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为了这个?塔吉望着他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李长明好像能从他这沉默中品出点什么,抬起沉重的眼皮,向他解释道:“横竖也是不治本的,都这时候了,吃不吃都一样,不如省着点救命用。”
他说着低吟一声,扯过软毯裹紧身子,缩得像只怕冷的猫。
“你怎么来了?”他闭着眼道。
塔吉给他掖掖毯子,道:“听说药材不够,便过来问问你。若是有需要,我军中还有些药材,可以送进城。”
“好……”李长明吃力地道,“不过别让太多人来,最好就别进城,到了门口,让黑衣旅接手就是……”
“行。”
塔吉低头看着他,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便打算出去让他自己休息。正要走又放心不下,开口问道:“就没什么法子,能让你舒服点?”
李长明费力地摇摇头,恹恹地道:“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完便不打算再开口,把自己脑海里的东西放空,不再想任何事。只希望能快点睡过去,免得要面对身体里那股令人难受的寒冷。
恍惚见听到塔吉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是门开合的声音。
不知道躺了多久,他一直翻来覆去没能睡过去。全身没有力气,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仿佛一滩稀泥。晕来晕去却也没办法让自己彻底失去意识,总是那么一半清醒一半昏沉。此前他从未想过,竟然连躺在床上都能是一种折磨。
后来睡过去就直接睡了两天,高烧不退。塔吉把命令传下去,就没有再离开军区,过段时间便会过来看他烧退了没有。
李长明偶尔能听见旁边人的声音,却听不清,好像那些声音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他就待在一片黑暗中,听不清,看不明,什么也碰不到,就连想点什么脑海里也是一团混乱。所有的感官都被废弃,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在这种极致的模糊之中,他却清晰地有了一种想法——他可能是起不来了,他要彻底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奋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也没有力气。
又过了很久,他忽然在一片黑暗中慢慢看清了些东西。
宫殿里摆设华美,大门却被紧锁着。门口站了不知道多少禁军士兵,一个个人高马大,像些怪物,影子都能把他完全遮盖住。他只要走到房门口,守着他的怪物脸上就会露出凶狠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巨口,用獠牙将他撕碎。
他只好转身跑回去,躲在床上。
宫女内侍捧着东西进来伺候,一个个都脸色青白,表情诡异。
他连话都不敢说,想做什么都不敢开口。
六皇子不够乖,竟然爬到宫里那棵树上去,要是不小心翻过宫墙去了,那还了得。
太后娘娘说了,做错事可是要罚的,皇子也一样。
珍珠,你是怎么伺候六皇子的?说了不准跟六皇子说话!
这是奴婢弟弟的小玩意儿,奴婢看六皇子在宫中实在闷得慌,便想着拿些玩具给六皇子消遣……
除了太后娘娘送来的,其余任何东西都不能给六皇子!
你是不是拿这些东西打掩护,给别人传了什么消息进来!
太后娘娘饶命啊!奴婢真的没有!
整日在这宫里,也实在是闷得慌。
六皇子长高了,脸也长开了……模样真是俊俏。
……
“别过来!”李长明惊呼。
那些可怖的人影忽然被人用力打散。
一个白衣男子温和地朝他笑,在他将要出声时,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白哥哥……老师……”李长明声音嘶哑,梦中呓语。
“长明!”
一个声音轰然闯入,在他意识里猛地落地。
他霍然睁开双眼,惊喘不已。一直飘着的躯体骤然落回实处,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分清楚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长明,你怎么了?”塔吉给他擦着额头的汗。
我梦见白纠了……
李长明揉着额头,回忆了自己恍惚时看到的那些情景,结果除了靖平武侯的残影,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现在什么时候了?”李长明问道。
“刚过正午,你躺了两天。”塔吉倒了杯水给他,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谢狼神,总算是退烧了……你要是还烧下去,真得把你丢病区里了。”
发烧竟然一连烧两天,灌了退烧药下去一直没用。塔吉心里直嘀咕,都开始怀疑起这并不是犯病那么简单了。
担心他这一病倒,会把军中众人搞得心神不宁。塔吉跟李长明手下几个能管事的商量之后,便决定先压着消息,观察几日。黑衣旅的几位还要管顾城中各处,不能有个什么闪失,为防万一,只有他这个没什么事做的人在这里照看。
现在烧退了,终于让人松口气。
外面有人敲门,塔吉起身去开。
来的士兵朝李长明行完礼,便呈上一份文书,道:“近日城中各处情况都在这里了。军中……也有人染病,没能撑过去……附近几城,已有一百一十三名兄弟姐妹……”
李长明才翻开文书,便听得眼前一黑,险些又倒下去。最后没能砸回榻上,倒是靠在了塔吉身上。
那阵眩晕感散去时,来通报的士兵已经离开。
塔吉扶着他,轻声道:“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先再睡一会儿?”
