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边关的事儿,在我们那头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估摸着你们那位太后也早就收到了消息,有什么好隐瞒的?”
“可你跑来我们这边若是被发现了……”
“若是被发现了,”殷问峥截断他,压低声音道,“便说我们旧情难忘,藕断丝连,有什么不好承受的?”
江棠舟一阵头疼。
不过从这日开始,殷问峥果真每每到了晚膳时,便会准点来找江棠舟吃饭。
江棠舟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晚膳,也终于变得规律了起来,不仅规律了,每顿还被殷问峥各种投喂,愣是能吃自己两份的食量,脸上肉眼可见的又变得圆润起来。
有一日殷问峥摸到他肚子上软乎乎的肉,高兴得不得了,来回的捏着。
江棠舟捉住他的手往外拉,说到:“从明日开始,你还是别过来了。”
殷问峥垮了脸:“为什么?”
“你没发现我这营帐之中,这几日多了个用膳时服侍的人?”
殷问峥翻了个身,也翻了个白眼:“太后的人?”
“嗯。”江棠舟点头道,“她完全坐不住了,想来必定会行动了。”
殷问峥细细的回想晚膳时,两人吃饭的案几边的确是多了个陌生人服侍,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毕竟他满心思想的都是怎么喂胖江棠舟。
江棠舟却不像殷问峥这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他还记着要把江迎舟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事儿。
此刻的江迎舟吃了药躺在龙榻上,说不定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殷问峥的手指在江棠舟的掌心打着转,沉默半晌后才说道:“明日会开仗。”
江棠舟一怔:“明日?”
“嗯。”殷问峥翻了个身,与江棠舟并肩而躺在床榻之上,道,“这段时日,我与碧根他们一直在思考如何攻破子行山,一直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所以打算明日暂时先强攻一次,看战况再决定下一步的做法。”
这是江棠舟来边关后将迎的第一战。
虽然他在军营里也说不上什么话,但遇到这样的情况,卜氏必定不会放过他,会让他也跟着上战场。
江棠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殷问峥心中自然另有思量:“你就在后方,不要上前线。战场上刀枪无眼,难免将你伤到。”
其实江棠舟大可以不用告诉殷问峥,事后再另外找个借口——比如他是临时被逼上的。但江棠舟实在不想这么做,所以微微一顿后,还是开口道:“问铮,卜氏必定不会饶过我,若两国真的打起来了,我必定会被推上战场——”
江棠舟叹了口气,在殷问峥的“你可以不去”说出口之前先说到:“我也不得不去。”
“你可以不去。”
“不,”江棠舟轻轻摇了摇头,道,“至少现在,我还站在勤国的阵营里,我对卜氏……也还有所求。”
殷问峥也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江棠舟是什么意思。
只是在面对与江棠舟有关的事情时,他总是格外小心,想要规避可能会遇到的所有问题。
江棠舟当然要上战场——可他也能想得出法子让他不上,只是一旦如此,江棠舟在勤国的蛰伏便成为了一场笑话。
他不愿意江棠舟面临任何危险,可江棠舟并不是什么懦弱的脆弱的需要保护,永远站在他身后的人。
他是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那……”殷问峥认了输,“万事小心。”
“我会的。”江棠舟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你放心,他们让我上战场只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绝不会要了我的性命,必定会派人在我身侧保护我的。”
“嗯。”殷问峥道理都懂,就是心里扯着扯着的难受。
“我也不会真的冲到前面去和人刀对刀枪对枪的,估计也就是出出嘴皮子。”江棠舟尽自己所能的宽慰着殷问峥。
殷问峥没再多说,只是转过身紧紧地将他抱住了。
第二日,天光乍明之际,恒军果然开攻了。
火光刹那间冲上天际,将半边天空染红,远处传来的喧嚣声让整个扎营地一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江棠舟慢悠悠的坐起身,换了一身深色的交襟长袍。
他刚换好,就有人来寻他:“祯王,罗大人说请祯王准备好,一炷香后出发。”
那小兵看上去非常的紧张,全身上下发着抖,头都不敢抬。
江棠舟“嗯”了一声,才站起来:“走吧,现在我们就出发。”
那小兵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江棠舟一眼,似乎没想到江棠舟竟然这么好说话——他本以为江棠舟还会与他掰扯两句的。
小兵松了口气,连忙在前面加快步速带路。
战场之上,女子总不好过去,所以听雨将自家爷托付给了谢翼,由谢翼在一侧保护。
谢翼离江棠舟大概一米之遥,却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他的动向。江棠舟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小兵的脚步声上,倒是没出现摔倒的情况。
“到了。”那小兵停了步伐,说,“祯王请。”
江棠舟依着那小兵的意思进了营帐,里面有一股极其浓烈的汗臭味扑面而来,他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
罗掖的声音响起来:“这种事本不该喊上祯王,奈何后方需要人坐镇,祯王实在有几分不方便,只好我留下,由祯王去顶了我的位置。还望祯王不要介意。”
“不介意。”江棠舟淡淡道,“只要不是让我这个瞎子去上阵杀敌。”
那罗掖脸上的假笑一僵,顿了顿才道:“祯王说笑了,自然不会让您真的去上阵杀敌的,不过是去当个军师罢了。”
“嗯。”江棠舟微微颔首,转过身冲着另一个方向说到,“武将军,我们此时便出发?”
