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轰然跑出一众弟子,将这三秋楼里也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凑着热闹而来的江湖人各自找了个地盘儿,或坐或站,肩靠着肩,关系好的匀了几碟子花生,竟就在不远处吃上了,满脸兴味。
围在四处的七大门派弟子各个如临大敌,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他们听过掌门的诸多猜测,这三秋楼里,只有危机,绝无好运,虽说江湖上也有风言风语,讲说他们为了获得不识卷不择手段,可不识卷落在哪里,都不如落在七大门派手中,免得天下大乱。
如他们这般为江湖众人着想的心思,也不急于一时澄清。
他们严阵以待,神情肃然。
洪念巧没有出声。
夏侯寒云扬声道:“我们都在这里,你想要说什么、做什么,直接现身便是。”
这一瞬,有无数暗器在试着瞄准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身影。
无数的兵器被握在手中,也许只刹那,就会脱手而出。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凝在一处。
三秋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影。
白衣墨发,腰间玉箫雪白,眉眼昳丽殊绝,左眼下的泪痣冶艳生辉。
他这样走近,众人的呼吸声都似在此刻停滞。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骤然顿住。
她凝视着眼前人的面孔,嘴唇几不可见地颤抖。
薛兰令笑意盈盈地看她,竟拱手施礼,彬彬有礼道:“许久不见了,庵主。”
洪念巧猛然吸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洪玉泉立时扶住她。
“是你——”洪念巧的神情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
薛兰令直起身道:“的确是我。”
洪念巧指尖发抖,佛珠顺着她垂下的右手滑落在地,发出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聂兴发见势不好,立时抬手,示意守在四周的弟子即刻动手!
然而他的动作快,那些早就准备好的暗器快,兵器也快,叫嚷着奔向薛兰令的那些弟子同样快——
却都快不过薛兰令!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像笼在雪色里,被衬得发白。
薛兰令只微微侧首,倏然拂袖。
即将近身的暗器也好、兵器也罢,银针悬停、刀剑骤止、这些密密麻麻,如天罗地网罩在头顶,将要奔至的无数人影也似被阻隔一息。
眨眼之间,巨响轰鸣。
暗器兵器,茫茫人海,尽被一股无端巨力推走三十米。
人影重重撞在墙上,随之跪倒在地。
暗器滚落而下,刀剑宛似断梗飘蓬,倒卷而还。
王小四等人看在眼里,嘴巴大张。
那白发男子顿时低头奋笔疾书。
围在四处凑热闹的江湖人士都不算是武学之上的外行。
越是内行的人,越看得出这精妙绝伦,无可匹敌的力量。
洪念巧闭了闭眼,她扬声道:“不用再战。”
她看着薛兰令幽深的眼睛,冷冷道:“你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薛兰令笑得温雅。
他微微低首,如是个世家公子般做足了谦逊姿态。
薛兰令道:“两年前,我见庵主,问,若是有朝一日,神佛不佑,庵主将会如何。”
“庵主说,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报应当至的时候。”
洪念巧的双眼已是满布血丝。
无人知晓。
她在两年前遇见过那位少年之后,那心魔就似有了契机趁虚而入,日日夜夜,千百种折磨。
薛兰令此时方道:“……原来忘记对庵主说了,那时,我就已经给您下了蛊。”
洪念巧瞪大双眼。
她怒喝一声:“你!”当即气血翻涌,喷出一口污血。
薛兰令身形未动,那血污正正洒在他身前,却也不曾沾在他衣摆之上。
他依旧温文尔雅,语调温柔:“在下,重山门薛兰令,谢过两年前庵主为我解惑。若无庵主,今日,欲求飞花天地行,还无一人大成。庵主,这可是您的大功德。”
洪念巧一声惨哼,枯瘦的手指紧紧捏住洪玉泉的手腕,良久,她震喘道:“……你恩将仇报!”
