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正月十四,明日就是上元佳节。
每年的上元节,都是一年之中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平时京中有宵禁,百姓入夜后不得外出。元宵节时京中因为灯会宵禁暂弛。
顾扶洲到大瑜两年,还没过过元宵节:“我听说,上元节对你们来说相当于狂欢节。这是不是真的?”
“狂欢?”林清羽淡笑道,“这么说倒也不错。”
上元节夜,大瑜赏灯游会之风盛行。是夜,京城一片灯海,迷书于灯,百戏杂陈,妇女群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闺秀中的女子也只有在上元节能出来一趟,会一会心仪的男子。
顾扶洲听到最后一句,微讶道:“居然?我还以为你们大瑜人婚前一般都不拍拖,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
林清羽心中一动,问:“‘拍拖’是何意?”
顾扶洲耐心同他解释,还说起了其中的典故:“你看运河里的那些大船,都会拖着小船。近岸后,大船吃水深,难以靠岸,此时小船便可卸货上岸,如此来回相依①。所以在我的家乡,‘拍拖’是指两人相恋后互相依靠,难舍难分。用你们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意思。”
林清羽缓声道:“如此说来,‘拍拖’也是定情之意?”
“可以这么理解。”
林清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哦。”
作者有话要说: 看原书的咸鱼:地铁老爷爷看手机.jpg
①是我百度的
第77章
正月十五,春寒料峭,阳光和煦。离灯市尚早,永兴街的铺子就已经把幌子高悬门前,灯笼挂在房檐下,门楣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支架。白日看不觉得如何,等一入夜,万人空巷,灯笼和花灯齐亮,火树银花,接旗连旌,可谓京中盛景。
百姓欢庆之时,亦是京城防卫紧迫之际。铁骑营为上元节忙得天昏地暗,虽然不用顾大将军做些什么,但露个脸做做样子还是要的。顾扶洲一大早挣扎地起床,用过朝食就去了军营。林清羽今日不用入宫,也不打算去太医署,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晌午,花露伺候林清羽用午膳。她盛了一碗奶白的鱼汤递给林清羽,一脸期待地问:“少爷,今夜您去看灯会吗?”
林清羽素来喜静,上元灯会人山人海,他自幼在京城长大,去看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成年后,更是一次都未去过。“你想去?”
花露兴奋点头:“我上次去灯会还是好几年前,我还记得灯会上好多好多人,金水河上飘满了莲花灯。后来,我被送去南安侯府伺候小侯爷,就再也没有去过……”花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
林清羽喝了口鱼汤,道:“那你好好想想,今夜穿什么衣裳。”
花露眼前一亮:“少爷要带我去吗?”
“嗯。”林清羽看着欣喜的少女,“快去准备罢。”
顾扶洲问了不少有关上元佳节的习俗,想来是要去永兴街凑这个热闹。他知道顾扶洲爱耍帅,特意吩咐下人熨了几件新裁的华服供他挑选。
顾扶洲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府上。林清羽闻讯而来,就见他瘫在床上,宛若一条晒干脱水的咸鱼。
林清羽对他这种状态再熟悉不过:“累着了?”
顾扶洲虚弱道:“水、水……”
明知这人在装模作样,林清羽还是给顾扶洲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顾扶洲将茶水一饮而尽,道:“你敢相信我今日一整日都没摸鱼吗?”
“你为何不摸。”
“京城的防卫漏洞百出,我看不下去,忍不住指点了几句,就被武侯府的人缠着不放。”顾扶洲悔不当初,“本来我可以回来陪你吃午饭的。”
林清羽道:“看你这样,是没有精力去逛灯会了。”
顾扶洲对大瑜的灯会还是挺感兴趣的,但他知道林清羽不喜欢热闹的场合,便道:“是啊,外面人好多,出去逛一圈会累死人吧。我可以在床上躺着,想象自己出了门,看了灯会。”
“行,那你在家想,我带欢瞳和花露去赏灯。”
“嗯?”顾扶洲一手支起身体,“你要去吗?”
林清羽道:“我答应了花露会带她去。”
顾扶洲慢吞吞地“哦”了声:“那我和你们一起。”
林清羽挑眉:“你不嫌累了?”
