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门之上挂了一块匾额,用两种文字写了“虞华宫”。下面的乌环文若是译成汉语,意思是中原之凤的居所。
如此热情的欢迎,实在让李长明有些难为情。
这个地方,就是自己之后几月甚至一两年的居所了。
进入宫殿之后,使团开始忙活给李长明收拾住处。李长明自己带了不少行李,衣服书籍兵器都有,整整几箱子,到傍晚才完全收拾好。塔吉进来时房间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这也不是随便把东西拿出来往房里一摆,哪里放什么李长明都考量过,摆放有致,看着舒服雅观。
“都收拾好了?”塔吉环视四周,连声赞叹。
李长明靠在椅子上,有些累:“差不多了,有什么要挪的以后再说吧。”
塔吉走到他身前,递给他一张纸:“对了,你看看这个,我大体给你安排了一下……你瞧瞧喜不喜欢?”
李长明接过一看,艰难地辨认出他写了什么。
就是这宫殿里缺的日常所需,还有出行车驾之类的……
塔吉汉话说得不错,字也认得全。但要是让他写的话,他就写不出几个字来。对他而言,汉字会说会看就行了,也没多少时候需要写。
都没怎么写过,他的字自然不会好看。不过看得出来,塔吉已经很努力地在写了。可他认真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活像摆在那里几十年没管,已经缺这缺那,散得差不多的木架子。
“就这样吧,我没意见。”李长明努力控制着自己表情,“你这手字……丑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塔吉很少听到别人那么直接地给他差评,有点恼火。
但他是个听得进话,愿意承认错误,脾气也很好的人。李长明所说的话完全没有错处,他也没有理由生气。
只是那么短暂地冒了点火,他便很真诚地问:“那你说,怎么练?”
“先好好临帖吧。”李长明把他写的东西放下,往一旁书柜翻找。
幼时被囚禁在宫中,一连多年无人教导,若不是靖平武侯偶尔会溜进宫教他念书写字,他恐怕十三四岁离开皇宫都认不了几个字。
开府出宫之后,他便有意练字,搜罗了不少名家真迹进行临摹。而后渐渐也有了自己的审美偏好。以前在边境走动,他得空就去四处观摩古碑,拓了些碑帖自己收着。这些碑帖他宝贝得很,走哪儿带到哪儿。
片刻后,他便拿出一本书册。
“这是我前些年在北地各处拓来的,交给弘文馆帮忙整理装订成册,这是原拓片,世间仅此一本。”李长明将手中书册放至桌上,向他解释,“这上面所拓,皆是北朝石碑。全由乡野之民刀刻斧凿而来,书者几无一人是书法名家,而是渺渺众生。”
“不是名家……”塔吉皱眉,不是名家,那有什么好学的?
谈到自己所爱,李长明便有些兴奋:“对,这是很多未能留下姓名之人所书所刻,其字兼有隶、楷之风,笔画峻厚,气势雄浑,可见北朝鲜卑族人刚接触汉字时的粗犷懵懂。”
塔吉拿起书册边翻边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忽地眉头一皱,有些不服气:“怎么鲜卑人写就是粗犷懵懂,我写就是丑?”
这些拓片上的字,说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周正吧。要跟中原那些什么书圣草圣的比起来,实在不配。
塔吉虽然不懂行,连汉字都写不明白几个,却也能看出这拓片上的字远远比不上其他名家所书——区别太大了,傻子都能看出差距。李长明都说了,是乡野之民所写,而非名家,那差距是肯定在的。
然而塔吉自己的字,跟人家也有不小的差距。
李长明道:“那当然了,你看看你写的什么样,人家写的什么样。”
塔吉道:“都一样,丑。”
李长明哑然片刻,道:“我是有点急于跟你分享我喜欢的了……我没考虑好。”
北碑该取其意,不是学其形。塔吉这样本来就写不好字的,形都还学不好,怎么取意。若是学北碑的形只能越写越丑,应当先让他依葫芦画瓢写点名家书法才对。
他又重新找了一册出来:“给,这册《集王圣教序》。”
塔吉瞧那书册封皮,问:“集王……王羲之?”
