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藏得很好。
他搅乱了江湖的风云,让众人陷入一个近乎于绝境的境地。
人人都想得到不识卷,于是人人都必须先要找到他。
无瑕剑这个名号,就像一场急雨砸碎了,再也没有任何踪迹。
剩下的,唯有段翊霜这样一个名字。
或者说。
江湖上再也没有无瑕剑这个人。
有的,只有盗走了不识卷,成为武林公敌的段翊霜。
他曾经是谁?他做过什么?
在泼天利益之下,就此掩埋。
段翊霜躲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搜寻,在一处破庙里,他见到了穆常。
秋日,时而炎热,时而凉爽。
他们这次重逢,炎热非常。
穆常就在庙中,对着残破的、布满尘灰的佛像合手叩头,再起身,甚至不曾回头。
穆常说:“你在发疯。”
他和段翊霜已相识很久。
他了解这个朋友。
能做出这种事情,除了发疯,没有第二个理由。
穆常如此说,近乎确认。
段翊霜便点头道:“我的确在发疯。”
穆常叹了口气。
他问:“这值得吗?薛兰令并不需要你做这些。”
段翊霜道:“值得。正因为他不需要我做这些事情,所以我才必须要做。”
“为什么?”穆常问。
段翊霜反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地宫?”
穆常回身看来,眉眼间有着几分凝重。
穆常道:“我收到薛兰令的消息,他让我在今日来到地宫,说到时候会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帮忙。”
段翊霜道:“他竟然也能与你联系?”
穆常道:“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事情。我接到这个消息时,曾以为是什么陷阱设计。可关于你的事情,我总不能真的不来,所以我来了。”
段翊霜道:“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穆常道:“如果我们什么都明白,那我就不会还俗,你也不会取走不识卷这样的宝物。”
顿了顿,穆常又道:“老段,你没有拿走不识卷,拿走不识卷的是薛兰令。”
他们时隔多日再见,亦不曾有半分滞涩生疏。
他直白地说了。
段翊霜便回答:“是,我没有拿走不识卷。”
“所以你是真的在发疯,”穆常不赞同道,“薛兰令传信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可你不仅不需要我帮忙,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你觉得这是他想要的吗?”
段翊霜浅浅吸了口气。
他垂下眼帘,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良久。
段翊霜道:“他想要什么呢,我想我是很清楚的。可他要的,未必是我要的。穆常,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曾以为,有朋友,有知己,行走江湖,或归隐山林,人生就此过了一世,也算十分惬意。”
“可我行走江湖,又不愿再行走江湖。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我想留在薛兰令的身边。”
穆常道:“你有很多方式留下。”
段翊霜却摇了摇头:“这是最后的机会。”
穆常不解:“为什么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想让我牵扯进来。”段翊霜道,“如果我真的按照他所想的去做,那我永远不是我自己。”
穆常双手合十,低眉道:“薛兰令是飞花宗的宗主,他从前是魔教教主,他不让你牵扯,总归是想好了万全之策。老段,不瞒你说,我认为现在的你堪称任性。”
段翊霜笑道:“那就当我任性吧。”
“如果我告诉世人,是薛兰令取走了秘籍。他做武林公敌,搅乱风云,我又算什么?”段翊霜恍然,“我仍然会是无瑕剑,我和他不再有任何牵连。他要做的事情,我将只知道结果。他之后如何,我又将一无所知。”
所以他要这么任性。
他要在所有人的面前将自己推入薛兰令的陷阱里面。
他是诱饵。
他是利刃。
他心甘情愿。
段翊霜又道:“穆常,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接下来的路,是我所选择的路,我一个人走就足够。”
穆常也不挽留。
穆常低声念了句佛号,轻语道:“但愿你一路顺风。”
巨大的力量撞开门扉。
夏侯寒云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很沉默。
夏侯寒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只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未必还记得和我曾有过交情。”
宫飞驰道:“总该试试,一个人就算要变,又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多吗?”
