翊州自以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之时,他和小皇帝显得越亲近,袁翊州越会把他当做大患。
比起南方那些他们眼中远方困兽犹斗的残兵败将,与君王相关的重大隐患,自然是他们要第一个铲除的。
只要把所有注意力和炮火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留在南方的旧部就越容易被忽视,等到发展壮大之时,即使被敌人发觉,也为时已晚。
他必须用自己来制造更大的矛盾,拖延给故国休养生息的时间。
因此他拖着小皇帝,不让他回宫去,就是为了让某些人发觉,让某些人警觉,让某些人咬牙切齿,对他忍无可忍深恶痛绝。
人在愤怒之时最容易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酿成大错。温霁云就有把握等他们回过神来时,让他们已无招架之力。
可此时他按照谋划把小皇帝留下,握着小皇帝的手时,却是满脑子的私心杂念。
他的心很乱。
若连他自己都失去了平静和理智,又该如何应对虎狼一般的强敌?
“我想坐船。”身边的小皇帝突然开口。
温霁云拉着他的手,在河边找到一个小小的码头,和他选了一艘小船。
这一带的游船都属于同一个商家,船夫都属于被商家雇佣。船上一应酒水食物都可以在码头上先和商家定好,商家就命人送上船来,过后再根据行船时间和点了什么餐食核算价钱。
如果喜欢,甚至可以再点一群人在船上吹拉弹唱,一边听曲一边欣赏两岸美景。
船上有一张小桌子,阮棠先上了船坐着,等温霁云和商家点好吃的,再到自己面前坐下。
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来了两个人将船上吃的小点心和一只精致的小壶在船上摆好。
食物上齐之后,小船就开始在河上悠悠荡开。
温霁云亲自举起小壶,给阮棠斟了一小杯。
一阵甜香扑鼻。
阮棠趴近自己面前的小杯子,细细地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
“酒。”温霁云道,“喝一点。”
阮棠玩笑着对温霁云做了个鬼脸。
先前自己问他什么是不翻汤,他干巴巴说一句绿豆薄饼,真的吃到了才发现,里面哪里是一张绿豆薄饼那么简单。那绿豆饼也不是一般的饼,摊得极薄,带着绿豆的清香,还有虾皮、豆芽、锦珍等等各种时鲜蔬菜和佐料在里面。总之工序复杂而且好吃极了。
现在自己问他给自己喝的是什么,他又是回答干巴巴的一个字,一点详细介绍都没有。这么甜丝丝的味道,肯定不是一般的酒,闻起来就很香甜。要是换一个会说话的,早就介绍这是什么酒,用什么东西做,味道如何了。
阮棠想如果自己哪天又开店当老板了,一定不要轻温霁云这样的员工。就算自己把吃的做得再美味,客人都被他干巴巴的描述赶跑了,过不了几天自己就得倒闭关门。
指望温霁云介绍是指望不上了,阮棠决定自己尝一尝。
阮棠不太会喝酒,就先喝了一小口。酒水入口甜丝丝的,花果的芳香浓郁,反而酒味淡淡的几乎品不出来,但入喉时又有一种饮酒的爽快。
阮棠眯起眸子,细细品味了一下余味,开心地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
他发现,于吃吃喝喝享受生活一道,温霁云其实很有品位也很在行。
温霁云很懂什么好吃怎么享受美食,每一次给他送到面前的食物都好吃得不行,极其合他的胃口。
温霁云给他宫殿里插的花,也比专门负责插花的宫女内侍们插得还有意境还好看。只是温霁云平时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上,估计根本没把自己这些技能当回事。
从这些足以想见,温霁云从小不是没有接触那些吃喝玩乐移人心性的诱惑,甚至因为一直被锦衣玉食供着,被父母宠着大臣惯着,他面对的那些诱惑超过常人百倍。只是他学是都学会了,什么也没移得了他的心性。
未曾被俗世点染的白纸固然可贵,但是一旦接触这世俗的大染缸,能保不面目全非者凤毛麟角。
有人生在这大染缸的最深处,心性却还能洁白如纸,这才是最难能可贵之处。
“你以前经常喝酒吗?”阮棠问道。
温霁云自己喝了一口酒,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偶尔。”
阮棠看着他问道:“那你能喝多少?”
温霁云望着阮棠,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为难。
“算了,你怕我知道你的酒量灌醉你吗?”阮棠自己喝了一大口,说道,“反正在你心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温霁云说道,“我从未醉过,只恐醉后误事,宴上常装酒力不胜。不想骗你,所以不知如何回答你。”
“你若是想知道——”温霁云端起面前的酒杯,敬了阮棠,自己仰头满饮,“今夜可以一试。”
阮棠跟着温霁云喝光了一杯酒,又吃了两块点心,吃点心的功夫,温霁云已经又替他将杯中的酒水斟满。
由于小船荡荡悠悠,河风阵阵吹得人很舒服,酒又是甜甜的,花果香盖过酒味,温霁云陪阮棠斟了一杯又一杯,阮棠都浑然不觉地喝了下去。
阮棠是真想不到,温霁云这么一个平时滴酒不沾,又不吃喝玩乐的符合所有人心目中最严苛标准国民太子,却是这样酒量惊人千杯不倒。一样的喝法,温霁云依旧面不改色行动如常,他自己却喝得满脸通红。
没有把温霁云喝醉,他自己好像醉了。
这酒喝着甜美不烈,酒劲返上来却很上头,阮棠的脑袋晕乎乎的,坐都坐不直,直接趴到了桌上。
迷迷糊糊里,阮棠只听温霁云叫了他一声“小堂”,他轻轻嗯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这小舟本就晃晃悠悠,加上醉意,阮棠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荡,自己好像坐在了秋千上。
虽然没力气,但是很舒服。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只想好好睡一觉。
而且他面前的人是温霁云,温霁云现在不会对他怎么样,他相信自己绝对是安全的。
阮棠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干脆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温霁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只听趴在桌上的小皇帝嘤嘤嗯嗯了一声,反而就这么睡了过去。
船上水风太凉,温霁云让船家靠岸,直接将钱留在桌上,把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小皇帝横抱起来,踏上了岸。
夜色无边,灯火璀璨。他抱着人踏入坊间丝竹管弦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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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行宫
李忠国带一群人坐在了上真观,一晚上也不肯走。
他昨夜到处找不到小皇帝,听小太监说小皇帝夜里到了上真观,就连夜跑来问陈衍之要人。
陈衍之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小皇帝下山去吃夜宵了,气得李忠国要他派观里所有道士去把人找回来,找不回小皇帝他就待着不走。
虽然小皇帝不见了,但是现在李忠国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告诉王都尉让他出动禁军去找。
昨夜里袁大将军就回了京城,还连夜派了个校尉来问小皇帝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