李长明点头道:“对,这是由大唐太宗皇帝撰文,怀素从王羲之书法中集字而成。你就先好好练这个吧。”
说完他又看一眼塔吉写的那张纸,道:“对了……我还要一张书桌,要笔墨纸砚。你得帮我加上去。”
“好。”塔吉目光在那《圣教序》上,随口答应。
然后他用乌环语吩咐了一句,门外的亲卫顿时跑了出去。
片刻后就有几人搬来一张桌子,还有笔墨纸张。李长明见状直接站了起来。
塔吉把字帖往桌上一放,抓起笔就要写。
李长明双目一瞪,气道:“笔不是那么握的!”
“啊?”塔吉面露迷茫。
李长明气得上手,握住他手指硬掰。
塔吉身量比他高上一些,他这样站在人身后手把手,实在有些难受。
“你,腿弯着点。”
塔吉乖乖缩了下去,被遮挡的视野顿时开阔了。李长明握着他的手,写了三个字才放开:“要这样。”
塔吉笑笑,用他教的正确姿势,写一笔看一笔,看一笔写一笔,一个字都要写上好久。
李长明又纠正道:“不要这样一笔一笔照着画,把整个字的字形记住,一口气写完,这才能有用!”
“哦,好。”塔吉接着就改正,一个字写完,自己都皱了眉头。
什么把整个字的字形记住一口气写完,一笔一笔来还能仿得有个样子,这样可真是完全不像了。
不过,他目的是练字,不是仿字!李长明说的是对的,不要着急,慢慢来。
李长明躺回椅子上,道:“你要在我这把《圣教序》写完么?”
“那么多……”塔吉看看那书册的厚度,摇了头,“写到晚饭前。你多帮我看看。”
李长明应了声,便不再多言,时不时来看一眼,说上两句。
塔吉顺着写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停笔。
写到的这句……
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
“松风水月……”塔吉轻轻念出声,“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什么……能方其朗润。”
李长明在旁边道:“讵能,那个字是讵,跟巨大的巨一个音,是‘怎么’的意思。”
塔吉望着这一句,又念一遍,反复看了好久,忽地一笑:“我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又觉得好像已经懂了。”
这些字,他大概都认识,每一个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合在一起虽解不出具体之意,却又能意会到一种美。
松风,水月,仙露,明珠。光是这些,已经够了。
李长明挑眉:“懂了?”
“嗯。”塔吉点头,胸有成竹地道,“感觉就是……你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塔吉,明明是个文盲,却比隔壁柳静水还会文艺地撩。
魏王妃:我不是文盲!!!
第68章 促膝而谈
“我的样子?”
李长明略显诧异, 又一次因为被人赞美而羞赧起来。
塔吉点头:“嗯,我说得对吗?”
李长明支吾道:“这是唐太宗赞美玄奘法师的……你怎么会觉得……”
塔吉看他这情态诡异,愈发好奇:“所以,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长明垂眸望着字帖上的语句, 轻轻道:“松间清风和水中明月, 也比不上的清丽华采。晶莹仙露和明澈珍珠, 也不足以形容的俊朗润泽。”
塔吉得意笑道:“是了,我果然懂了。”
李长明仍是微微蹙着眉, 道:“这……你要用来形容我, 也不适合吧。”
什么松风水月仙露明珠,那该是形容气质清雅出尘之人的,自己脾气那么暴,风风火火的, 哪里适合这句话。类似的话拿去形容步六孤辰那种清清冷冷的文人还差不多。
塔吉却道:“怎么不合适了,这句话不是赞美吗?”
李长明道:“是。”
塔吉笑:“那就合适, 只要是表达美的,用你身上就合适。”
李长明双颊烫得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回椅子上坐着,生硬地留下一句话:“跟你说不清。”
塔吉逗完人, 运笔都开始行云流水如书圣附体了。
《圣教序》有千余字,他自然是写不完的。到了时间外面有人来送晚饭,备的还是两人份的。正好塔吉也还不想离开,就移步前厅与人一起用膳。
“有羊肉……要不要撤了换盘菜来?”塔吉看桌上那些菜式, 有点担忧李长明会不开心,也怕他会突然吐出来。
李长明知他是想起自己当初见了烤羊肉就吐,忙道:“没关系,我能吃羊肉的, 只要不是那种做法……”
“我会让他们注意些的。”塔吉坐下,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才敢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见了那种烤羊肉,反应会那么大?”
