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古代架空]——BY:苏景闲

作者:苏景闲  录入:10-04

  谢琢转过身,对上那人看向他的垂涎视线,仿佛有什么画面在眼前重叠,不由地撑着墙壁,用尽全力,才将胃里痉挛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他不再看,只冷声吩咐:“带到城外,挖了他的眼睛。”
  葛武正自责刚刚的失职,立刻拱手:“是,公子。”
  颤着指尖,谢琢又单手将被那醉汉碰过的披风解下来,扔给葛武:“一起烧了。”
  葛武带着人快步离开后,谢琢没有继续往家里走。
  他背靠着墙壁,失去力气般,缓缓滑坐到地上,屈膝蜷缩起来。
  掌心里握着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因为用力,逐渐嵌进肉里,疼痛感越来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眼前有各式各样的画面交替出现,让他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那条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侍读?”
  谢琢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半黑,视线缓缓聚焦,最后落到身前的人脸上。
  嗓音哑得厉害,谢琢似是不太确定:“小侯爷?”尾音极轻,像即将化成烟散开。
  “是我。”陆骁半跪在地上,跟谢琢的视线持平,自然看见了对方汗湿了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发红的眼尾。
  谢琢下意识地解释:“突然感到眩晕,一时走不了路,不想遇见了小侯爷。”
  “从这条路走,回我府里比较快。”陆骁也解释了一句,看见谢琢脚边洒了一地的药,没多问,只说,“我让张召去千秋馆,给谢侍读重新配好药,再直接送到谢侍读家里?”
  原以为会被拒绝,再收到一句“不劳小侯爷烦心”,没想到几息后,他听见谢琢回答:“好。”
  给张召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去,陆骁再回过头来,就发现谢琢依然定定地看着自己。
  像被人遗弃、淋了雨的小动物,还没有回过神。
  陆骁见他唇色发白,披风也没系,试探性地提议:“谢侍读可是觉得冷?天气渐凉,如果谢侍读不嫌弃,我知道一家面摊,吃下一碗面,很快就能回暖。”
  谢琢努力分辨陆骁的话,还是那个回答:“好。”
  这不免让陆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他无意深究谢琢的异常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监督《实录》的编修,好歹也算是谢琢的上官,断没有直接把人扔在这里不管的道理。
  谢琢跟在陆骁身后,一步紧着一步,认真跟着。两人在错杂的深巷间绕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停在了一家卖面的小摊前。
  陆骁明显很熟悉这里,没有留意外面的桌椅,而是掀开青布帘进到了里间,“赵叔,两碗面。”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回应:“好嘞,这就煮上!”
  引着谢琢在里间唯一的木桌旁坐下,陆骁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他发现,谢琢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发呆,一直等到水变温才喝了一口。
  面来得很快,赵叔长相忠厚,跛着脚端来两个大碗,仔细放下,笑眯眯地寒暄:“少将军带朋友来?这么晚才吃晚饭,对身体可不好,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自己的身体!”
  陆骁无奈,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无论是张召还是别的谁,个个都唠叨至极,他连忙打断赵叔的话: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按时吃饭吗!欸,外面来客人了,赵叔你快去招呼!别让客人跑了!”
  等人终于走了,陆骁舒了口气,递了竹筷给谢琢:“尝尝,面不是很烫,看看合不合胃口。”
  “好。”谢琢接下,小心地尝了一口,确实不烫,微辣鲜香的滋味在舌尖扩开。
  陆骁观察他的神情,得意:“我说得不错吧?是不是吃上两口,整个人就回暖了?我敢用我的爵位作赌,这家的面是全洛京最好吃的面!”
  他依然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但不是在咸宁帝面前故意装出来的轻佻无赖,也不像破庙时那般防备试探。
  此时的陆骁,革冠束发,笑容肆意,眼神明亮。
  很真实。
  谢琢捏着竹筷,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门外贩夫走卒的喧嚣、邻里大声的说笑,一一入耳。
  仿佛有火星自心脏处蔓延开,记忆中的冰寒退去,连指尖也回暖。
  隔了许久,谢琢才垂下被热气熏湿的眼睫,回答:“很好吃。”
  从面摊出来,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
  谢琢问:“摊主为什么叫你‘少将军’?”
  “是不是很奇怪?洛京城里的人都叫我小侯爷,或者陆二公子。”陆骁没瞒着,“他曾是我父亲麾下的先锋兵,在凌北打了十几年的仗,很厉害。腿是在咸宁十五年跟北狄那场仗里断的,大腿往下,都被砍没了。”
  正看着青石路上两人的影子,听完,谢琢笃定道:“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
  因为这句话,陆骁看了谢琢很久。
  目光很深,也很静。
  “嗯,一定会的。”移开视线,陆骁唇角的笑容深了许多,“赵叔一直把断了的那条腿视作光荣,因为他用一条腿,要了三个北狄人的命。以后若是有空,谢侍读可以多来吃两碗面。”
  谢琢应下:“好,赵叔的面很好吃。”
  天已经黑尽,灯笼渐次亮起。
  两人又走到了新昌坊附近,陆骁想到什么,让谢琢在原地等等他,很快回来,说完疾步走开。
  谢琢站在巷子里,觉得夜风有点冷了,他无事可做,不由在心里默默数起数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陆骁从繁华的大街回到了安静的窄巷。
  见谢琢还在,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谢琢面前:“给你,你之前不是说特意来买,却碰上收摊了吗?今天老师傅正好就在。”
  谢琢猝然抬眼:“你——”
  走这么急,就是去给他买一个……蜜煎雕花?
  一时间,他心中竟生出些许胆怯,不敢伸手去接。
  陆骁见他不动,不禁又有些好笑:“来,伸手。”
  谢琢依言伸出手。
  把蜜煎雕花放在谢琢的掌心里,看着谢琢被光影映照的眉眼,陆骁想,还是这样发如鸦羽、齿皓唇朱、风仪飒飒的谢侍读,看起来更顺眼。


