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说了什么,俞秋意也听不到了。
俞秋意的目光落在阴影里,落在观刑人的脸上。
俞秋意攥紧手指,将所有质问恐惧都咽在喉间。
他能认得出来。
——观刑人就是梅慕白。
作者有话说:
白阳山庄的秘密出现了,黎明达的倒霉时间也到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欸,我不说~
第七十八章
这是俞秋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梅慕白。
陌生,古怪,以至于让他不敢相信,这个坐在阴影之处,与白阳山庄同流合污的人,是他的挚友知己,是与他同生共死过的梅慕白。
他站在原地,放眼望去。
高大的木架吊着的人影被鞭子抽打得鲜血淋漓。
而他所认识的梅慕白。
却至始至终坐在那里,投过去的目光冷静而漠然。
质问吗?
俞秋意却忽然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个可以质问的资格甚至立场。
他和梅慕白。
年少相识,共同走了好多个春夏秋冬。
他或许也从未如此迷茫过。
不断有人被挂在刑架上,又有人哭嚎着求饶,被放下来的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
灯火通明的地方哭嚷声越发频繁。
有许多人望着那刑架时就已叩头认错求饶。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里坚持。
坚持下去的,亦生死不知。
站在梅慕白身边的蒙面人向他们走来。
他垂下眼帘,扫过各人腰间的令牌,低声问:“你们来做什么?”
薛兰令就还是用那个理由。
“庄主想要带两个人出去。”
这本来是很模棱两可的话,但那蒙面人却道:“庄主还是着急了。”
“你们去看看也好,把那些话传给庄主听听,这两人实在麻烦,要我说,还是放弃得好,直接一刀杀了了事。用不着关在这里天天劝。”
蒙面人这般说着,向他们点了点头,领着他们往梅慕白的面前走去。
梅慕白还是坐在阴影里。
他坐着的座椅却看起来十分明亮。
梅慕白漠然投来一双目光。
微不可查地一怔。
蒙面人道:“梅三,庄主还是想让那两个人出去。”
然而俞秋意正与观刑人对望。
凭一双眼睛,足以认出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观刑人没有说话,他也发过誓不说话。
于是他轻轻颔首,目光始终落在俞秋意的脸上。
他站起身来,领着他们穿过这可怖的刑场,路过许多瘫倒在地哭泣求饶的人。
他带着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甬道前。
门口立着扇铁门。
看守着的同样是两个人。
他们见到梅慕白,没有任何询问,同时伸手启动了一旁的机关。
铁门应声而起。
这条甬道之所以一看就觉得很长,因为前方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亮。
他们跟在梅慕白的身后,俞秋意能感觉到,梅慕白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像是怕他们在黑暗中迷失道路一般。
他们穿过这条很长的甬道,就走到了一座地牢。
这瞬间的灯火明亮,像极了方才刑场骤然闪起的光。
俞秋意闭了闭眼,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再睁开眼时,眼前种种却让他心惊。
在那座院子里,他们已经看到了十分可怖的景象。
而在这座地牢,两边的牢房里都关着一个人,他们被铁链束缚手脚,形容狼狈,或是遍体鳞伤,或是耳聋目瞎。
越往前走,越让人惊心于白阳山庄竟在这样的地方,关押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人。
梅慕白就这样领着他们站在了一座牢房前。
有个蒙面人也坐在那座牢房旁边,隔着栅栏在喊:“要我说,咱白阳山庄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这也不听,那也不听,这世上最不聪明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庄主是念着你的好才留你一命,你三番两次落庄主的面子,保不齐哪天庄主生了气,就真的让你去死。你也不是个不惜命的人吧!”
牢房里坐着个男人。
他没什么神情地听蒙面人说话,唇角却渐渐勾起。
他同样被铁链束缚着手脚,可他衣衫整洁,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与那些被关在牢中受过刑的人完全不同。
他嗤笑道:“我当然是个惜命的人,我从来都很惜命,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时候,我就很惜命了。我从不和天底下最可怕的恶人拼命,因为我知道,我唯有活着才可以帮助更多的人,救下更多人的命。”
——“白阳山庄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白阳山庄没有一处好的,肮脏、血腥,让人恶心!”
