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林岁言慢条斯理地走出门槛,嫌弃地擦拭着长鞭上的血迹,宛如雕刻一件绝美的艺术品,“想成为下一个他吗?”
最后一句话,林岁言可以放轻了声音。尾音上扬,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汗毛倒竖。
“不敢——”众弟子纷纷应和,几个受不住胆小的,差点要跪下。
“那公子,这尸体……”一个弟子缓缓问道。
“尸体?你以为,我会让他埋在迷踪林中么?他是朝廷的人,自然要把他送下山,让朝廷的狗看清楚。”林岁言冷笑。
众弟子不发声。
“等什么!等我八抬大轿把他送出去吗?我养你们是养了一群饭桶吗?”他往前走了一步,“狗都比你们听话,狗是忠贞不二的,看看你们这一群吃里扒外的模样!”
几个在迷踪林待得时间久的弟子,也就懂得了慢慢忍受。而才到迷踪林的人未免还有些气不过,他们的自尊心因为这样的比喻而遭到了极大的损害。
沈懿便是其中一员。他的身影隐藏在众多人之间,眼却斜睨着,一方面为林岁言的愚蠢好骗感到轻蔑,又一方面为林岁言的狂妄自大感到愤懑。
他算什么?他配来骂我?
一时想着,余光留意到两个迷踪林弟子被分配着抬洛子川下山。洛子川的死相并不安详,他脸上的那些血,仿佛刻进了每个迷踪林弟子的心里,把林岁言其人罩上了一层血色。
鞭奕君不愧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不知哪根弦搭错,摔上门进了屋。只留下一行弟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也不知是谁悄声说了句:“散了吧。”
人群便一哄鸟兽散。
林岁言眼神隐晦,他和洛子川的对话依旧在耳畔回荡。
“你最多……憋气能憋多久?”
“不知道啊。”
“半天能成么?”
“半天?”洛子川蹙起眉,“你直接把我掐死得了。”
“一个时辰成么?中途可以换两口气,只要出了山林就行。”
“那你……”
“我还不能出去,得留出时间找沈懿的破绽,好揪出他背后的那个人。云丘在山下查询那个医馆的位置,你到时候趁机跑了——实在跑不了就把他们打晕,再直接奔云丘就行。”
“他在沈懿口中所说的‘医馆’处?”
“嗯。”
“你一路小心。”
“我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
面对着层层叠叠的迷雾,林岁言陷入了某种僵局之中。这局面死缠住了他,既然自己脱不了身,就把身边的人都送走罢。
林岁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个迷踪林弟子找了个省力的姿势——一个扛头,一个扛腿,打算把洛子川悬空抬出去。
然而也不知是迷信还是怎的,对待洛子川的动作倒显得尊敬了一些,不过洛子川本人并不好受。离开氧气生存太遭罪,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气绝而亡。
好在这种姿势下,他呼吸不会被发现。洛子川轻缓地吸入一口气,微微呼出,像是解脱了似的,死人一般任由那二人又抬又扛。
他的心里,在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甩掉这两个迷踪林弟子,去找陆云丘。
洛子川闭着眼睛,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当即杀死肯定不成,他们毕竟是迷踪林的人,个个都十分无辜。
如果打晕的话。姑且说沈懿最早会选在今天晚上行动,但光是两个人的昏迷时间,从晕倒到醒来,再到跑回迷踪林大呼小叫地回迷踪林报信,估计整个林子都会知道‘洛子川“诈尸”了’,到时候不仅林岁言的计划失败,沈懿也会藏起狐狸尾巴,如若再想揪,可就难了。
洛子川左否一个,右否一个。发觉除了让他们把自己活埋后,大摇大摆地离开后,便再无办法了。可自己被活埋了,真的会顺利脱逃吗?他真的不会因此丢了小命吗?
洛子川深吸一口气,便觉得脑子疼。干脆不再想了。将计就计
洛子川闭着眼睛,感觉到身下是两个人剧烈地颠了一下,便意识道:“出山了。”
可能是一个人向后张望了一下,继而转过头来,冲另外一个小声嘀咕了句:“总算出来了。”
另外一人的目光四处乱窜,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也不知再警惕个什么。
“哎,要我说,何必把他千里迢迢扛下山呢?干脆就搁山下找个地方埋了吧。这鞭奕君固然再厉害,也不会知晓吧。”
“你懂什么,还是听他的吧。”
其中一人不屑地撇撇嘴:“真不明白他有个什么好神气的,整个江湖上武功高的人又不止他一个。一会儿贬我们是猪,一会儿又骂我们是狗,真的是……”
洛子川感觉身下不太均匀地震了一下。
“你瞎说什么!”