武勇是此次勤国唯一能派得出来的主将——虽然他也打过好几次败仗了。
但勤国无人,他已经算是最后的王牌了。
“走。”武勇是个话少的,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定了人后便翻身上马,领头策马往外奔去。
谢翼也翻身上了马,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将江棠舟一把拽上去,两人共乘一骑追上那武勇的步伐。
第33章 我的阿棠就该干干净净的
江棠舟先感受到的,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像是生了锈的铁,缠绕着令人生畏的腥气往身上铺天盖地般的压下来,刀光剑影之下,是无数的冤魂。
死人漠的烈风鼓鼓吹了那般多年,好似一夜之间被去了又来的暑气带来了子行山,连绵不绝的山脉缝隙里,是血流成河,是横尸遍野,是赤地千里的静寂。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再次直面如此马蹄践踏扬血之景,他仍然觉得心头猛然一悸。
“祯王请在此稍坐。”
武勇将他扔下直接提着兵戎杀入战场,江棠舟坐在一个相对来说较为安全的位置,低垂着头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谢翼拧着眉头观察了半晌,回:“恒国处于优势。但子行山因为地理优势,他们想要攻入进来,也很难。”
江棠舟闭上眼,沉沉的吐出一口浊气:“那便等吧。”
闭上眼的刹那,像是听到了无数冤魂的惨叫,听到了来自十八层地狱里的痛苦呐喊。江棠舟猛地一下站直了身体,眉头拧紧道:“勤国这边可是死伤惨重?”
“……嗯。”谢翼微微颔首,“这一次勤国似有几分按捺不住,明明退到子行山内可减少伤亡,还能耗损恒国兵力……”
江棠舟眼中闪过一抹冷芒,冷笑一声,道:“太后娘娘这是故意的呢。”
谢翼愣了一下,没太明白江棠舟的意思。
又过了半刻钟的时间,守着那扇门被攻破了,厮杀声愈发的近,几乎就在眼前。
谢翼心里有些慌乱,道:“祯王,不然我们先行避开?”
“不必。”江棠舟摇了摇头,“反正这场戏都是要上演的,倒不如让它提前演。”
谢翼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有些不太懂。
可过了会儿,恒国又一次攻下一角时,这场戏终于上演了。
先前一直都在江棠舟的身侧,看似保护他的兵将突然暴起,手中长刀将江棠舟牢牢地束缚其中,一只手掐住了江棠舟的脖子。
前后不过一瞬时间,谢翼完全没反应过来,连手都还没有抬起来,江棠舟便被控制住了。
“都住手!”
号角吹响,战争暂休,有人抽回手中长刀,鲜血四溅,满身狼藉。
罗掖从江棠舟的身后走出来。
不远处,武勇脸色黑沉如铁,举着的刀摇晃三下,最终也苍白着脸收了回去。
他往后退了两步,罗掖却比了比手势,往前迈了两步。
无数暗箭对准了江棠舟胸口的位置,他就这样大喇喇的暴露在千军万马的视线之下。
“我要见你们恒国的皇帝!”罗掖手中的剑指出去,靠在了江棠舟的脖子上,轻轻一个用力,便有一道血痕出现在了白皙如玉的脖子上。
江棠舟闭上眼,几不可察的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过卜氏会利用他,只是没想到居然是用这样的方式。
“这位将军是在说笑吧?”军马自中让开一条道路,身着金甲的碧根慢悠悠的自人群之后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嗤笑,“我们大恒的皇帝,岂是你说见便能见到的?”