顾扶洲唉声叹气:“没办法,夫人想要逛街,再累也要陪着,而且还得是欣然陪同。”
时辰差不多时,两人相继换好衣服。林清羽长发以玉冠束起,通身白衣,外头还披着连帽的雪披。他见顾扶洲一身利落的束腰劲装,依旧是武人的装扮,不由问道:“你不是喜欢穿红的么。”
顾扶洲还是陆晚丞时,偏好锦衣华服。陆晚丞气质华贵,最适合如火的红色。如今他多着深色,不笑的时候更显眉眼凌厉,面容冷峻。
顾扶洲笑道:“陆晚丞年轻,穿红的好看。红色娇嫩,我如今几岁了。穿搭这种事,适合自己最重要。”说着,他又怀念起从前来,“还是我自己的身体好,穿什么都不会丑。”
林清羽不屑地冷嗤一声。顾扶洲以为他不信,道:“是真的,你给我快破布都行。”
“我见过你。”林清羽为了报顾扶洲的瞒报之仇,故意道,“只能说,你原本的身体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顾扶洲并不上当:“哦,那是谁在梦里说我比陆晚丞好看的?”
林清羽语气淡淡:“你自己说的。”
两人带着欢瞳和花露出了府。夜只入了一半,市井中已是人声鼎沸。走在街上的有平头百姓,也有高门权贵,男男女女,老少妇孺,甚至还有不少异邦人。待天完全暗下来,万灯齐亮,灿烂的花灯在游人脸上投下一片绯红,省去了姑娘的胭脂钱。
几人一路步行。沿街无数叫卖的摊铺,欢瞳和花露都是活泼的性子,才走了小半时辰,胃里就塞满了小食点心。
欢瞳吃得正欢,忽然指着天道:“少爷,将军,快看!”
只见成百上千盏孔明灯自长生寺的方向徐徐升起,将夜空点亮。花露仰头望着,眼中映着漫天灯光:“好美啊……”
顾扶洲道:“在这里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清羽,京城哪里最适合赏月?”
林清羽想了想,道:“应该是在皇宫城楼之上。”
皇宫城楼只有从宫里才能上去,顾扶洲只好作罢。此时他们离皇宫不远,顾扶洲比街上绝大多数人高出一大截,视线越过人海,看到城楼之上有一人独立风中,身上的四爪蟒袍被吹得栩栩飞扬。
上元佳节,万家灯火,此人又在想什么。
顾扶洲收回视线,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撞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是个拎着花篮的小姑娘。顾扶洲身材结实,小姑娘这么一撞,几乎要弹回去,幸被顾扶洲眼疾手快地扶住。
花篮摔落在地,鲜花被游人踩在脚下,小姑娘嘴上一扁,似要哭出来。林清羽示意花露去哄孩子,顾扶洲却蹲下了身,露出笑容,三言两句地把小姑娘哄好了。待小姑娘破涕为笑时,刚好她的娘亲也寻了过来。原来这对母女是来街上卖花的。
顾扶洲把小姑娘母亲那的花悉数买下,转身道:“清羽,送你。”
林清羽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就被塞了一大捧花:“为何送我花?”
繁花似锦,绚丽多姿,衬得美人比花艳。
顾扶洲看着林清羽,眼中沁着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哎,还好我诗词背得多,否则平时都接不了你的话。”
林清羽低头闻了闻花的清香:“你不必如此,你习惯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用你的家乡话我也能听懂。”
“哦,那我送你花是因为……”
这时,巡游的花灯车缓缓而来,几乎要把整个街道塞满。车上轻纱遮面的女子正翩翩起舞,衣决飘香,引得无数游人驻足围观。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四人便被人流冲散,林清羽和欢瞳在一处,另外两个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林清羽倒不担心,顾扶洲身形高大,要找到不难。就算找不到,回到马车上等便是。
这一大捧花拿在手中不便,林清羽将花交给欢瞳,让他先抱到马车上去。欢瞳走后,他独自一人穿梭在人群中,一边赏灯,一边寻人。
花灯依旧,处处清光,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景色,林清羽却看得索然无味。不消多时,他就是不赏灯,只寻人。然游人实在太多,熙熙攘攘,一张又一张脸从他眼前掠过,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林清羽无端生出几分急切来,正想着要不要回马车上等,忽然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清羽。”
林清羽循声望去,只见金水河畔,火树之下,顾扶洲朝他望来。
双眸璀璨,万千情丝皆在其中。
这个人……喜欢他。
——顾扶洲喜欢他。
林清羽胸口烫了起来,心如鼓点般跳动。他没有心悸之症,他心跳得这么快,权因一人。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穿过拥挤的人海,眼看马上就要到那个人身边,身后又是一阵推搡,使他脚步一个不稳——
他就这样,来到了顾扶洲怀里。
顾扶洲虚虚扶着他的腰,笑道:“林大夫跑什么。”
林清羽一愣,他原来是跑来的么,他都没有意识到。
林清羽不禁弯唇而笑:“来见你,自然要用跑的。”
顾扶洲一愣,手上不再犹豫,握住了怀中人的腰身。
花露的声音在此时传来:“将军,你找到少爷了吗?”