夏侯寒云扶着桌沿坐下。
她冷冷道:“我不知道段翊霜变得如何,只是你们要清楚,如果他不愿意交出来,我们有没有十足把握将他拦下。”
齐凌珍道:“拦不下也无妨,八大门派齐力,不怕找不到他。只要全江湖都追查他的下落,那他躲也躲不了多少时候。”
夏侯寒云嗤笑反问:“如果惊动这么多人,那秘籍会落到谁的手里,你又能知道吗?”
齐凌珍一哽。
宫飞驰便道:“那不如这样……还是用以前的法子。”
夏侯寒云道:“随便你们如何说,这次若能做到,最好不过。”
她说罢,站起身来,拂袖便走。
秋夜里刮起狂风。
武林盟四处的门窗被飞快合上,闩紧,烛灯摇摇晃晃。
朱子平处理完所有事务,回到屋中,将屋门紧锁。
他疲惫至极,顺势坐在桌旁。
烛灯昏昏。
朱子平欲睡未睡,只听得屋外狂风大作,吹得门窗震震,声响不绝。
然后他骤然醒神。
似有线绳牵扯,朱子平一瞬回首,目光落在半撩起纱帐的床榻上。
薛兰令就坐在那里。
依旧黑衣,墨发,未束马尾,金羽流苏随着长发斜斜悬下,停在薛兰令的肩侧。
薛兰令靠着床柱,金骨墨面的折扇打在额前。
觉察到朱子平的目光,他淡淡笑道:“朱盟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朱子平默然片晌,先伸手斟了两杯淡茶。
朱子平道:“看来薛教主大事将成。”
薛兰令道:“正如朱盟主所说。”
朱子平问:“薛教主带来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与朱盟主合作,是十分幸运的事,”薛兰令轻声说话,“朱盟主想要的东西,我自然带来了。”
他如此应话,忽而站起身,走到桌前。
然后他取出一册书卷,将它放在桌上,撩开衣摆顺势坐下。
朱子平的目光定定落在那册书卷上。
朱子平道:“这就是不识卷?”
薛兰令道:“自然,这就是不识卷。”
朱子平问:“薛教主当真对称霸武林毫无想法?对修行这等功法,半点儿都不心动吗?”
薛兰令懒懒应答:“这种有趣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是无趣。”
朱子平道:“薛教主不会反悔?”
薛兰令道:“若非朱盟主倾情相助,让我得以借着无瑕剑的名头行走江湖,这个时候,我应该还是在禁地之中不见天日,也不知什么时候方可离开大漠。”
朱子平呼吸一滞,道:“薛教主言重了。”
薛兰令道:“哪里言重呢,朱盟主是个有野心的人,你送我见蔚飞白,守在屋外等我取了他的性命,又能装得那般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真要说来,没有朱盟主如此动人的表演,江湖各派还不至于以这么快的速度覆灭我飞花宗。”
“都是朱盟主的功劳,”他这般笑说,“朱盟主想要做这武林盟的盟主,想要得到不识卷这天下最霸道的秘籍,我既没有不愿意的道理,也不可能会反悔。”
朱子平便问:“不知薛教主还想要我做些什么?”
金骨扇缓缓打在桌上。
和着屋外狂风,正如震石碎玉,又脆又沉。
薛兰令幽幽道:“接下来的事情,一如我最初向朱盟主说的那样。只要能让全天下的人聚在一处,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必然会成功。”
朱子平道:“我有一事不解。在中原地宫时,薛教主就应当可以说了。”
“错,”薛兰令抚着扇面浅笑,“八大门派还没有到走至绝路的时候。唯有让他们知道,只能在我的身上寻到不识卷的下落,他们才会发了疯一样做我想要看到的事情。”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多发一会儿疯。”
他说罢,合上扇子,起身欲走。
朱子平叫住他:“薛教主,我其实很佩服你。”
“哦?”