因为青荀……长孙澈。长孙澈以前喜欢做那种烤羊肉给他吃。
当年自己开开心心去赴约,结果却是被捅了两刀。孤零零一个人在船上,血流得满船都是,没人发现他没人救他,差点就那么没命了。时至今日,他只要看到与那个人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还是会情绪激动到身体都会有反应。
看到烤羊肉就犯恶心想吐,还算是轻的了。上回直接看见那个人的脸,他差点完全失去理智……要不是塔吉拉着不让他冲上去,他真的会自己一个人追过去杀人。
“因为有个讨厌的人。”李长明最后只是简简单单回答一句,说完便低下眸去,专心吃饭,不再言语。
塔吉很擅长察李长明的言观李长明的色,看得出他不会再继续细说,也就不追问。不过塔吉心里还是因为好奇而想了起来,那是草原上喜欢用的做法,那李长明讨厌的人,应当也是个草原人才对。
李长明似乎因为想起了那个让他讨厌的人,心情很不好。吃完饭就自己进了内间,倚床头看书。
他刚坐下没多久,便有人送药进屋,跟着来的还有一位白发老者。塔吉见过这老者,他是太医院的太医,这一路上都是他在给李长明诊脉。
“老臣见过魏王殿下。”赵太医行过礼便上前给李长明把脉。
李长明边喝药边探出手去给人号脉,一碗药艰难咽下去,便听赵太医道:“一切如常。这一路上还是有些劳累了,不过如今已到磐石城,殿下该多休息才是。”
李长明点头,恭敬道:“好,有劳赵老。”
等赵太医收拾医药箱离开,塔吉顿时过去给了李长明一颗奶糖。
李长明忍不住一笑:“你干嘛啊……怎么还随身带着糖?”
“刚好有。我看你苦的都快哭了。”塔吉道。
李长明喝药时总是一副壮士赴死的悲壮模样,要不是刚才赵太医在,他肯定不会表现得那么云淡风轻。作为一个监督过他喝药的人,塔吉对此认识到位。
“胡说。”李长明吃了糖,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争辩了一下。
塔吉在他身边坐下:“你的病,好些了没?”
李长明叹气道:“最近是没怎么发作……药还是得喝,不喝上个几年,怕是也没用。”
“究竟是怎么弄的?”塔吉闻到那浓重的清苦药味,怎么都觉得这种味道出现在李长明身上特别不搭。那个打起仗来猛如虎的少年将领,身上没有任何一丝病弱气,却在再见之时成了个总是要喝药的人。
他早就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了。
李长明嗤笑一声,道:“当年在玉京,吴韬给我吃了一粒‘三日尽’。那种毒药需要分次积累毒性,一旦服过三粒便没有任何生机。好在他只给我服了一粒,但只是这一粒,也对我身体有很大影响,偶尔累了倦了,或是情绪激动了些,就很容易让毒性发作。”
塔吉问:“真就没有解药么?”
李长明侧身往床头一靠,道:“没有立竿见影的解药,只能慢慢调养,拔除余毒。”
他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忽地想起一事:“说起来,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当年,你为何会去杀了吴韬?”
吴韬跟塔吉无冤无仇,他为什么会跑去流放路上劫走人,然后用那种方式杀了对方?总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挨的那一顿鞭子吧?为自己报复只可能是自己部下、好友或者兄长可能做的事,可他们都没有做过。
这些年自己一直都很奇怪究竟是谁杀了吴韬,要不是在玉京酒楼塔吉自己说了出来,他根本就想不到塔吉身上去。
塔吉冷笑道:“我有不少兄弟,死在汉人手上,折磨而死……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李长明道:“所以,你去报复他?”
塔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死在他手上的人受过多大痛苦,我要让他自己也尝尝……你会觉得我很过分么?”
“吴韬罪有应得。”李长明淡淡道,“不该死得太容易。”
塔吉吁了口气,笑得有几分讥讽:“但我把他打到半死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你知道吗,他被鞭子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每一处都血淋淋的,他叫得很凄厉。我每看一眼每听一声,我都想要停下来……人怎么能受得了看见这些听见这些,我几次想要停下来,我都是想起那些惨死在他手上的人,才咬牙继续下去。我连抱着复仇的目的去,都有些难下手,为什么会有人以此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