蒙面人也不因为他的反驳而发怒。
蒙面人又道:“那你现在被关在这里,左右也是出不去的,还能救什么人呢?”
那人道:“虽然我出不去,但我在这里,我没有害谁,我就在救人。不像你们,大义凛然、冠冕堂皇,实则在这里动用私刑,折磨这么多的人。什么白阳山庄,什么正道魁首,一天天都在做梦。也不知道黎明达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杀了这么多的人,有朝一日报应到头,他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
蒙面人道:“你就是对白阳山庄有太多误解,我们把这些江湖义士关在这里,不是为了害人,也不是为了真的要做正道魁首,我们是为了江湖,为了整个武林!可要知道,八大门派成名已久,做过的善事不胜枚举。让你们加入白阳山庄,是为了你们好,为天下人好。大家聚在一起行侠仗义,难道不比一个人漂泊各地来得好?你一人只能救一人,十人却能救百人,这样的算法你竟然都不明白。”
那人道:“我的确很不明白,我一人救一人,关白阳山庄什么事?”
蒙面人道:“飞云剑,我实话跟你说了,你现在还没受刑,没被吊在外面的架子上,也没有被人砍手剁脚,已是庄主对你十二分的耐心、十万分的爱护了。你这样的江湖侠客也不算少,你早些承认,早些服软,也就不用像那些人一样在征院里等死。”
段翊霜听到这里,他微微抬头,在薛兰令耳边说:“飞云剑,他失踪了一年,他在江湖上的名号,从前比我还响亮。”
薛兰令却侧过头看向他。
猝不及防撞进薛兰令幽深的眼中,段翊霜骤然怔住。
飞云剑此时又笑出声来:“放屁,你们永远都是在放屁!黎明达想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你们在这里让大家服软认输,叩拜求饶为的是什么,我也清楚!莫说整个白阳山庄,就是这八大门派、整个武林!谁不是一样的想法!”
“是,我现在还活着,黎明达不想我死,他觉得我比这里的人更有用,说实话,我也不怕死。我惜命,但不想苟活,你们大可以杀了我,我也懒得在这里多留。可你们不杀我,那就别怪我一直在这里!天地蛊控制不住我,黎明达才叫你来当说客,他却也不问问,你还配不配做这个说客!”
蒙面人霍然起身。
他厉声道:“我不配,难道还有人配吗?!”
飞云剑冷冷看他,冷笑道:“你配吗?昔年天竹公子,今朝蒙面小人,你配什么?你这个黎明达的走狗!嘴上说不杀我,也不让我服下天地蛊,只要我乖乖服软出去,愿意给白阳山庄做事就行。可你们却也还要我先杀了对面牢里的那位侠士,这样,我才是真正和你们一条船上的。”
“你回去告诉黎明达,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条船上,我这辈子就算是死,到了黄泉路上,我也不会后悔没有加入白阳山庄!”