薛兰令道:“这如何能说是我恩将仇报?这分明……是一报还一报。”
话语落下,三秋楼里骤然刮起一阵冷风。
作者有话说:
教主老骗子了,嘴上说自己被囚禁了七年,实际上一直偷偷摸摸去中原。
为了走到现在把整个飞花宗都献祭了,谁不说教主是个狠人。
第九十八章
这风来得奇怪。
好似它就是循着薛兰令的话音才吹来一般。
两年前,洪念巧在五蕴庵中,遇见过前来避雨的薛兰令。
那时的少年郎正如现在一般,像个温润君子,持礼谦逊。
她给他解了惑,却没能认出他究竟是谁。
直到如今。
三秋楼前,彼此重逢再见。
风一停,忽而又起嘈杂的喧哗之声。
人群中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句:“这个重山门,是什么?”
自此洋洋洒洒的,尽是众人的言语高声,或长或短的,都在说一件事情。
“重山门,不就是那个七年前突然成了魔教,被武林盟和八大门派联手剿灭的门派吗?”
“对,这件事情我也记得,当时说,重山门明面上是武林正道,实际上背地里却在做魔教才会做的事情,还是白阳山庄的黎庄主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才让重山门这个魔教没有壮大起来。”
“而且当时重山门可是一夜覆灭,没有惊动其余任何门派,等大家发现的时候,重山门已经是人去楼空,屋倒墙塌,成了一座废墟。”
“……对了!说起来——现在我们所在的三秋楼,不就是从前的重山门吗?”
这些声音如海浪拍岸,一声高过一声,一重胜过一重。
昔年种种,由八大门派起,自武林盟而终的传言故事,此刻又响彻江湖。
然则,有些东西,却已无形中改变太多。
若说七年前,八大门派与武林盟同时作证,言说重山门乃是一门魔教,无人质疑。
放眼现在,桩桩件件重新提及,便不如往日,更引来无数猜忌。
“真要说起来,当初八大门派和武林盟说什么就是什么,重山门连个活口都没有,谁又知道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正是这个道理!更何况白阳山庄的黎明达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人面兽心、处事极端,就算证据摆在自己面前,还要让我等自相残杀,实在可恨!”
“要我说啊当年重山门的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毕竟黎明达都这么恶心了,也不知道另外几派的掌门是不是和他一样!嗐,不是有句话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放肆!”宫飞驰霍然迈步而出,他双目如电,扫向四周,厉声道,“我八大门派为江湖、为武林,所做之事不知凡几!你们受着八大门派的恩惠,又在此时诋毁我等,也不觉得良心有愧?!”
议论声响骤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落在宫飞驰的身上。
人群此时此刻安静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却忽而有人朗声道——
“那我可以说!”
剥着花生的人探头去看,嗑着瓜子的侠客亦是伸直脖子。
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出声的人影。
那人从人群里走出,跃过各大门派弟子的头顶,飞身落入三秋楼正中心的空地里。
他和薛兰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正面对上了宫飞驰。
随后,又有一道人影飞身而入,站在了他的身侧。
宫飞驰脸色微变。
齐凌珍上前两步,伸手欲拽他回去,却听那人道:“怎么,连环榭和天问斋的两位掌门,不愿和我兄妹二人对峙一回?”
他这般开口,有人立时凑这热闹,喊道:“不知道林小公子想要对峙什么?”
不错。
这兄妹二人,便是林天真与林天娇。
天意镖局这个组织,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还算响亮,若是放在南方三州之中,更是鼎鼎有名。
林氏兄妹虽说传言死了,却又死而复生,这件事虽未传得江湖皆知,光是在通州地界,就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说是林氏兄妹得了大造化,才会返阳重生。
虽说各情报贩子知晓的情报里写了个大概,具体如何,却也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不过所有听过这事风声的人却也都心照不宣。
——这件事,若是要说,那必然是个热闹至极,难得听到的大事。
如今有人喊出了“林小公子”四字,便又有人记起那段传闻,惊道:“这个林小公子,难道是天意镖局那个死而复生的林小公子?”
