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璲也沉默了,越来越觉得没有茶杯可端十分难受,他啧了一声:“可惜只有皇位不是容瑜的,它属于朕,你毁不了它。”
“是吗?”千相鬼的嘴角越挑越高,越发诡谲阴森,他抬起一直放在身侧的右手,指缝里沾着黏糊糊的血,“你看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两人俱是一怔,傅秋锋方才看过,千相鬼的手并未流血,但他随即更加疑惑,他应该已经踩断了千相鬼右手腕,而此刻它看起来竟然完好无伤。
“地面……”容璲抓住傅秋锋衣袖指向千相鬼头顶处的石缝,血迹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流进来,不易发觉地混杂在碎石中。
“飞光!你听见我的愿望了吗!”千相鬼翻身一掌拍向乱石,石壁轰然碎裂,他步伐如常地就地一滚,迎着碎石跳了过去。
亮光从另一个稍高的空间传来,傅秋锋眯眼看去,砸碎的石壁之后竟是一间密室,存放飞光的密室,传说中的飞光就树立在六尺余高的石台上,而石台突兀地趴着一具尸体,心口被枪尖穿透直没到枪杆,血如泉涌,死不瞑目,正是裘必应。
第110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07
傅秋锋诧异望向石台,这间密室的顶棚也和大殿一样高耸,恐怕裘必应就是被直接传送到了石台上方,不等反应过来,就被飞光扎了个对穿,如此惨烈的巧合是不是飞光的意思,裘必应已死,傅秋锋也无从得知。
现下裘必应是死是活也不重要,傅秋锋握紧了匕首运气腾身当即准备阻拦千相鬼,但踏入土石之中,踩上那滩粘稠的血时,一道缥缈的呼唤忽地响在耳边。
“他在拖延时间。”容璲恍然大悟,才上前一步就歪了身子险些摔倒,他撑着膝盖暗自咬牙,千相鬼跟他说这些过往,恐怕是暗中和飞光取得了联系,表面上稳住他们,免得被注意到流向身边的血,伺机而动夺取飞光。
……是这些血送来了飞光的力量,治愈了千相鬼?还是裘必应与飞光残片合而为一,所以才拥有的功效……容璲思绪飞转,不及多想,千相鬼已经疾步跑向了高台。
“不能让他拿到飞光!”容璲拖着一条腿跨进密室,嘱咐傅秋锋一句,脚尖一勾踢起块石头,击中千相鬼膝弯,千相鬼刚向高台伸出手,右腿登时一软,踉跄扶住了高台。
“我非但没死在山洞里,还听见了它在呼唤我。”千相鬼转身靠上官高台一侧,指着容璲吼道,“连上苍都附和我,连神灵都愿助我!什么是非曲直正邪黑白,统统都灰飞烟灭去吧!”
容璲心知自己不是千相鬼的对手,更不能靠近他免得被他挟持,一直没见傅秋锋上前,他这才回头,发现傅秋锋莫名站在原地,眼神空茫无依,仿佛越过了千相鬼,遥遥盯着飞光。
“傅秋锋?”容璲急切喊他,傅秋锋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容璲心底猛地翻起惊涛骇浪,想起裘必应的警告,如果傅秋锋接近了飞光,就可能被飞光所控。
他在这一刻如同被摔进寒冬腊月的冰湖,彻骨的寒冷浸透每一寸血肉骨髓,面对无从着手的力量,人的意志竟真是如此不堪一击。
“没用的,我都看到了。”千相鬼满眼渴望的兴奋,语气渐渐压下,平淡地说,“日月颠倒,山河倾颓,人神俱灭,尘世的崩毁由他起始,我愿奉自己的命令,做飞光行刑的刽子手。”
“你大可不必继续堕落。”容璲见唤不醒傅秋锋,越发急躁,缓缓退向墙边,试图先稳住千相鬼,“是容瑜对不住你,你既厌恶受人欺骗操控,为何还要主动系上飞光的锁链?乱世和毁灭只能带来死亡,不能给你自由和尊重,朕自认从不亏待臣子,只要你愿意,朕发誓既往不咎,给你高官厚禄,你可以活在阳光下,活在任何你想停留的地方。”
“你的霜刃台,确实是个不错的暗卫组织。”千相鬼笑了一声,发自内心的感慨,“你对你那相好的暗卫连相公都叫的出口,你说这些话,我倒也信个七分。”
容璲脸色一黑,绷着眼角沉声道:“朕一言九鼎,劝你珍爱性命远离飞光,朕也曾做过刺客杀手,是从泥潭里爬上这高不可攀的皇位,昔日敌今日友,无非是立场所迫,朕有这个胸襟气度任用人才。”
千相鬼挑挑眉毛,有点怅然地叹了口气:“若是我早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也为时不晚。”容璲已经退回门口,余光落在无知无觉的傅秋锋身上。
“太晚了!”千相鬼突然甩手一拳砸上身后石壁,拧身高高跃起,踩着裘必应后背一撩衣摆蹲下,五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飞光枪杆,轻声闭目,“……让一个溺死的人暴露在阳光下,只会腐烂的更难堪,更丑陋。”
容璲见状探出手去一把从傅秋锋手里抓过匕首,还未转头,罡风就直奔后脑而来。