蒙面人急急喘了两口气,忽而道:“你以为你帮别人保命,别人就会帮你保命吗?只要你对面的人哪天想通了,愿意出去,他就可以杀了你,然后踩着你的尸体为我白阳山庄做事。”
飞云剑道:“那关我什么事呢?做亏心事的人又不是我。下了阴曹地府,要被拿捏问罪的人,也不是我。”
蒙面人道:“你简直是个疯子。”
飞云剑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蒙面人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众人,半个字也没说,只是拂袖而去。
飞云剑看过他们,不甚在意道:“你们也看到了,我是不会低头的。黎明达请他做说客也好,请你们也罢,我不想出去,死在这里也不错。”
众人都没有开口。
梅慕白走近了,抬手在锁上抚摸片晌,似在确认这把锁完好无损。
然后他收回手,对众人点了点头,领着他们从甬道返回。
刑场上的那位蒙面人眼见他们出来,道:“我就说了吧。”
也没人答话。
他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只让梅慕白继续观刑。
梅慕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送众人出去。
蒙面人点头道:“那你早点回来。”
梅慕白就这样畅通无阻地领着他们出去。
过征院的时候,那个面目全非的侠客还痴痴将双手搭在桥沿上。
他们走过很长的一条路。
到了门口时,被他们打晕的几人已经醒来,正叫着要去报告这件事情。
段翊霜离得最近,先出手再将他们打晕。
梅慕白顿了顿,出了刀,在这几人心口处干脆利落地捅下一刀。
段翊霜与俞秋意都是一怔。
倒是薛兰令笑道:“梅侠士很是果断。”
梅慕白看他一眼,到底将目光停在俞秋意的脸上。
俞秋意问他:“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梅慕白摇了摇头,他拉开门,让他们出去。
也不知道藏着如此多秘密的地方,为何在入口处只有扇小小的木门。
薛兰令随口问了,梅慕白摆摆手,并不很清楚他在回答什么。
俞秋意往前走了两步,在梅慕白准备关上门时骤然转身。
他扑到梅慕白的面前,攥住那人衣领,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梅慕白!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做了什么事?你说话!”
梅慕白仍旧没有回答。
他抬手,握住俞秋意的手,却只是将俞秋意推开。
俞秋意却极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张开的五指掐在梅慕白脸上,迫使梅慕白张开了嘴。
俞秋意怒气冲冲:“你给我说话!梅慕白你——”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像盘旋在高空忽而坠落。
等他的声音再响起时,梅慕白和他的眼眶都在发红。
俞秋意哽咽着问:“这就是你不说话的原因?你只剩下半截舌头。”
作者有话说:
梅慕白不说话的秘密揭开了!(这真的是秘密吗感觉大家都没怀疑的亚子)
没有半截舌头还是可以说话的,但是梅慕白不想让俞秋意发现,所以一直都没说话,在白阳山庄里也从来不开口。
黎明达会倒究极大霉,他的倒霉是超级超级加倍。
另外:教主这两次的欲言又止都是和小翊有关的,提醒一下,教主知道小翊的毒是谁下的,所以教主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是小翊不知道的,他不说是因为时候还没到,想说是因为心疼,但教主肯定不知道这是因为心疼啊,教主老不懂爱了(?
第七十九章
“我已在附近留下记号,到时候你们只需要跟着记号,就能找到我所说的地方。”
薛兰令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而他面前,正坐着几个人。
他们对薛兰令没有太深的印象,却也知他和汤妙的关系。
他们就是汤妙留给薛兰令的“可用之人”。
薛兰令也早就想好要如何去用。
如今,就到了可以用的时候。
白阳山庄的隐秘已经揭开,却需要更多的人知道,让整个江湖都清楚白阳山庄做了什么,黎明达又有什么野心。
这种种都必须做好,做得漂亮,要一击致命,不能给黎明达反驳的机会。
薛兰令即让他们早些动身,将那座关押了无数江湖义士的山庄打开。
他们要做“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也要成为“第一个”说出秘密的人。
唯有他们才可以把这件事传得够远,这也不是他们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三娘坐在太师椅上,她道:“当初汤姑娘让我们隐瞒下真相之时,我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会有另外的事情发生,这真相才可以大白于天下。”
身旁的男子说:“所以说断珑居能在北地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这么多侠士,背后主使,果真是白阳山庄。”
三娘冷笑道:“八大门派没有一个好东西。”
男子说:“这江湖上又有多少好东西?财权名利,谁都想要,只是过犹不及,欲速则不达。越要得多,越容易失去。”
薛兰令没有接下他们的话语。
他只道:“诸位决定什么时候动身?”
三娘与男子对视一眼,齐声道:“一日之内。”
段翊霜在叹气。
从那黑漆漆、不见天日的山庄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走神。
他在想很多事情。
曾经的事,快要发生的事,未来可能的事。
这三种事情在脑海里互相争抢,好像定要角逐出一个胜者来。
可这哪有什么胜者。
段翊霜只觉得惆怅。
他坐在廊中,半倚栏杆,看着秋风吹动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