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丞不动声色地直视徐君愿,眸色隐于长睫之下。过了须臾,他方道:“没有。”
关于陆晚丞的名字,林清羽略有耳闻,由他难产早逝的生母所取。生母去后,陆晚丞被养在乳母身边,后又由梁氏亲自抚养。无论是乳母还是继母,始终隔着一层,也不曾给陆晚丞取过什么小名。若是如此,陆晚丞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为何要犹豫?
林清羽想起《临安游记》中的那行注释,又想起陆晚丞的某些“胡言乱语”……成婚初时,陆晚丞甚至对自己的年龄都不甚清楚。他一直未把陆晚丞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在装疯卖傻。现在想来,值得怀疑的地方不止一点半点。
死而复生,魂魄易体……世间真的会有这等事?
怎么可能,一定还有其他什么隐情。
陆晚丞,有事在瞒着他。
三人谈话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僧提醒他们早些下山,否则夜路难走,难免颠簸。徐君愿起身道:“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林清羽冷淡点头。徐君愿谈吐得体,温文尔雅,没有仗着特殊的身份地位强压于人,勉强不算十分惹人厌。将来要找他寻仇,可以考虑下些毒性不强的药。
临走之前,陆晚丞顺手折了一株桃花。马车停在长生寺大门口,离桃林有一段距离,娇贵的小侯爷已经没力气再走路,坐在轮椅上由欢瞳推着走,手中漫不经心地摆玩着折枝,昏昏欲睡。林清羽走在最前面,两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未有交流。
此时已近黄昏,离寺的香客不少。欢瞳发现不少走在他们前面的香客都会回头看一眼,不太高兴地说:“小侯爷,好多人都在回头看我们少爷。”
陆晚丞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欢瞳瞪直了眼:“您就一点不在意?”
他自幼跟着少爷,深知少爷反感陌生人太过露骨的目光。他也不喜欢路人总是要多瞧少爷几眼,心里头不舒服。
陆晚丞奇怪道:“这有什么可在意的,美人谁都喜欢看。”
欢瞳揶揄道:“这拜了把子的夫妻就是不一样。一般人都恨不得把媳妇藏起来不让别人瞧见,小侯爷倒好,大大方方地让人看。”
陆晚丞一笑:“看就看呗,媳妇好看不是给我长脸么。反正旁人再如何看,人又不会是他们的,还只能看这么一次。”陆晚丞“啧啧啧”地同情摇头,“好惨。”
欢瞳小声嘀咕:“说的好像人是您的一样。”
“呃……”陆晚丞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很快又释然了,“至少我能天天看到他。虽然,我也看不了多久了。”
欢瞳有些难过。他是想早点跟着少爷回林府不假,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又挺喜欢小侯爷的。小侯爷要是死了,他说不定还会掉几点眼泪。
欢瞳胡乱安慰着:“这都还没到五月,离冬天还早呢,小侯爷还可以看大半年。”
“冬天啊……”陆晚丞望着林清羽的背影,眼眸眯了起来,“那我想看你家少爷披着大红色的雪披,撑伞站在落雪之中,脸颊染红,长发如墨,一定养眼。”
林清羽蓦地停下步伐,缓缓转身,向陆晚丞看来。
欢瞳小声惊呼:“糟糕,被少爷听见了!”
两人目光交错,林清羽沉静地看着他。陆晚丞忽然有一种错觉,林清羽看的不是他这张脸,而是……他这个人。
林清羽嗓音微冷:“你当真,没有别的名字?”
陆晚丞心中一紧,同往常一般不正经地调笑:“你这话问的好笑。我若是有,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林清羽没有多问,淡道:“但愿你能熬到第一场雪。”
第17章
林清羽本不想对陆晚丞追根究底,世人难免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陆晚丞既不想说,他也没什么必须知道的理由。就像他自己心里时不时涌现出的恶毒念头,不也无人知晓么。
……除了陆晚丞。陆晚丞真的什么都知道。不仅仅是他,陆晚丞似乎把所有人都看得很透彻,自己却成日摆出一副混吃等死的咸鱼样,表面上心无城府,与世无争,又能在某些关键时刻无声无息地解决问题,叫人难以捉摸。
凭什么。
凭什么陆晚丞知晓他的一切,而他对陆晚丞的了解,却只是冰山一角。
林清羽犹豫许久,以整理书房为由,招来花露帮忙,命她把陆晚丞的书画字作悉数找出,重新整理一遍。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无缘无故的不甘心是从何而来。但既然有了疑问,寻常答案是正常之事,任谁都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花露是温国公府上送来的侍女。温国公夫人惦记着外孙常年养病,怕他沉闷,故而选了一个性子天真烂漫的姑娘送来。花露不仅手脚麻利,还会认字,很快就把林清羽要的东西按时间顺序整理了出来。
陆晚丞的字迹可以追溯到他懵懂启蒙之时。数十年来,字迹的变化均有迹可循。直至陆晚丞十五六岁,字的“形”和“神”已成定势,转折点是陆晚丞病危之时。那时的陆晚丞昏迷不醒,无法提笔写字。他昏昏沉沉了一个月,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方再次清醒。
自那以后,陆晚丞字的“神”就变了。
林清羽拿起陆晚丞近期看的一本话本翻阅,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的侯府?”