“我……”他倒是有些忌惮了,舔舔嘴唇,干脆不说话。
另一个人恨铁不成钢,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若是不爱受这气,就赶紧滚,谁拦你谁是狗。所有人都看着你是怎么死在你那仇家身上的。”
洛子川心里一动。
“好吧,我知道了,以后绝对不乱说了。”
“哎。”方才认错那个人脚步一顿,洛子川被晃了一下,“我口有些渴,这万年不出山一趟,想去讨些茶水。”
“可这人……”
“把他抬进去吧。”
洛子川被调了个儿,脚尖触地,连背带拖地搬到了茶馆。
馆内还挺热闹,一群人在茶馆里一边就着茶水,一边谈天说地。
“要我讲,这害了猪瘟的倒霉鬼早就该死了!”
“屁吧……”
只是茶水,他们却添了些醉意,不带修饰地在背地里评说他人。
有人一拍桌子:“咱好嘛,整天在泥坑里连滚带爬,可有些人生来就不一样。你倒是看看那些瘪犊子狗官,个个舔腚舔得比谁都勤。他们会什么呀?出身好点儿,有点儿学问了不起?”
茶馆掌柜的也许是见惯这种场面了。世道不公,贪官污吏比比皆是,世道不太平,动不动闹个战乱,百姓遭殃。哪怕只是饮了一杯茶水,也能借着茶劲倒出满肚子苦水来。
“老子他妈算什么。”一人重重地呵出口气。
“坐着喝口茶吧。”一位迷踪林弟子松了松扛洛子川的肩膀,打算找个地方安置。
整个茶馆里几乎没有空位了,二位弟子寻思一番,忽的把目光落在独坐于桌案边,背对着他们的人身上。
“劳驾……”其中一人唤道。
待那人回头,他属实吃了一惊。
“陆,陆陆陆……”
想来也是,陆云丘近日不在迷踪林内,几次重大事件都寻觅不到他的身影,指定是下山了。两位弟子有些惊,但很快镇定下来。
陆云丘为人谦和许多,自然比林岁言更受弟子们的欢迎。
“怎么?”陆云丘一转头,瞳孔一缩,“这……”
“咳,陆兄还不知道吧,他便是迷踪林的内奸,昨日好不容易才把他揪出来。已经断气了。”
陆云丘连忙走过去,手指叹到洛子川一丝微弱的呼吸。
陆云丘点点头:“交给我吧。”
“可这……”
“无妨,有什么事,同鞭奕君直接提我就好。”
“那,就谢谢陆兄了。”
“没事。”陆云丘笑了笑,但在看洛子川时仍然保存着一丝惊恐,“他真是……”
“千真万确!”迷踪林弟子答。
“罢,他待我也算有些情意,也许是被蒙蔽了双眼。我到时为他找个僻静人家,埋了吧。”
56、重逢
◎没有爹娘,你早在朝廷的刀下滚千万回了!◎
洛子川一口气闷在胸腔里,耳朵全神贯注地捕捉到人走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缓缓消逝在耳际。
“掌柜的,来间房栖下脚。”陆云丘道。
“好嘞。”
洛子川被陆云丘搀着,走上了楼梯。屋门被推开,陆云丘四下环望,关上了门。
“子川兄,人走了。”陆云丘背对着洛子川说道。
“云丘兄好眼力。”洛子川夸赞。
“长话短说。”陆云丘道,“你如何出来了?”
洛子川摇摇头:“初步断定沈懿是内奸,为彻底揪出他身后的那个人,公子叫我假死顺道出迷踪林来投奔你,其他之事,我一概不知。也许,公子是怕我碍了他的计划吧?”
陆云丘不太自然地深吸一口气:“也真是怪,公子先是命我出山找寻沈懿口中的医馆,这次又让你出来了。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洛子川眼睛睁大,惊异地望着他。
陆云丘抿抿嘴,示意他坐下。
“公子的意思,谁都看不懂。”陆云丘嗫嚅道。
眼看着要陷入一片寂静,洛子川率先打破了僵局:“你调查出什么了?”
