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就在身边,已渐渐没有了温度。
薛兰令闭着眼,许久没有说话。
或许在这狭小的,没有第二个人的暗室里,他也不必说话。
因为没人会听,更没人能听到。
薛兰令坐了一会儿,他侧过头,伸手抚在了青衣男子的脸上。
触及到的是冷。
就像那个雨夜般冷,冷到手很冷,心也很冷。
但他其实早就冷到毫无温度了,冷到再也不会觉得冷。
薛兰令笑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指腹下冰凉的肌肤,血迹干了,不再流出任何热与冷。
直到这些血再不会沾到他的身上。
他将人抱在怀里,扶着头贴在自己的衣襟上,好像这人不过是在沉睡。
好半晌,他才自齿间挂出笑音,轻若无声地说话:“……乖孩子。”
作者有话说:
热知识:教主不是不杀生的和尚,他会杀很多人。
冷知识:穆常也是个和尚,他之所以还俗是因为他被打了就想打别人。
友友们多评论,正剧比较凉的,虽然我有努力存稿,但是还是需要动力哒。
伏笔都会慢慢揭露的,如果有觉得不对劲或者缺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伏笔,不是BUG。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小BUG啦~
第四章
段翊霜已有许久不曾有这般感受。
他抱着剑,靠坐在船头的青木案上,阖着眼,吹了两轮湖水清风。
风很温柔,有轻雨洒落,也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时候。
雨滴像一片又一片飞鸿鹤羽落在他的眉间。
打落在他的衣袖上,沾得剑鞘更亮,沾得他一身白衣似云拥了雨,浸出零星水色,三两潮意。
他在江湖上有个很响亮的名号。
叫“无瑕剑”。
剑无瑕,剑法无瑕,人也无瑕。
几乎所有见过段翊霜的人,都会明白他是怎样的名副其实。
他真的是个没有瑕疵的人。
或者说,瑕疵其实一直就在他的身上,可无论是谁,无论是初相识还是旧相知,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出他的瑕疵。
——世人说,强者会将自己的软肋与弱点化为优势,变成可利用的兵器。
而段翊霜的弱点与软肋,不为人知,也难以探寻。
他淡泊名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孤云闲鹤。
但如今他这个孤云,这头闲鹤,坐在这小而轻的扁舟上,只闭眼吹风,任雨淋身。
若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几日前,就连段翊霜自己都不会相信。
因为他已过了太久孤独的日子,孤独到每一天,每一个夜晚,甚至于每分每秒,都像是在与天意争抢。
一个人如果太想活命,他就容易失去理智。
段翊霜很想活下去,他却没有轻易交出自己的理智,他甚至看得很清醒。
人活着与死去,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再无可控制自己。
若他为了活命而变得疯狂,变得毫无理智,那他是否活着,也就再也没有了意义。
段翊霜需要这份意义。
他再如何迫切,都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理智。
两日前他与薛兰令初见,力排众议带走了这个难分善恶的魔教教主。
薛兰令便在登船后问过他一个问题。
薛兰令问他:“我听他们说你名号无瑕,却不知是说你的剑无瑕,还是你的人无瑕?”
他在飘摇的雨里与那双幽渊相看。
像要沦陷进那幽渊漩涡。
可他又很清醒,他握着剑,也很坦然地回答:“是我的心无瑕。”
段翊霜的心,不会有破绽。
以前不会有,也就永远都不会有。
这样一个堪称惊天动地的想法,只藏在段翊霜的心底,藏在他的所有惜字如金里。
薛兰令倒是笑了笑:“一个人的心要是没有瑕疵,那活得该多无趣啊。”
段翊霜却摇头:“我活得很好。”
从前很好,现在也很好,对于他而言,人还活着,就足够好。
纵然自己身中奇毒,很可能至多只有两年可活。
但在段翊霜的心里,他依旧觉得自己已足够幸运,比天底下太多无能为力的人更好。
至少他坦坦荡荡,他问心无愧,他行走在这浩渺的江湖里,从未做过一件会让自己遗憾、后悔的事情。
一个人的心要如何无瑕?