第10章
  第二日,不知道是念着舌尖上的微辣鲜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循着昨晚的印象,谢琢又走到了赵叔的面摊附近。
  正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看着,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不管是喜欢的吃食,还是旁的爱好,谢琢总是从最初就会克制,断不曾有这般第二日就再来的情况。
  “怎么站在这里?”
  谢琢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等抬起伞,才发现来的确实是陆骁。
  他没有撑伞,毫无顾忌地站在雨里,头发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
  陆骁大步走到通往里间的门边,掀开青布帘回头,眉目张扬,玩笑道:“本侯可是亲自为谢侍读打帘。”
  谢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纸伞,“小侯爷打帘辛苦。”
  微挑眉,陆骁望了望谢琢的背影,总觉得谢琢今天好像……没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没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谢琢家门口等着,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着谢琢走到了这里。
  倒也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昨晚谢琢的状态——就像满是裂纹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碎成片。
  不过等他看见谢琢远远站在面摊旁,犹犹豫豫不敢走近,像极了围在卖糖糕小摊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里间的桌边坐下,谢琢听见陆骁问:“蜜煎雕花好吃吗?”
  “……好吃。”
  其实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后,他没舍得吃,而是用一个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门时还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两人默契地没有一同离开。
  谢琢到天章阁时,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见他,关切道:“延龄,昨日陆小侯爷可有难为你?”
  谢琢收起伞,甩了甩雨水:“没有,陆小侯爷只让我给其中一段释义。”
  “我还在担心,陆小侯爷知道你曾说他是纨绔,会借机为难报复你。”盛浩元又皱眉,替谢琢不平,“不过民间话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帮忙释义,也只有他武宁候能做得出来。”
  谢琢不动声色地偏移开谈话重点:“无碍,文体无贵贱,民间话本也有精彩玄奥的。”
  盛浩元不赞同:“虽是这么说,但民间百姓,不懂经史子集,受他们追捧的话本多是白话文,遣词粗鄙,多坊间俚语,更逞论精妙奥义?”
  本就不欲与他争辩,谢琢回答:“盛待诏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今日轮到你我去史馆中借阅《起居注》,不过不能带出,只能在史馆中誊写。”盛浩元向来不吝于向谢琢卖个好,接着叮嘱,“先前从史馆回来的同僚,都说史馆内的墨不够润笔,最好自己把纸墨都带上,以免不够用。”
  谢琢颔首:“谢过盛待诏,延龄记下了。”
  这时,余光看见微雨中,陆骁大步朝天章阁走来,谢琢才转身进了阁内。
  史馆在宫城东侧,离天章阁不算远,为了防潮防虫,以东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内监负责在进门处核对腰牌文书。
  老内监领着两人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制架阁中穿行,无数书册分门别类地摆在上面,若书册内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内监弓着背,叮嘱史馆内不可点灯生炉,不等谢琢二人回答,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谢琢和盛浩元负责编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开,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内容。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天光渐明,周围安静无声,只偶尔有盛浩元翻动书册的动静。
  谢琢站在架阁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册,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间干涩,呼吸也不那么顺畅。
  不过,他的面上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只在手碰上另一侧书的书脊时,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他也仅仅允许自己颤了这一下。
  从挑灯夜读,到秋闱,春闱,殿试,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编修,到从五品侍读,再到编纂《实录》,终于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机会。
  或许是他的指尖太凉,翻开书册时,纸页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咸宁九年的旧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会上,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联名弹劾内阁首辅谢衡,指其通敌叛国,有负圣恩,谋逆当诛。咸宁帝大怒,怀疑此诬告不实,命刑部严查。
  很快发现了首辅谢衡通敌的铁证,谢衡入诏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因咸宁帝迟迟不予下诏定罪,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宫门前长跪,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杀谢衡,戮于市,以快天下之怒。”
  两日后,咸宁帝在文华殿,询问左右,是不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下旨后,当日泣而不食,伤怀许久。
  诏书中写道:“谢衡谋叛欺君,结奸蠹国……致庙社震惊,神人共愤……其家属本当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里……”
  咸宁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谢衡处以凌迟,死于诏狱水牢;谢氏成年男子五人皆为从犯,斩于市;谢氏女眷处以一等流刑。
  阳光从窗棂照入,浮尘清晰可见。
  谢琢却感觉不到温热,捏着书册的手指紧绷到青白,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扎进他的眼里。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动作迟滞地往后翻,下一页,记录的是咸宁帝在文华殿召见当日三百太学生的领-袖,以示安抚。而上面印着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几息后,谢琢才缓缓偏过头,看向问话的盛浩元,哑声道:“只是史馆内憋闷,刚刚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气,所以头有点晕,没有大碍。”
  盛浩元见谢琢脸色苍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但精神似乎还好,便将视线落到了谢琢握着的书册上,笑问:“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在《起居注》上看见了盛待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两遍。”
  “我的名字?”盛浩元颇为惊讶,凑过去看了两眼,“原来是这件事。说起来,当时我还在太学,这是我第一次面见陛下,还忐忑紧张了许久。”
  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竟是第一次面圣?”
  见谢琢似乎很感兴趣,盛浩元便接着道:“没错,当时谢贼之事,太学震荡,陛下命我多加安抚,专注学业。”
  “谢贼?”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龄那时还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特别是在陛下面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听见最后一句,谢琢立刻警醒:“有劳盛待诏指点。”
  盛浩元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先帝还在时,陛下很受厌弃。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碰巧遇见了陛下,后来陛下出宫建府,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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