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面的百姓围过来,苏夕影不认得他们,却能听到他们在为他抽泣,一个人的哭声传不到太远,可这是千万人。
苏夕影听了,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说不清。
“夕影!”
苏夕影一怔,慢慢抬起头,在心里骂了韩施一句,张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的声带被鞭子抽折,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样喊他的,也只有沈暮时了。
是他。
卫疏一直盯着苏夕影的反应,见状站起来,伸手从身旁裴旭的手里接过剑。
裴旭很有眼力见,他把苏夕影放下来带到城墙边。
卫疏把剑横在苏夕影颈间,冲下面喊道:“沈暮时,你今天若不来,我千刀万剐了他。”
他说完,在苏夕影前胸割下去,喷出的血,从城上一直淌到城下,和那十个黑衣杀手的的血汇到一起。
“别过来。”苏夕影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沈暮时能不能听见,但他尽力了。
卫疏又贴着苏夕影的后背划上一剑。
苏夕影吐出一口血,喊道:“沈暮时,你听着,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苏夕影看见沈暮时了,冲他摇摇头,想让他离开这里。
沈暮时还是一身红衣,脸上用面纱蒙住着,苏夕影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不懂他为何蒙上了面纱。
沈暮时走的很快,听到苏夕影的话,脚步硬生生顿住:“夕影,别动,等我。”
苏夕影的表情一直很淡,无论是喊话还是受伤,就像没有感觉一般,他看着下面忽然笑了一下,转过身对裴旭道:“你知道萧郦当初为什么宁愿走上死路,也不揭发你隐瞒的事吗?”
“为什么?”
“你不是心里清楚吗?”
苏夕影忽然推开他,往后仰去。
裴旭没想到他能跳下去,忙伸手去拉:“你说萧郦为什么?”
卫疏的剑更快,擦着裴旭的手刺向苏夕影的喉咙。
苏夕影的眼神很平静,他想,死也好,死了就解脱了,他的衣裳被鞭子抽烂了,和血一齐贴在身上,形容多狼狈,他看不到。
“夕影,对不起,我来晚了。”
眼前罩上一抹红,苏夕影伸出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沈暮时在半空脱下外袍,披到苏夕影身上,把浑身流血的人拉进怀里,用后背替他挡住了卫疏那一剑。
苏夕影的眼里很平静,像住进了一潭死水。
“放箭!”
卫疏在城墙上安排了不少弓箭手,此时万箭齐发,将沈暮时和苏夕影二人包裹住,沈暮时踩上一支箭羽,向更高处掠去,险险躲过。待这阵箭雨过去,借这换箭的缝隙,二人消失在不远处的密林之中。
沈暮时把苏夕影放到背上,抓住他手,用内力牢牢护住他心脉。
“夕影,别睡,和我说说话。”
苏夕影的呼吸太弱了,沈暮时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如果晕过去,可能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夕影?”
“说什么啊?”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想听。”
苏夕影强撑着睁开眼睛,道:“我小时候,也没什么好的,我父母不喜欢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外面捡到一只别人吃完丢下壳的牡蛎,当时小,不懂事,就觉得很好看,想送给我他们。”
苏夕影咳嗽一声,嘴角淌下一缕血,道:“他们把它踩碎,把我关进了衣柜里面,里面很黑,我好害怕,我哭喊他们也不理我,中间发生什么我不知道,醒过来就躺在医院,是领居家叔叔阿姨救我出去的。”
恍惚间,苏夕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人身穿一身青衣,在他额头点了一下,便不见了,苏意和苏夕影本就是同一人,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躯壳里,似乎融合了。
苏夕影也不知道沈暮时能不能听懂,他想起来,就想和人说说,可总也找不到能诉说的人。
“以后我在你身边,守着你。”
苏夕影像是没听见,自顾自道:“后来,他们把我丢到一座山上,我寻了他们很久,天黑前碰到一个住在山里的老爷爷,我和那位爷爷相依为命,本来挺好的,可是我高考的前一天,他也去世了,他临终前说这一生,最想看一眼我的大学毕业证书,我努力了,但是我做不到。”
沈暮时脚步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苏夕影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这些事,他堵在心里很久很久,第一次对人说,说完好像真的放下了。
“夕影?”
“嗯?”