——问心无愧,即是无瑕。
雨不眠不歇落了两日,从大漠飘摇行去璧州,尚需路过一座偏城。
段翊霜不爱饮酒,却喝得有些醉。
他仍与前些时日一般坐在船头,只是如今他的身旁,又多了一道人影。
薛兰令执了酒盅,慢饮几口,靠在青木案旁,似有些昏昏欲睡。
段翊霜很少说话。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全江湖谁都知道。
要让他主动说话,哪怕只有一两句,也是件很难的事情。
除非是段翊霜的朋友,是他认为可以交谈之人。
否则要撬开“无瑕剑”的嘴,就像去天山上刻字一样难,更是麻烦。
他们沉默地坐在船上,风吹雨淋,偏偏又觉得这雨和风,都是那般难得一见的温柔。
段翊霜却忽而开口问:“你说你被囚禁在禁地七年,可为何初见时,未见你半分狼狈形容,衣上甚至连灰尘也没有?”
他如此主动,叫认识他的人看来,都会觉得震撼。
然而薛兰令只闻声轻抬眼帘,懒懒道:“我不过是被囚禁,名义上依旧是飞花宗的宗主,只要我想,这等小事,自会有人满足。”
“他们虽囚禁了你整整七年,但对你还是留了情面。”
“我亦给他们留足了情面,”薛兰令道,“他们既然不听我的劝,毒杀了武林盟的盟主,那后果如何,应当自己都有预料。我和他们道不同,想要的也不一样,人说生死,那死得有价值,才更值得一些。”
“他们都是飞花宗的人,你更是飞花宗的宗主。”
“这个身份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讲,或许再合适不过,可我是个没有野心的人。”
薛兰令的声音在风里有些柔,像刻意牵扯着春意的温热,抹上烟雨落下时最轻柔的力度。
他和段翊霜肩并着肩靠着。
离得越近,好像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慢慢同步。
船悄然靠了岸。
薛兰令忽然侧过身,发上的金羽流苏扫在段翊霜的颈侧。
他们无声对视。
直至岸边的吆喝声和着雨遥遥传来,车马混在一处,轱辘声响彻了,城中欢声渐亮。
薛兰令轻笑:“段大侠是觉得,我这么心狠,极不适合做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吗?”
他问得这般坦诚,似乎什么猜忌都要在这句话里瓦解。
段翊霜动也未动。
不觉得这距离近得有些危险,也不认为这距离显得何等暧昧。
段翊霜只认真地回答:“是不应该做个好人。”
薛兰令便笑出声来,酒盅在桌上敲出一声脆响。
他说:“可我一定会做个好人。”
他一语说罢,站起身,向段翊霜伸出了手。
岸边的风更急,吹得他镶了金线的袖摆像是一片藏了骄阳的乌云。
任何人都不会拒绝看不出恶意的好心。
段翊霜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拒绝。
他的手很冷,可当他握住段翊霜的手时,似乎温暖了一瞬。
段翊霜随之站起。
船尾已有人踩了上来,探头看了一眼,扬声问:“二位可要住店?我们广引城近日有画舫灯会,一年一度,热闹得很,四处来的游客不少,最适合在此游玩,二位可莫要错过了——”
画舫名叫绿水画舫,在广引城中很是有名。
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江湖人,皆在这画舫上听过曲儿,赏过舞,饮酒作乐醉过一场,也梦过一回。
与天争命的时候走得太急,段翊霜从未好好看过这等盛景。
河灯游得像是漫天繁星,画舫停靠中央,张灯结彩连了一片又一片,段翊霜就站在画舫的栏杆前,仰首看天边转瞬即逝的焰火,偶尔饮一两杯酒。
他已不再那么急着去争什么命。
若说他对薛兰令的话语深信不疑,那绝无可能。
可他也真的因为那番话开始觉得疲惫。
说生死有命,段翊霜不想信命,也不想认命,但要在无数次的失望中求得一个希望,实在困难得很。
他宁肯任性这最后一回,也不想兜兜转转地大梦一场,又落个失望。
段翊霜想得不无道理,他想通了,喝酒就喝得很急。
一两杯饮尽了,薛兰令就递过来一坛酒。
画舫的烛光温热又明亮,洒在薛兰令的青丝金羽上,将人衬得熠熠生辉。
段翊霜酒量其实很不好,他已喝得很醉。
可他的神情仍看不出任何的破绽,他握剑的手依旧很稳,一如往昔,也当真没有瑕疵。
薛兰令靠在栏杆上,仰头喝了一口酒,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
“你震断锁链时的内力,与你的年纪并不相符,”薛兰令道,“你也许真是这种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但我想,你应该另有奇遇。”
段翊霜便道:“你若认为是奇遇,那就应该明白这是我的秘密。”
薛兰令道:“我自然知道这是秘密,但我想,你我之间不需要太多的秘密。”
段翊霜问:“为什么不需要?”