朱子平道:“你用无瑕剑当借口,能可从大漠里离开。又能让无瑕剑为了你担下盗取秘籍的罪名。设局落子能到如此境地,堪称绝世。”
薛兰令侧头看他。
“这是当然,”薛兰令说,“正如朱盟主为了这武林盟的权势,敢于与我做这交易,由我取走蔚飞白的性命,你我野心不在一处,却是同样不择手段的人。”
“谁又能够想到,和蔚盟主情同手足的朱子平,竟一天,一秒也等不及,想要坐到自己师兄的位置上。”
朱子平眉峰一动,大笑出声。
朱子平道:“薛教主说的极是,谁都说只要蔚飞白死了,我就能继任武林盟的盟主,可蔚飞白什么时候会死呢?我等上十年二十年,等到蔚飞白死,那时我也老了。”
“所以蔚飞白要死得早一些,死得快一点儿,”朱子平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样才能在我年轻之时,坐上他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教主说话十句九句都是假的,有些时候又挺真的,反正教主说的话听听就好,要看教主做了什么事。
就像谷主从来不认为教主不喜欢小翊,他就知道教主是个谎话精。
第九十二章
摆在桌上的茶已凉透。
他没有饮茶,只认认真真擦拭自己的剑。
直到夏侯寒云推门走了进来。
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
要说他们彼此有什么密切的关系,不过是在夸大过往的事实。
至少在今日见到夏侯寒云之前,段翊霜依旧觉得她还是自己的恩师。
可恩情这种东西,说还了,夏侯寒云还得足够。
师徒之义,想要它消失,它也不会多留。
他们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一个是江湖上流传着盗取了不识卷的贼人。
一个是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的主人。
如果说他们的关系要来得更亲近些,段翊霜绝不怀疑她找到他的动机。
可段翊霜到底不是一个天真的人。
他无法认为夏侯寒云在此时此刻来见他,只是为了关心他如今颠沛流离,被全江湖合力追寻的狼狈状况,要不要被她帮助。
他们都不算天真。
正如夏侯寒云在他对面落座的时候,绝口不提她是否担忧他的处境。
夏侯寒云只是问:“不识卷当真在你的身上?”
段翊霜应道:“的确如此。”
夏侯寒云道:“我认识的无瑕剑,可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事情?”段翊霜抬眼看她,反问,“这又是什么事情?”
夏侯寒云道:“你应该知晓,不识卷是当年秦袖里留下来的秘籍,整个江湖人人都想要得到它。”
段翊霜道:“我知道。”
夏侯寒云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来。”
段翊霜淡淡笑了。
他问:“既然你说江湖上人人都想要得到它,那我就不能想要吗?”
夏侯寒云皱起眉峰:“有句话叫能者得之。你这样不管不顾私自盗取不识卷,本就非君子所为。”
“盗取——”
段翊霜将剑推回剑鞘,神情里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若说盗取,这秘籍原本的主人只有秦袖里一个人。”
夏侯寒云叹道:“秦袖里写下这本秘籍,为的也是后世之人能见识到与他同样广阔的世界。”
段翊霜道:“如此,我拿走不识卷,也就正正合了秦袖里的心意。”
夏侯寒云霍然看向他,眸光沉沉。
段翊霜恍似未觉:“我也算是个后世之人,谁都可以是不识卷的下一任主人。所以我得到它,并非是我盗取,而是我比江湖上任何人都更有本事。您说,能者得之。现在不识卷在我的身上,我正该是这个‘能者’。”
他说得很平静。
语气平静,声音也还是那般冷。
可夏侯寒云这般看他,却明显感觉到他与当初不同。
鼎鼎有名的无瑕剑,其实算是个很容易懂的人。
他重情重义,又寡情薄义,他对在乎的事情极度在乎,对不在乎的事情毫不挂心。
说他善良,他其实很冷漠。
说他漠视众生,他好似又有无穷无尽的心软。
夏侯寒云想,他真的很不一样。
她想到了,也就开口说话。
夏侯寒云说:“你变了不少。”
段翊霜道:“人都会改变。”
夏侯寒云道:“以前的无瑕剑,从不会说这么多的话,又有如此多的道理。”
段翊霜道:“那都是以前。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只会有现在和未来。”
夏侯寒云深吸口气。
她低声问:“你是如何——在不惊动我们的情况下进入中原地宫的?”
段翊霜道:“我误打误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