花露道:“回少君,我来侯府已经三年了。”
“以前的小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露回忆着,道:“小侯爷以前话比现在少,不怎么笑,也不喜欢遛鸟投壶。”花露一笑,“少君进门之后,小侯爷身子好了不说,性子也开朗多了。少君真是小侯爷的福星呢。”
林清羽不置可否:“他以前平时做什么。”
“小侯爷喜欢看各种游记。他身子不好嘛,一直被困在府里,所以他特别想出去。他还说他这辈子若是能去一趟临安,死也瞑……呸呸呸。”花露打着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嘴,说的什么晦气话。”
那条一身懒骨头的咸鱼,特别想出去?
林清羽心中冷笑,又问:“他过去应当和夫人,二小姐关系很好罢。”
“对对对,少爷孝顺夫人,又最疼二小姐。国公府送了什么好东西来,他都是先紧着她们的。”
性情大变或许能用经历生死,心境变化来解释。那梁氏和陆念桃又是什么缘由?难道有人给他托梦,告诉他这对母女不是好人?
林清羽正在翻阅的话本是一本民间探案集,他对书名印象颇深。这本书一度在民间广为流传,求学时他的师兄师弟曾沉迷于此,荒废学业,被师父好一顿痛骂。
林清羽随意看了两页,果然趣味横生,引人入胜。他翻到第三页,只见一个人名被圈出,旁边是一行醒目又潦草的注释:此人是凶手。
林清羽:“……”
不难看出,陆晚丞这几个字写得随意,没有刻意模仿什么,懒散中带着藏不住的精妙,和他本人如出一辙。
“少爷。”欢瞳的声音打断了林清羽的思路,“到用膳的时辰了,小侯爷请您去他那用膳。”
“好。”林清羽说着,提笔蘸墨,在他的注释旁利落地写了一个“滚”字。
春雨过后的五月是吃河鲜的好季节。今日一道姜丝鲫鱼汤做得甚好,鱼肉软嫩,鱼汤鲜甜。林清羽素来对吃食感觉不大,也忍不住多用了一些,反倒是陆晚丞一口都未碰。
林清羽问:“你不喜欢吃鱼?”
“喜欢啊。”
“我见你一口未吃。”
陆晚丞笑道:“鲫鱼刺多,吃起来太麻烦。算了算了,别的菜也很香。”
林清羽:“……”
花露上前道:“那我帮少爷把鱼刺挑出来。”
“不必。”林清羽冷道,“别惯着他。”
陆晚丞手拢在唇边,对花露道:“好凶好凶啊。”
林清羽凉凉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小声?”
两人吃的差不多时,一个小厮在外禀告:“少爷少君,张管事来了。”
林清羽放下筷子:“让他进来。”
张世全向两人汇报了南安侯府四月的收支情况,特意提及了一个主子——侯府三少爷,陆乔松。
陆乔松由梁氏所出,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又是家中最小的主子,最重要的是他身体康健。府中人皆知,这南安侯的爵位,迟早落在他身上。
林清羽和陆乔松在家中见过数次面,对他谈不上了解,只听闻陆乔松犹善诗词歌赋,走的还是“婉约派”的路线,风流倜傥,惹得不少青楼佳人芳心暗许。这等才华,考科举时却名落孙山,惹得南安侯一顿痛骂,不许他再同青楼女子来往。陆乔松明着收敛了不少,暗处如何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张世全道,陆乔松的小厮昨日去账房大闹了一通,口口声声说账房私吞了他们的月例银子和日常开销。往年陆乔松的青黛阁一月五百两,如今只剩下三百两;以前陆乔松每顿五菜一汤,现下只有四菜一汤。
“各方各院的份例我等都是按侯府的规矩来办的,从不曾缺斤少两。青黛阁的小厮如此信誓旦旦,怕不是我们少给了,而是过去他们多拿了。”
林清羽哂道:“陆乔松这是怕他母亲太早被南安侯解禁么。”
陆晚丞夹了一筷子鲫鱼,慢条斯理地挑着刺,嘴里悠悠叹道:“刚擒住了几个妖,嘿,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①”
林清羽皱眉:“食不言。”
“……哦。”
张世全憋着笑,向林清羽请示:“依我看,青黛阁那头不会善罢甘休。少君,您看此事应当如何办?”