薛兰令道:“你的命都在我的手里,那你的秘密又能算什么呢?”
没有人能在薛兰令的道理中胜出,每个人都会变成这人的手下败将。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
只要他想知道真相,那真相就会无所遁形。
段翊霜无从反驳,只得道:“我有位恩师,名唤夏侯寒云,她是斩月宫的宫主。”
“十七岁那年,我救了她一命,她传授了我两式斩月宫的武功,再以她二十年的内力做了谢礼。所以我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却已身有四十年的功法内力。仅此而已。”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静了片晌,方道:“你看,这个秘密在我听来,便完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什么斩月宫的宫主,什么夏侯寒云……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不知晓。”
段翊霜没有应话。
画舫的曲声响了许久,入了夜,三更鼓响,才归于沉寂。
而薛兰令还未入睡。
他屈膝坐在窗前,支起的轩窗下洒着月华,与飘荡曳动的河水混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双眼都点亮。
可薛兰令的眼里不会有光,也从不会映下任何美景。
他眺望河水,看到了无数盏泛光的河灯,就像飞花宗漂亮的蔷薇花般绝色。
但这不是大漠,更不是飞花宗。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叫中原,是江湖人人向往的乐土。
乐土。
薛兰令低低笑了起来。
他抽出腰间的白玉箫,懒懒吹了两个音,嫌它没了在禁地时的响亮,又停了下来。
一个人的心里有事,就会让他变得很懂事。
越成熟越理智的人,心里藏的事情就越多,多到让他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任性自在的资格。
背负得越多,人就越亟欲毁灭自己所背负的,毁灭让自己背负的,更要毁灭自己。
黑暗里的手很白。
白到触目惊心,白到透明,白得在雨里像是块冰冷的玉。
薛兰令闭上眼,半枕在窗框上。
他似醒未醒,想要睡着,也睡不着。
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无情的人,那必然要走一段很漫长的路。
所幸的是。
他已将那漫长的路走到了尽头,从此再也不必变成无情的人。
他如今就是无情本身。
他了无牵挂,他再无退路,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所有事情,不再过问从前,也不再期盼将来。
——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最绝望就是不再失望。
薛兰令想,自己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
然而绵绵细雨里吹的不仅是风。
他闭上眼睛,能清楚听到临近的岸上传来刀剑相击的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了。
薛兰令睁开眼时,正正见到一道黑影从窗外纵跃而入,干脆利落的顺势滚进了他的床底。
画舫上应是跳上了许多人,这些在白日里不甚明显的声响,在夜里就很扰人清梦。
有人抱怨了两句,换来几声赔笑。也有人喝骂出声,惊乍之间更令人心烦。
薛兰令只垂着眼帘,看着与自己相对的床底。
那里正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在床底摸索了一阵,慢慢地,整个人也从床底爬了出来,站起,借着月光去看周遭是何景象。
目光恰与他相对。
这个闯入他房间的不速之客,竟惊得后退两步,一个趔趄栽到床上。
薛兰令一顿。
白玉箫在掌心轻敲,他似笑非笑道:“姑娘何必如此惊慌,真要说来,也是你惊扰了我。怎又如此紧张,好似我才是那个采花贼盗。”
那人慌忙道:“我才不是采花贼!”
薛兰令看她,反问:“那你深更半夜闯进我的房间,是怕我孤枕难眠,特意来哄我入睡的?”
那人张嘴正欲再说,闩好的木门却忽而被人敲响。
她浑身一震,干脆整个人都团进被子里,在床榻上堆出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