“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变成一块儿木头吧,只要飞光触碰到他,神木就会复苏,两界就会合一。”千相鬼手持飞光飞身而来,连刺三枪,寒芒如蛟龙出海,矫健凌厉,“何必负隅顽抗,让你先死可是我的仁慈。”“傅秋锋绝不会就此屈服!”容璲握着匕首勉强挡招,想要将千相鬼带离傅秋锋身边,飞光的枪尖多年来仍然锋利,编织出一阵密不透风的杀气罩网,金铁铮铮震响,让他的右手逐渐麻痹,“朕相信他,他可是朕的暗卫,轮不到朕……保护他。”
千相鬼露出一丝嘲讽,容璲左手抵住右臂才堪堪架住他砸下的银枪,他一点点用力,看着容璲拧紧眉头眼睫都不住颤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受伤的右腿不得不慢慢弯下,马上就要跪倒下来。
“陛下!”千相鬼突然扬声喊道,抬腿踢在容璲小臂,震飞了他手中匕首,甩枪一抡抽在容璲腹上,扯了扯有些短的袖子,“好歹是个比容瑜顺眼的皇帝,武功差些就罢了,可不能给通缉犯下跪啊。”
容璲倒退数步撞到墙壁,弯腰吐了口血,贴着脸颊散落的发丝也挂上几滴血珠,他抬头一抹嘴角,冷笑道:“朕不需要你惺惺作态。”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千相鬼点了点头,飞光立在身侧,他如臂指使的转了两圈,枪尖从容璲身上横移过去,斜指傅秋锋,“陛下,和我一起见证再无日夜的混沌之世吧。”
傅秋锋僵立在碎石当中,他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好像浮现一幅幅似真似幻的画卷,有喷发的火山,压顶的黑云,暴烈的闪电和吞没原野的江海,人力在天昏地暗的灾难面前渺小如蝼蚁,他在半空俯瞰大地,唯有最无情的孤独和死寂在废墟中增殖蔓延。
一声悲切的呼唤就在这里响在脑中,傅秋锋陡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眼前一晃,只见容璲靠着墙壁滑倒,嘴角晕开凄艳的血痕,眼底隐忍的痛苦既因伤势更因精神。
“傅秋锋,你醒醒……你从不夸口,你一定能摆脱它。”容璲趴在地上,右腿的血拖出一条弯曲的印痕,他尽力向傅秋锋爬过去,嘶声唤道,“你醒醒啊!”
傅秋锋霎时怒发冲冠,他无法忍受容璲在自己眼前这般惨败受伤狼狈哀求,但和霜刃台地牢时一样,他动弹不得,而手持飞光的千相鬼已经来到他面前,易如反掌的举枪,在容璲的嘶吼中洞穿了傅秋锋的胸膛。
飞光触及傅秋锋的一刻,无形的气流飞旋而起,吹的衣袂猎猎作响,晕开血迹的伤口周围长出一节柔软的枝条,嫩绿的花苞从树枝上绽放,化作郁郁葱葱的树叶,眨眼就将傅秋锋环绕其中。
紧接着,大地错觉般摇晃了一下,如同整个天地都开始位移。
“不——!”容璲伸出手去,目眦欲裂,扒着墙壁站起来冲向千相鬼,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朕要杀了你!”
千相鬼被带的退后了两步,松开飞光,扣住容璲的手腕,随即愣了一下,慢悠悠地打量他,笑道:“当权者的眼泪那么珍贵,你居然会为他哭。”
“如果让你觉得惊奇,那朕也可以笑。”容璲在滑过脸颊那滴泪自下颌坠落的同时,阴郁地扯动嘴角,所有伪装的慌乱崩溃都一扫而空,只剩浓烈的恨怒熊熊燃烧。
千相鬼不及反应,后颈一阵刺痛,下意识松开容璲摸向脑后,容璲趁机自袖中抽出方才在墙边捡回的匕首,果断划过千相鬼咽喉,刀尖一转,又径直刺进他的心口要害。
不久前顺着墙缝爬回来,被容璲悄悄藏回衣袖的墨斗窜到地上,飞快溜进了碎石之中匿起身形。
“你……”千相鬼捂着溅出热血的脖子,全力抬腿踹向容璲,他眼前有些发花,察觉到自己中了毒,甚至不知道喉咙和心口的痛是真是假,侧目看见飞光还插在傅秋锋身上,踉跄一步抓住枪杆用力拔了回来,仰面倒下。
容璲闪开千相鬼那一脚,然后把飞光从千相鬼手里远远踢开,远离飞光之后傅秋锋身上的树枝才停止生长,容璲在傅秋锋倒地之前冲上去接住了他,手指发颤地试探他的气息,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到,树枝也像扎了根似的,容璲不敢去动,哀恸欲绝的眼神垂落又抬起,抓紧了傅秋锋的手,几次颤动唇角,涌上喉咙的血把下唇染得通红,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有不忍的闭眼叹息。
“陛……”傅秋锋轻不可闻的呢喃一句。
容璲心头一揪,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看向怀中的傅秋锋:“朕在,朕在!”
