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温和地看着他,道:“慈生待人太深沉了,我从前竟然没有看出你的心气。”
石汝培却道:“但请帝师说清楚,既不返京,又要去哪儿?”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递出数道信息出去。石汝培将手令交给了心腹,详细地吩咐了他。不多时,外界响起纷繁的兵刃相接声,夜袭的士卒已然翻越城墙,直入灯火通明的二太子下榻地。
反倒是两人交谈的所在一片安宁,因为大启的护卫扒了伪装的外皮,带血的刀横在身前。
但很快,这里也受到波及。夜空之中,难以听懂的怒吼响彻过来,砍杀、火光、门前笃地插进一簇破木的羽箭,直到此刻,门外骤然传来急促之声:“谢大人,此处危险,请尽快向西与陈将军汇合!”
谢玟喝尽了手心的这盏茶,他回复石汝培先前所问,似是而非地道:“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石汝培的心结才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向自己告别。他忽然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极致的疏离感,连忙道:“帝师!”
谢玟回头看他,石汝培怔愣一瞬,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神情中品味到一股释然,他说不出别的话,只得道:“请您保重。”
谢玟便也回身再度抬手,俯身一礼,算作感谢和致歉。随后他推开房门,跟门口的何泉打了个照面,而当焦急的何首领伸手抓他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靠近的意思。
何泉猛地劈倒眼前的敌人,跨步追上前去,却连对方的袖子都没有抓到,只得喊道:“谢大人——”
谢玟没有回头。
激烈的战况绊住了何泉,他竟然无法在第一时间跟随上去,身边的冉元飞和其他两人也是如此。砍杀倒下的敌军倒了一地,他抬起头,再也找寻不到谢玟的身影。
而在谢玟向反方向走过去的同时,一直隐遁在他身边、只有重大信息时才悄悄离开传递的暗卫十一也随之现身。
十一没有阻拦他的前进方向,而只是将一路上遇到的敌人一一解决,静默如一道不该存在的幽魂。他跟随在谢玟身边,一直陪着他走出这片满是血腥气的天。
谢玟登上一个很好的位置,他停在这片布满枯枝藤蔓、地势很高的山坡上,能够一眼看到大启的旗帜插上城楼,看到纛旓在上空扬起,看到血光冲天、荡开一片乌黑的云。
他卸下腰间的天下太平剑,将它交给十一,道:“去送还给陛下吧。”
十一沉默不动。
“我不会死的。”谢玟道,“你去吧。”
这只是支开他的理由,十一明白,他僵立了很久,到最后都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离开。
谢玟不知道暗卫的行踪,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真的去找萧玄谦了,还是依旧留在自己身边旁观,但他其实已经不太在乎。他望着那片旗帜,从心底生出一股缠绵至极的眷恋,但此刻,这一切的眷恋似乎都随之远去。
他跟童童道:“现在可以走吗?”
“……等一下,我感觉有点问题,”童童忽然道,“不是能量不够,好像是因为……”
童童的声音还未结束,谢玟便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抽离感,和他车祸后睁眼时的感觉差不多,他眼前的景象一点点褪去、一丝一丝地化为碎散的光芒,连同周围的花草树木、寒冷的风,都逐渐地遥远——遥远——到了一种近乎全然陌生的境地。
在最后的一瞬间,他一直凝望着的城楼之上,终于出现了战袍覆甲的身影,他看着对方身后簇拥着的将领们,每一个都满身血迹尘土,却仿佛流动着一股战火的沸与热。萧玄谦好像回头了,又好像没有,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他们仿佛很遥远、很遥远地对视了一眼,又仿佛根本没有接触到彼此的目光。
远到隔着一个时空,远到足有上千年的地步。
似梦如烟。
————20X2年,B市。
房间没有开灯,落地窗也没有拉窗帘,星光伴随着都市的霓虹灯照耀进来,昏暗地笼罩着床头。
寂静萦绕着整个房间,过了大概五分钟左右,一只白皙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触碰到了冰凉的手机。那只手有些生疏地摸索着侧边键,先是按了一下音量,然后又按到了开关。
屏幕亮起,11月15日,下午10点17分,电量百分之二十一。
谢玟看了一眼屏幕,又闭上眼。
11月15日,他回到了那场车祸的三天前。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回家回家!
本来是两章的内容,但怕隔一天情绪断了,直接码成一章发。
第55章 发现
过了大概半小时后,他的心情平复到可以接受的状态,从被子里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的灯。
温暖的暖橘色灯光映亮脸庞。他在这里还只有二十二岁,虽然外表没有什么出入,但看起来还是更年轻一些,只不过十余年的岁月沉淀,让他的气质更加柔和沉静。
谢玟再次按亮手机,上面重新浮现出日期和时间,同时浮现出了解开锁屏的密码。谢玟盯着那四个框愣了半晌,有些忘了是什么,他思索着过滤着回忆,尝试着输入了四个数字。
咔哒一声解锁提示音,进入到了手机桌面里。
谢玟对于这些简体中文都有一些久别重逢的陌生感,但他并没有忘却,而是将手机里的讯息重新看过一遍,将记忆重新缝合在这个时间点。
年轻人的夜生活都比较丰富,大概率12点之前都不会睡的,因此谢玟编辑了一条消息,将没有回复的内容一一回复。
等做完这一切,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忽然缠绕而来,他盯着桌面又愣了一会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便在心里道:“我可能要跟棋队请假,缓两天神。”
没有回应。一向闹腾的童童不发一言。
谢玟此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低头翻找领队的联系方式,一边翻一边道:“我好像做了一场很大的梦似的,太不真实了……”
他话语微顿,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股莫测的预兆拢上心头,谢玟唤道:“童童?”