“我给你唱个曲子,你认真听,好不好?”
“……好。”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一曲《青玉案》很快唱完,末了沈暮时道:“怎样,好听吗?”
“好听。”
“等你好起来,我每天都给你唱,好不好?”
沈暮时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苏夕影沉默几秒,点点头。
“好。”
楚却安排了马车在林子外接他们,沈暮时带苏夕影坐进去,扬长而去。
楚却坐在车前,亲自给他们赶车,见到苏夕影这副模样,脸上表情凝重起来。
楚却道:“阿影伤成这样,救得回来吗?”
62、红线指尖绕2
◎苏夕影死了◎
沈暮时揽苏夕影坐好,给他喂下一颗止血的药,而后道:“卫疏虐打他逼我出面,救不回来也要救,就算他到了黄泉,我也要把他再拉回来。”
说罢,沈暮时转向苏夕影柔声道:“夕影,再忍一忍,不要睡。”
楚却也道:“阿影,还有一段路,你的心脉现在就靠他护着,睡着了,可就不容易醒过来了。”
苏夕影瞳孔涣散,睁眼看他们,对不准焦,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很模糊,苏夕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他受不了。
沈暮时握住苏夕影的手:“夕影,再坚持一下。周度呢?”
楚却答道:“来了,稳妥起见,我让他在半路候着,到了。”
马车很快停下,楚却掀开轿帘,周度拎药箱上来,伸手搭上苏夕影的手腕。
“夕影怎样了?”
楚却闭眼凝神,示意他们别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沈祭司,他救不回来的,恕我……无能为力。”
沈暮时身体一下子僵住,等反应过来,把苏夕影有些凉的身体往怀里拉了拉,道:“周前辈,要不你再看看?”
周度摇摇头,收回手道:“他伤的太重,又没有一点想活的欲望,救不回来了。”
沈暮时颤抖着伸出手摸上苏夕影的脸,他的脸因失血过多苍白又凉,沈暮时眼眶酸痛,俯身将额头贴上对方额头,苏夕影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甚至连感觉都没有了。
“夕影,对不起,我不想看着你为我再死一次,对不起。”
苏夕影闭上眼,喃喃道:“我不想你待我好是因为可怜我,如果你和我说了你对我只是可怜,没有爱情,我不会纠缠你的。”
“我没有。”
“我有一颗一直在流血的心,后来啊,有一个人把它修好了,却又把它亲手撕开了。”
苏夕影说着,咳嗽起来,歪头吐出一口血,继续道:“那颗心装的东西,就都漏掉了。”
沈暮时抬起头,一把把他摁到怀里,眼泪落下来,落到苏夕影脸上。
第一次见这个看起来一向游刃有余的男人哭的这样泣不成声。
苏夕影抬头看他,道:“和离书我同意了,以后再也别见了。”
“夕影,你不要这样。”沈暮时从他眼里看到了淡漠和疏离,那是他造成的,能让一个人没有生的欲望,那是怎样的心伤。
苏夕影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剧烈的痛楚遍布他全身,苏夕影开始颤抖。
沈暮时紧紧抱住他,源源不断输给他内力。
本以为来这里是游戏人生,却不想痛的如此真切,苏夕影无意识地往沈暮时怀里躲,那里更温暖,有温暖谁不想要呢。
苏夕影指节无力的垂下来,脑袋歪在了沈暮时的胸口。
沈暮时闭上眼,抱紧他,心里像被撕裂般,痛彻心扉已经描述不了现在的感受,怀里的人的体温,怎么搂也搂不热。
他嘴唇触上苏夕影的额头,只是再也没人给他回应了。
“走吧。”
楚却坐上去,拉马车继续赶路,这架马车是那次从南陆回来,沈暮时和苏夕影乘的那辆,马车里面的桌案上还摆着上次苏夕影从省司监摘下来的红梅,本来要给萧郦,结果出了那些事,那梅花兜兜转转还是叫苏夕影自己收了起来。
梅花已经枯萎日久,现在看来,就像是预示了它的主人的宿命。
沈暮时拿起那枝红梅放到苏夕影胸前,自言自语道:“你说想吃的李子酱我还没来得及让你吃个够,你醒来,我做给你好不好?”