“你很快就不在了。”
千相鬼在容璲身后徐徐站起,远处飞光落下一蓬柔和的光屑,罩在千相鬼身上,他拔出心口的匕首,颈上伤痕在光屑中肉眼可见的飞速愈合,招了下手,内力引过飞光,再次握在掌中。
容璲慢慢转头,难以置信,终于陷入道尽途穷的绝望之中。
……
傅秋锋上一瞬还目睹容璲杀千相鬼,下一瞬就发现自己能活动了,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思绪有些迟滞,窒息良久般大口喘着粗气。
“傅卿?做噩梦了吗?”坐在条案对面看书的魏皓抖了一下,失手把书落在了地上,仰脸望着满头冷汗的傅秋锋,“吓朕一跳,赶紧坐下喝口茶吧,最近傅卿太过辛劳,看来是时候放你几天假了。”
傅秋锋恍惚地站在原地,只见周围摆设像是书房,他捂着额角把警惕困惑和不安的目光落在条案对面,看清了坐着的人时,巨大的诡谲荒诞不可思议让他直接跌坐回去,喉结滚了滚,说道:“……陛下。”
“嗯?”魏皓不明所以,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过去,“傅卿,还是要劳逸结合啊,大岳现在太平安乐,你也上了岁数,是时候让自己放松下来,好好疗养身体了。”
傅秋锋怔怔地看着那杯茶,试探着伸手,然后看见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戴了一枚镶着玉石的戒指,厚重华贵,他盯着戒指时,自然而然的知道了它是暗阁之主的象征。
“臣……好像做了个梦。”傅秋锋捏住那杯茶,在适宜的温度下逐渐平复心跳,有些狐疑,“不是噩梦,在梦里,说来好笑,臣给什么人当了妃子,后来不知怎的,又和他进了山,跟用树枝的山神一样的敌人战斗,结果输的很惨,然后就醒过来了。”
他自己说完这段模模糊糊的梦,又感觉不太准确,好像漏了很多东西,只剩胸腔中一抹残存的隐痛,令人憋闷,本能想要逃避。
“啊哈哈哈。”魏皓抬袖挡住了脸大笑起来,“能称为妃子,那肯定是皇帝了吧,皇帝怎会亲自上山打仗,况且傅卿如朕亚父,朕从小就随你习武,最知你神勇无双,即便是山神也无法匹敌,这梦还真太假。”
傅秋锋正想谦说陛下过誉,但蓦地一愣,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头发整齐的束在头顶,几缕亮银掺在鬓边,眼角的细纹和下巴蓄起的胡须都昭示着他已经年逾不惑,仍然威严肃穆,板起脸便让人心生畏惧。
他打心里接受这个形象,但不知为何却总觉得遗憾,好像少了些什么,有个与他作风大相径庭的戏谑声音在脑中响起,应该是个无规无矩的轻浮男人,那声音调笑着说,傅老前辈,爱妃,夫人……
“傅卿?”魏皓喊了一声,关心道,“你脸色不太好看,今日便休息吧,朕派人给你府上送些补品。”
傅秋锋回过神来,深感奇怪,他今日总是走神,也觉得不适合继续处理公务,免得出错,就点头答应了,弯腰去捡那本落在地上的书。
指尖摸到书本时,他又忽然想起一个名字,《金銮秘史》,这让他脑仁一疼,嘶了一声,把书册捡起来顺便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那封面上竟真的是《金銮秘史》四个字。
“陛下!”傅秋锋捏着书册猛然起身,一声陛下脱口而出。
“嗯?”魏皓偏头看他,不厌其烦地微笑,“又如何了?”
“不对。”傅秋锋皱起眉,他直觉自己这声陛下不是在叫魏皓,他这一刹那有种自己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疏离,周围本来顺理成章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他唰地翻开书册,但魏皓却骤然按住了他的手。“傅卿,这不是什么好书。”魏皓温声说道,“朕才收到暗阁的汇报,说这是一个反对朝廷的叛逆所著蛊惑人心的邪书,朕看看吩咐暗卫们去处理就罢了,你看了又要带伤去忙,朕看了难受啊。”
傅秋锋的心口在魏皓说完之后,后知后觉地闷痛起来,他捏着书和魏皓僵持不下,问道:“臣何时受了伤,什么伤?”
“朕三天前才登基继位,有刺客给朕的酒里下毒,结果被你误喝了一口。”魏皓无奈道,“你忘了吗?当时就在暗阁大殿,你还吐了不少血,可把朕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