李长明许久未进食,此刻自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他也完全没有胃口。疲倦完全压住了这点因饥饿而起的难受感觉,他拥着软毯又躺了回去。
一百一十三人……
睡着之时,李长明还念着这个数字,心如刀绞。
黑衣旅的人,哪个不是百里挑一的栋梁之材。
本来,他是要带他们策马扬鞭,建功立业的。
他又一次看见了白纠,这次他却根本不敢直视那个身影。
看到这位授业恩师,他心里就只有自责。他只想躲开,只想逃,只想快点醒过来。
这次他是被塔吉摇醒的,刚恢复清醒便闻到了烤饼的香味。
塔吉道:“吃些东西吧,外边冷,很快就凉了。”
李长明浑浑噩噩地坐起来,满脑子都是白纠。
他一直没敢看梦里的白纠,害怕见到这位恩师脸上的失望。现在醒来,心中更有一股酸涩。他低下头去,试图掩住自己眸中薄薄的泪光。
塔吉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很好了,我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塔吉看他这般情绪不对,忙出声安抚,“我们遇上这种事……向来是听天由命的。”
塔吉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族中就爆发过一次疫灾。阿爷当时便带着族人迁移到别处,当然,并不会带上那些已经染了病的。
他还记得那些被抛下的人,眼神是多么绝望。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救救他们,而要将他们丢下,他们不也是族人吗?
李长明垂下眸:“阿史德部……当初就是这样……投奔乌环的么?”
“是啊……”塔吉轻轻抚过他鬓边,笑容温和,“长明,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长明一直苦苦支撑着,此时却在他那温柔至极的话语中彻底崩溃,瞬间红了眼圈。
他忽然就不再想撑着了,缓缓靠向塔吉胸前,由着眼里的泪水落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白纠:=▽=傻孩子。
第44章 枯木逢春
李长明是个别扭爱面子的人, 虽然感情外露爱哭爱笑,却是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哭的。
本来还觉得在塔吉面前掉眼泪丢脸,不过想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心里那个包袱顿时被他抛下, 不管不顾地在塔吉怀里抽泣起来。
由着他哭了一会儿, 塔吉拍拍他后背, 有些无奈地道:“好了……先吃东西, 都快凉了。”
李长明一抽一抽地吸气眨眼睛,低着头抓起那烤饼, 啊呜一口咬过去。
一边哭, 一边啃着饼。
可怜又好笑。
现在这时候,再能勾动人食欲的山珍海味,李长明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他一声也不吭,就跟机关师造出来的机关木人一般僵硬, 不停重复着进食的动作,直到把整张饼吃下肚去。
虽然吃什么都没味道, 不过好歹肚子里有了东西,没那么饿了。
然后他才擦擦手,去翻士兵送过来的文书。
之前他已经把城中病患的具体病征送回了大虞边境,当地的医官从以往的病灾旧档中找出了些病征与此次相同的病灾档案, 抄录后送了过来。
不过病征相似,也不一定就是同一种病。而且就算是同样的疫病,那么久过去了,也会有变化, 中原经历过的疫灾多了,没有那次是完全相同的。
从旧档中能找到些有用的药方,但并不一定能够将病治愈。
很多人服下依照旧方配的药之后,咳血的情况有了些好转, 然而至今还是没有人痊愈。
至少有点用了……李长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城中缺少的药材也从其他地方运了过来,能撑上一个月。
李长明再看下去,眉头又渐渐皱起。
“怎么了?”塔吉问道。
“除边境这十一城之外,始罗内地也有几处有了病例……”
塔吉惊诧道:“怎么会……封城封得那么严实,还是传出去了么?”