他嘴角的血滑下来,落到花枝上。
“楚却,停下。”
楚却拉住缰绳,看向他道:“老沈,你听着,别干别的事,听着没?”
沈暮时放下苏夕影,跳下车一声不吭往回走,楚却忙跳下车去拉他。
“老沈,你干什么去?”
“我去杀了他们。”
“沈暮时!”
楚却站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拦住路。
“老沈,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苏夕影好不容易就你出皖州,你还想回去自投罗网?”
“你和周度把夕影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替我先把他安顿好,等我回去。”
沈暮时推开他,托着血刃剑离开。
他脚下的枯草接住他身上的血,竟奇迹般的现出碧绿色,在他身后蔓延开。
“这……”
楚却挑起轿帘,目光落到苏夕影怀里那枝红梅上,红梅染上二人的血,已经从灰黑色的枯枝,变成鲜活的红。
“沈氏暮字一脉,被汜朝尊为神明,也确实有凡人不能有的本事,他们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才能焕发出自己的能力,当年沈家先祖也正是用了一招肉白骨,博得沈家现在的地位。”周度道。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落到苏夕影身上,楚却叹口气道:“说不定他真能从黄泉把他拉回来。”
“那要看苏夕影自己愿不愿意跟他回来了。”
皖州城下。
沈暮时站在那,慢慢抬起头看向城墙上的卫疏和裴旭,血刃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像是蓄势待发的火焰。
战后的焦土在他脚下发出生机,沈暮时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杀戮一世,惹下的怨魂无数,上天竟还能给他降下这一式绝处逢生。
“二位,还有什么遗言么?”
沈氏上一位拥有这个能力的人已经久远的不知姓名,传闻那人一生饮露食果,不曾造过杀孽换得这一大善之术。
沈暮时握着血刃的手紧了紧,楚乔半寸,手指在剑刃上,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下,而后摸上路边那株红梅。
曾经他希望送给苏夕影这一城红梅,现在回来的人却只有他一人,想到这里,他的眼底漫上来一阵血色,他还是遇上苏夕影之前那个嗜血好杀的魔鬼,手持这柄名字不详的佩剑,是踩碎万人骨头的魔头。
那株红梅原本枯萎的枝干,逐渐抽出新枝,在沈暮时眼里充满血色的一瞬间又枯萎下去。
韩施怎么也没想到沈暮时出手那么绝情,她刚想拿绳子把他捆紧,就已经被沈暮时敲晕过去,她本以为沈暮时和她们算是熟人,不会把她们怎样,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沈暮时的熟人只有苏夕影一个。
而且这沈暮时竟然能解开她的现代锁,这是一个古代人应该有的吗?她想不通,最后把原因归结于自己太笨了,被他看出了破绽。
宋言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扶住额头:“我们本来就应该把他直接捆起来,用那个锁头根本没用,现在他一定去救苏夕影了怎么办?”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也没个人传出消息。”
韩施急得在原地直打转,道:“沈暮时是脾气很差,但他废掉祭礼不知救了多少人,苏夕影临走前还特意嘱咐过,我们没看住人就是没义气。对了。”
她忽然想起萧郦还在一边,转向萧郦道:“萧郦,你和裴旭关系不错,要不你去打听打听?”
萧郦靠在门边,手里摆弄着一支横笛,闻言眼眸暗了暗,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自从前几日被韩施从吴谏手里救出来,整日整日的魂不守舍,像是丢了魂,没人注意他,他也就当了哑巴。
“萧郦?”
见他没反应,韩施又喊了一遍。
“你放才说什么?”萧郦抬头看她,道。
韩施耐着性子,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说,你和裴旭关系不错,要不你去打听打听苏夕影和沈暮时的消息?”
萧郦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低头退后半步,道:“我和他不熟。”
韩施闻言急道:“你这明显就是在推脱,苏夕影救下你,你连帮他都不肯吗?”
“不是,我只是不想见到裴旭,我去。”
萧郦说这话时眼神依旧黯淡无光,说罢,转身走开。
宋言想了想,还是问道:“萧郦,你怎么了?”
萧郦摇摇头,道:“走了。”
皖州城城墙之上。
沈暮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身上中了多少支刀和箭,他的眼里只有刺红的血,杀到最后,天边飞来的箭矢靠近他的血,就生出枝叶,失去了杀伤力,与这满地死尸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