“找到了。”顾扶洲放开林清羽,神色如常道,“欢瞳呢?”
林清羽道:“我让他先回马车上了。”
顾扶洲便让花露回去和欢瞳说一声,免得他等得焦急。花露一走,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似乎都有些局促。最后,是顾扶洲先开了口:“清羽,你想不想去河畔走走?”
林清羽点点头:“好。”
明月高悬,江河之上船舫无数,莲花灯将水面点缀得犹如银河。顾扶洲平时话那么多的一个人,现下却沉默安静,林清羽走在他身侧,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明明出门的时候,他们的对话交谈都很自然,如今又是在别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顾扶洲清咳一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一开口,林清羽便停下了脚步。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顾扶洲一顿,脸色跟着一变,“额,接下来是什么来着。”
操,他忘词了。
花灯如昼,凤箫声动,人潮汹涌,笑语盈盈。林清羽静静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都遮不住眼眸中的潋滟水光,周遭的景物似乎都成了虚影。
顾扶洲看了林清羽许久,垂下眼轻笑了声,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缓解紧张:“对不起啊清羽,《诗经》太难背了,我当时背了一节课才背了几篇,现在忘了好多。我换首诗行不行?嗯……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也中意你。”林清羽用顾扶洲的家乡话说,“你要不要跟我拍拖?”
第78章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马车旁,看到欢瞳和花露肩靠着肩坐在马车外头。欢瞳指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兴奋高呼;花露双手托着脸,安安静静地欣赏着美景,陶醉之余又忍不住想,要是陆小侯爷在天上也能看到上元节的繁华就好了。
这两人一静一动,相比之下咋咋呼呼的欢瞳就显得没那么稳重了。欢瞳比林清羽小一岁,算起来也近弱冠了,还是少年心性,没什么心思城府。顾扶洲和欢瞳同龄,虽然大多数时候不着调,但该沉稳的时候决不含糊。
就像现在,两人刚互表心意,顾扶洲似乎没有多激动,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要不是听清楚了他的答案,林清羽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或许顾扶洲没那么喜欢他。
林清羽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瞎,顾扶洲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都看见了。他也不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顾扶洲为了回到他身边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再困也要送他上班,冬日清早能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给他倒茶。倘若这还不是喜欢,天下哪还有什么有情人。
那么,顾扶洲为何这么安静?
马夫看见林清羽和顾扶洲,道:“将军夫人回来了,现在是要回府吗?”
林清羽看了顾扶洲一眼,顾扶洲反应慢半拍地张了张嘴:“回……吧。”
林清羽隐约明白了一些,不由地无声一笑。他率先上了马车,清淡的药香一远离,顾扶洲回过神,一把抓住欢瞳,急切地问:“我看上怎么样?”
欢瞳疑惑道:“什么怎么样?将军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啊。”
顾扶洲沉痛道:“可是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连路都不会走的那种。”
花瞳仔细打量着顾扶洲:“将军这么一说,我看您是比平时僵硬了不少。”
顾扶洲背脊一挺,整个人更僵硬了。这时马夫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方才我看将军和夫人一道走来,将军好像是同手同脚走的。”
顾扶洲:“……”
林清羽的声音从马车上传来:“还不走?”
顾扶洲深吸一口气:“来了。”
一进马车,四周的嘈杂声瞬间变得模糊。门再关上,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方天地。顾扶洲在林清羽身旁坐下,马夫吆喝一声,马车便跑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