“我只能管黑衣旅驻守的这几座城,其他的我管不了。”李长明无力地笑了一下。
防不胜防啊,这哪里能完全控制住。还不知道有疫病就出了城去的,封了城还贿赂始罗士兵逃出去的……肯定会有人跑到其他地方去,他是驻守在始罗边境,这才能干涉一下,其他地方,可就只能看始罗人自己了。
黑衣旅严守的地方都已经成了这样,其余地方的始罗人,怕是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李长明低下头,喃喃道,“这里是始罗……你知道吗,我以前天天想着要灭了始罗,将始罗纳入我大虞版图……免得始罗成天当墙头草,拿着我大虞的西北防线乱来。可我现在,让黑衣旅牺牲了那么多人,为了始罗人……”
他叹口气,徐徐道:“那天我听到有人说,为什么不走,要留在这里帮这些始罗人……”
他大可在发现疫情时便撤兵回大虞去,让始罗人自生自灭。他们自己能控制好,是他们幸运,控制不了,那也是他们的命。横竖不是自己的子民,费那么多力气做什么。
要保护大虞,他退回边城去也可以,只要将始罗流民挡住就行了。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他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有很多。
“若是我还小,还在不懂事的时候,我必定就那么做了……可是,大虞边城是什么地方,哪能说封禁就封禁。”李长明说着,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靖平武侯的影子,“疫病尚未蔓延到大虞,边城只能是提高警惕,而不是随意封锁。边境各城的贸易运输……都是要考虑的。因为尚未发生之事,便严令封锁,会有多少东西直接瘫痪……就算我不考虑这些,边城官员,大虞朝臣,也会考虑的,最后商量出的结果就是严格盘查。所以我根本无法像封禁始罗一样,封禁大虞边城。可单单严格盘查,并不能做到完全防止疫情扩散到大虞来……到那个时候,不也跟现在一样么……甚至还会更糟。”
他在与人倾诉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小,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刚刚结束七年的囚禁,离开了皇宫。
被囚禁的七载时光中,白纠时常回避过宫外守卫,悄悄潜进宫里看他,跟他说说皇兄近况,顺便教他念书,教他一些粗浅的功夫。被囚禁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难熬的,唯有白纠过来的时候会让他开心些。
离开皇宫后,他也还是有些粘白纠。那时候皇兄刚刚处置了一些人,着实把他这个与外隔绝了七年的小孩子吓了一大跳。他实在无法理解皇兄为什么会下那么狠的手,甚至有些害怕这位总是容色淡淡的兄长了。
然后他便被白纠带去了西北。当时他害怕兄长,又因为之前七年里对白纠有了绝对的信任,便毫不犹疑地跟去了。远离玉京,跟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一群军入混在一起,他倒也很快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
在军中久了,他也有了驰骋疆场的心。
白纠问他,知道怎么领兵么。
他说,要懂排兵布阵,讲求时机,还要身先士卒,激励士气。他回答的时候跃跃欲试,很想让白纠同意他领兵去同敌军战上一场。
然后白纠就把他丢去副将那里,跟人学怎么搞好后勤。
白纠说,他天资聪颖,是个习武的好材料。虽然被囚在宫中多年,习武的时间短了点,但进步神速,已经能胜过军中很多人。若是单单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斗将,凭着一身武艺,已经足够了。
但他应当是帅才,他必须要知道,打仗不单单是两方士兵对阵,互相厮打。
别人看见一斑的时候,你必须看清楚整只豹子,甚至这豹子是公的母的,体长多少,约重多少,状态如何。
他跟在白纠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出战过,只是在一旁观望。但他却越来越明白,白纠说的话是对的。
领着一支军队,他决定着一场战役的胜败,无数人的生死,甚至是一国存亡。他必须想得远一些,想得谨慎周全一些,时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必须要成为一个不被感情左右的怪物,漠视其他,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甚至,有时并无对错,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