最先出声的人笑道:“然也!我好奇这死而复生之事已是很久,今日能见到林小公子,想来就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了。”
林天真循声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不错,今日,我与家妹,就是想来说一说,关于我二人——死而复生之事。”
只见林天真收回手去,负手而立,淡淡道:“各位应知,天底下绝无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
“这是自然,”有人应道,“我们早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天意镖局的少东家死了,林镖头却不追究。想来一定是另有隐情。”
另一人也道:“少东家你就直说了吧!在通州,天意镖局就和我们自己家一样,镖头虽然没说前因后果,我们却也清楚是时候未到!现在……怕是到时候了!”
林天真含笑道:“诸位莫急,因而此事,还需从我与家妹离开天意镖局——行走江湖开始说起……”
自此,压抑在心中多时的“过往”,终是被林天真缓缓道出。
那些豪情壮志、善意相助,其后的无尽追杀、雨夜逃亡,再到迫不得已诈死而还,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似一条细密线绳,将过往与如今牢牢衔扣,造就漫长黑暗后的一瞬光明。
当林天真说起自己与林天娇离开通州,欲要行侠仗义,打响名声之时。众人面上带笑。
当林天真说起他们兄妹救下一位老者,此人却强迫他们加入天问斋时,众人面面相觑。
当故事走到无穷无尽的追杀,走到瓢泼大雨里的逃亡——
宫飞驰双眼圆瞪,怒道:“你不过是血口喷人!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林天真道:“我曾经答应过家妹,终有一天,我们会自己讨回自己的公道。”
他不在乎宫飞驰的怒喝,只坦然继续自己的叙说。
然后他偏过头,道:“我兄妹二人之所以诈死,便是为了让连环榭与天问斋以为事情结束,不必再继续追究。父亲能够帮我们解决这些事情,骗过两大门派,可我们也明白,若是在当时直接说出前因后果,相信我们的人,也将是寥寥无几。更可能群起攻之,将天意镖局也卷入漩涡之中。”
“是以我和家妹忍了下来,说来惭愧,行走江湖时,我们还未曾想过原来自己还会学会忍耐。以前在家中,怎样都好,有父亲照拂、母亲疼爱,可是流落江湖,被两大门派合力追杀之时,我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的未必正确,哪怕是满腔热血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放在当初,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又有多少人会听我说,相信我所说?”
林天真道:“但现在我却可以说了,因为八大门派所谓正义的面纱已经轻轻掀开一角。白阳山庄的黎庄主,看似沉稳亲切,正气凛然,实则丧心病狂、处事残暴。那与他结义的几人,与他齐名的各个掌门,又是否与他相同……?”
这最后一段话说出口去,众人眼前骤然现出一道寒芒。
快、极快,轻,轻到无声,竟没有人听到那短刀出鞘的声响。
人群中传来惊呼:“小心——”
也有人急急忙忙丢出暗器,欲要将人救下。
刀如飞刀,已飞到了林天真的眼前!
刀很亮,亮得教他双眼忍受不住一般想要闭上。
可他不能闭上眼睛。
林天真站定了,气沉丹田,抬起手来,平生第一次,他接住了这样的一刀。
来自于宫飞驰的一刀!
林天真握紧刀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笑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若是初入江湖时,我与你这般对视谈话,我必然不会设防。可我现在,随时随地,都会保持着应有的戒备。”
“承让了,宫掌门。”
他松开手指,短刀跌落在地,发出短促的闷响。
宫飞驰脸色发青,正要开口说话,洪念巧已先一步伸出手来,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宫飞驰捂着脸后退几步,眼泪瞬息盈眶,低声道:“二姐。”
洪念巧没有同他说话,双眼死死盯住前方。
薛兰令站在原地,觉察到她的眼神,偏首轻笑。
正在此时,又有人从屋顶一跃而下,用着炉火纯青的轻功,如登萍度水一般,以一种极潇洒的轻巧姿态,站在了薛兰令的旁边。
王小四挠了挠头,紧张道:“我、我现在出来、时机对吗?”
薛兰令眼眸含笑,道:“该是你说话的时候。”
王小四便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叫王小四!我师傅是孟屿申!”
懒懒坐在屋顶上凑热闹的几位情报贩子一听,交头接耳起来。
“他师傅是孟屿申百晓生?我怎么不知道。”
“这人嘴紧得很,我灌醉过他三次,每次问他师傅是谁,他都说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