“自是按规矩办。”林清羽道,“他们若想闹,便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能惊动南安侯。”
不出所料,几日后陆乔松的乳母邱嬷嬷又去账房闹了一通。这次闹得还挺大,邱嬷嬷坐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嚎着潘姨娘和少君趁着主母病中,不顾祖宗家法,以公谋私,苛待嫡子,还要请侯爷出来给他们做主。
林清羽到账房时,潘姨娘亦闻声赶来。她看着市井疯妇一般的邱嬷嬷,无措道:“少君,这……”
林清羽走到邱嬷嬷跟前,邱嬷嬷嚎得越发撕心裂肺:“我对不住夫人啊!夫人病着,三少爷也病了,堂堂一等侯爵之府竟连个大夫也不给三少爷请!你们这是看三少爷比大少爷身子好,就也想把他拖垮啊!”
林清羽问:“三少爷病了?”
张世全道:“是,邱嬷嬷说他们院子没银子请大夫,让我们送两百两银子去。我说大夫我们来请,花费从府中的总开销扣,然后她就这样了。”
林清羽道:“三少爷身子比小侯爷好那么多,怎会突然病了,想是下人伺候不周罢。”
邱嬷嬷一哽,瞪着林清羽道:“还不是因为账房克扣份例!三少爷吃不好睡不好,自然就病了!”
“三少爷究竟是因何而病,一看便知。若真是份例不足,加些也未尝不可。但若是旁的……”林清羽眼神扫过邱嬷嬷,“那就另当别论了。走罢,去青黛阁看看。”
邱嬷嬷咬了咬牙,道:“三少爷病中需要休息,青黛阁可没功夫接待少君。”
张世全笑道:“嬷嬷莫不是忘了,我们少君就是最好的大夫。”
青黛阁内,陆乔松正伏着床沿,不住地干呕,身上冷汗频出,发冷发虚,陆念桃正在一旁给他喂水拍背。他瞧见林清羽和一大帮子人走了进来,脸色越发难看,碍着规矩不得不唤道:“大嫂。”
陆乔松也算是个俊俏公子,否则也摘不到那些青楼女子的芳心。
陆念桃起身道:“大嫂怎么来了。”
林清羽道:“听闻三少爷身体不适,我等特来探望。”
陆乔松和他爹一样最注重面子,病中狼狈的模样被这么多人看到,气得又多呕了两口:“不劳大嫂费心……”
“三少爷不用客气。”林清羽说着,一把抓住了陆乔松的手腕,一探便知大概。“‘轻取不应,重按始得。’三少爷的脉是沉脉,此乃……肾虚之兆。”
话落,陆乔松猛地抽回手,红着耳根大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见众人面面相觑,其中还有几个小厮像是在憋着笑,手死死揪着被子,“滚,都给我滚出去!”
林清羽淡道:“三少爷纵欲过度,伤了肾气,还望节制。”
陆乔松目光锁在林清羽的脸上,低声狠道:“可是我那病恹恹的大哥满足不了你,你才跑我这儿来信口雌黄!”
林清羽眼神暗了暗,恶毒的念头克制不住地疯狂上涌。这种人,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陆念桃到底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听到这话忍不住喝道:“三弟,快别说了。”
陆乔松正在气头上,哪会听姐姐的话,拧着脸道:“你陷害了我母亲还不够,如今连我都不想放过是么!”
“是啊,”林清羽微微一笑,“我现在……不打算放过了。”
此时,一个小厮带着从府外请来的大夫来了。“剩下的事,便交给那位大夫罢。”林清羽嘲弄道,“但愿那位大夫善男科。”
林清羽走出屋子,恰好和那位大夫碰了一面。
那大夫和林清羽差不多年纪,生得气宇轩昂,英气十足,相比大夫,他更像是军营里出来的小将。他看到林清羽,眼睛一亮,兴奋道:“师兄!”
林清羽一怔,讶然:“师弟?”
此人是与他同出一门的师弟,常泱。他比常泱早一年出师,之后他回到了京城备考,常泱则跟着恩师继续云游求学,也不知是何时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