“祯王,我们来打个赌如何?”罗掖压低声音,往江棠舟的方向凑近了一些,几乎挨着他的耳垂说到,“若是我以你的性命相挟,那位貌似与你情投意合的大恒皇帝会不会拿这江山,来换你?”
罗掖说完,一声大笑,没等江棠舟回答,便蓦然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到:“大恒皇帝,我知道你就在这人群之中,你若是不出现,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人群之中。
穿着小兵战服的殷问峥攥紧了手中的长刀,眼底一片腥红。
一侧的若简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是陷阱。您莫要上了当。”
殷问峥哪里能不知道是陷阱?
即便昨夜他已经和江棠舟商量好了这回事儿,可真的遇到江棠舟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仍然有些坐不住——即便暴露身份,也没什么。
只好江棠舟可以平安无事。
一片死寂之中,江棠舟狂跳的心也终于逐渐平缓下来。
幸好,殷问峥还尚存着理智,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罗掖的表情却变得愈发难看,甚至扭过头咬牙切齿道:“看来你的这位皇帝情郎并不把你放在心上——与他的江山相比,你什么也不是。”
“我当然什么也不是。”江棠舟闭上眼,语气平淡的说到,“我和那位恒国皇帝本就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关系。”
这淡定的表现让罗掖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卜氏,是否都想多了——兴许那几日出现在营帐之内的,真的不是那恒国皇帝?
但罗掖还是打算赌最后一把。
他捏紧了手中的长剑,抬手欲要往江棠舟的肩膀送去——却不想此时异变突生,江棠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伸出手捏住了那长剑,就要往自己的心口处送!
罗掖吓得魂魄险飞,连忙扯着长剑往后一拽,却生生的在江棠舟的两只手掌上留下了极深的两道血口子。
与此同时,恒军之中,碧根的声音也突然响起来:“杀——”
江棠舟猛地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罗掖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性命。
他与他们还有用。
罗掖收了沾满鲜血的剑,脸色阴森可怖:“江棠舟,你他妈疯了?”
江棠舟淡然的用手帕擦掉掌心伤口边缘的血,说到:“罗大人,我只是赌一把,你们并不打算真的要我的性命。”
“可……”罗掖狠狠咬牙,“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你真是疯子!”
罗掖扔掉手中的长剑,翻身上马,往战场后方飞奔而去。
谢翼扯掉自己身上的布条暂时给江棠舟包好两只手掌,江棠舟倒不觉得疼,就是有些担心殷问峥那边的情况。
闹了这么一出之后,恒军那边像是陡然被齐聚了士气,势如破竹的冲向子行山内,不一会儿就破了子行山的第一道关卡。
江棠舟站在高台之上细细的听着战场之上的声音,直至一道惨叫突然入了耳——
一柄长剑没入武勇的胸口,抽出去的瞬间,鲜血四溅,染红了一身银甲。
那武勇睁大了双眼,望着天际,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呐喊:“勤国将亡——勤国将亡啊——”
江棠舟骤然间攥紧了手。
…………
直到坐回营帐,武勇死之前的那一句呐喊都犹在耳边,来回不停的荡着停歇不住。
江棠舟的心底涌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听雨匆匆忙忙的从营帐之外走进来,急得表情都皱成了一团:“我的亲娘啊!爷,您就这么坐着了?您是不是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伤口呢啊?”
听雨说完飞快的将江棠舟手上的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料拿下来,看到鲜血淋漓的两道伤口,顿时皱紧了眉头,心疼得眼泪盈满了眼眶。
“爷,您不疼啊?”
江棠舟轻轻的摇了摇头,说:“还好。”他又一顿,问道,“武将军的尸体收回来了吗?”
“收回来了。”听雨叹了口气,刚往江棠舟的掌心撒了点金疮药,就被人拦了一把。
“我来吧。”不知何时过来的殷问峥冲听雨摇了摇头,听雨连忙听话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