“子川兄有所不知。”陆云丘答道,“‘出山直走,在茶摊转弯,进入小巷,径直前走,右转出巷。’沈懿可是这般说的?”陆云丘问道。
洛子川思量片刻,点了点头:“确实这般。”
“我们现在所处位置,正是沈懿所描述的医馆处。”
洛子川瞳孔一缩:“什么……这,这儿不是茶馆么?”
“是,依照沈懿所指,我实在找不着那医馆在何处,便在这里暂住了下来。沈懿断然不会轻易说一个地方,这处茶馆,一定有些猫腻。”
“可调查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了?”洛子川连忙追问。
陆云丘目光瞥了周遭一眼,确定门外无人旁听后,说道:“当今正是战乱时期,林外定然没有迷踪林内安逸。朝廷懦弱,圣上不仁,关外交战的士气不佳,节节败退。百姓饱受这种苦难,而此刻逃难无异于送死,若说在朝廷的势力下还能避一避,逃荒出去,人生地不熟,搞不清楚会发生什么。虽说品茶抚琴是风雅君子所做之事,可这也是除青.楼买醉外唯一一件能抒发自己内心苦闷的方法。他们不懂风雅,可是若学得像君子那般作为,内心起码会有些知足。”
“我瞧,这茶馆内不仅可饮茶谈话,还有单独的房间供人歇脚——诸如我们所在这间。只不过来这儿的多半是即停即走之百姓,鲜少有像我这般经常在茶馆待的。可据我所知,左面那一户,已经在此停留了三日。”
“三日,有何不对么?”洛子川问。
“停留三日,却不如何出门,像是躲藏什么东西似的,这不奇怪么?”
洛子川一怔。
“那掌柜精明得很,套话挺难。”陆云丘补充。
“那掌柜说左面那户歇了几个人,穿了什么衣服么?”洛子川道。
陆云丘摇摇头。
洛子川手一拍桌子,真是怪极了。
洛子川斜睨了一眼窗外,发觉一层浓密的乌云稀稀疏疏、有意无意地在天空游荡。
洛子川往后一仰,禁闭上眼睛。
忽然,窗户玻璃“啪”的一声,碎裂,玻璃碎碴溅了一地。一抹身影一闪而过,飞快地窜走了。
飞溅的玻璃碴子打在洛子川的鞋边,碎了一地。陆云丘惊觉,忙冲洛子川道:“子川兄,我去追,这茶馆守好了!”
“哎。”洛子川应了一声。
霎时,屋子已只剩下他一人。
洛子川右眼皮跳得极快。
是不是太巧了?
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砸玻璃的傻子?
他是要去干什么?
此时想这些已是无意义,洛子川不忘陆云丘的嘱托,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盯着左侧那扇禁闭的门。
不知怎的,那扇门在洛子川眼中凭添一股诡异的感觉。
洛子川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茶馆里游离,被迫听了一耳朵“世道不公”“天地不仁”的话题。乌云聚集地有些密集,一片灰色挤在天上,营造出一股凄惨的气氛。
“那扇门里究竟有什么?”洛子川想道。
“会不会是掌柜或是陆云丘说谎,门里面根本什么也没有?”
洛子川微微叹气,然而即将呼出去的气息在嗓子里顿住。
太奇怪了,也太顺利了。
从神秘的“五”来信件开始,迷踪林的后山,耐不住性子,自暴嫌疑的沈懿。这一切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好像有一根线,故意引着他们来一样。
“唯借茶浇愁矣……”
“天地不仁,我等皆如何去从!”
听着这满屋子的荒唐甚至有些可笑的话,洛子川猛然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攀上了他的后脊。
沈懿的暴露太明显了……
沈懿既然是废物的话,那么朝廷皇室敢把他往迷踪林里派?等他露馅,把所有人都给抛出去么?
沈懿说他在迷踪林里待了近一载,林岁言纵使对迷踪林再不上心,也不至于连一个人是好是坏也察觉不出来,若沈懿真是内奸的话,为什么如此多的时日相安无事的隐藏着,偏偏要挑在后山生事、所有刑屋有嫌疑之人灭口后故意跑出来往陷阱里跳?
除非……除非有人指使他这么做。
洛子川忽然后知后觉地想道,如果沈懿不是布局之人,那么最后的那个人,隐藏在层层叠叠屏障之下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五”吗?
那股寒意不带丝毫温柔,带走了洛子川体内的所有温暖。
天阴下来,时而还滚两声闷雷。
“啊,下雨了。”
“有伞吗?”
“快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