童童不在。
她没有回来。
直到此刻,那种不真实感才强烈得顶到喉咙。就算系统再怎么不靠谱,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故意沉默来吓他。
谢玟放下手机,下床打开电脑,在光线不足的室内亮起幽然的屏幕光芒。
系统虽然总是说自己是她最后一个宿主,但真实的规则未必是这样。还有返回之前对方最后那句话……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谢玟没有轻易否定自己这十几年来的记忆,打开网页后,按照记忆里的书名,在搜索栏打上《旧启》两个字。
网页里没有这本书,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小说,反而涌现了一大批历史文献的推测。谢玟没有找到系统提供的那本书的痕迹。
他对着屏幕沉默片刻,然后从书桌边拿起一张纸、一根中性笔。他习惯了毛笔的执笔姿势,一时间生疏地调整了半天,才慢慢地熟悉过来,在纸上写下:
第一,我在做梦。
他盯着这四个字,又看了一眼自己毫无伤痕的手腕,所处时空不同,所以身体上的痕迹不会带过来。他放弃了以这为根据的推测,而是仔细地回想自己的回忆——太清楚、太悠长了,连生活习惯都改变了,很难咬定这没有发生过。
谢玟在这四个字旁边打了个问号,继续写:
第二,系统出现问题了,那个位面也出现问题了,童童留在了启明六年。
他凝望着这一行字,在旁边稍微打了个对号,这是最符合他心中期望的一个事实。谢玟移动了一下纸张的位置,继续写:
第三,我有精神病。
幻觉吗?也不是很像。谢玟思考了片刻,尝试着在网上下载了几份相对专业的精神疾病自测量表,从头到尾写了大概四五份,然后对照着研究了一下结果。
没有问题。
他没有掉以轻心,而是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发了条消息,然后再跟棋队请假,准备明天去医院看一看专业医生。
他盯着这张纸,暂时想不出第四种可能,然后将纸页撕下来叠好,放到床头。
他努力想要睡着,但却如意料之中的一样失眠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才睡着。第二天,谢玟跟爸妈和妹妹打了一通电话,温柔平静地询问了一下对方的近况。他坐在朋友的车里,驶向预约的医院,耳机里传来小妹撒娇抱怨的声音。“哥,我养的那只金丝熊那么可爱,老妈非说那是一只大黄耗子,哪有那么可爱的耗子啊?……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听爸说围甲打到季后赛了,18号就有你的比赛,今天怎么有空跟我聊天呀?”
谢玟道:“18号的那场我不去了。”
“啊?干什么呀哥,今年好不容易是你们棋队的主场,你这个主将不去了?完了完了,你要弃权告负的话,刘大经纪人的电话要打到老爸那儿了,你也不怕老爸骂你。”
“嗯,”谢玟道,“去不了,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啊?”谢璇想不明白,“你十万一局的对局费,又没签对赌协议,下一盘就拿钱,为什么不去啊?”
谢玟望着窗外的景色,随口道:“就当我是梦见会被车撞死吧。”
谢璇愣了一下,大惊失色地道:“哥!你要是不去的话一定要找个正经理由,比如说堵车啊、出车祸、千万别拿这种借口搪塞老爸,我可不想看你弃权告负上电视之后,还要被老爸骂一顿……”
跟小妹大概聊了十几分钟,谢璇就出门跟同学逛街去了,电话也随之挂断。而坐在驾驶位上听了全程的莫泓维背对着他笑问:“你这也太任性了吧?”
“不是任性,”谢玟道,“去了也赢不了。说了怕你不信,我现在脑子里全是古棋法的走棋规则,真要去比赛,前几手就得违规判负。”
莫泓维道:“你还真脑子出毛病了?等会儿,我停车,然后跟你去看看。”
他停好车后,两人按照预约见到了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通过一系列的诊断和科技手段、影像解读之后,医生神情轻松地告诉他——恭喜你,除了正常人也会有的抑郁情绪之外,远远谈不上精神病的情况,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
莫泓维看起来倒是挺开心的,两人走出医院,在他的注视之下,见到自己的发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然后用随身携带的一支黑笔把上面“我有精神病”一行字划掉。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试探道:“要不咱们……回去再看看?”
谢玟摇头:“不用了,我挺正常的。”
莫泓维腹诽:“在你掏出那张纸之前,我都觉得你挺正常的。”他尴尬一笑,旁敲侧击道:“那怎么还这么紧张,正常人不会觉得自己有病。”
谢玟瞥了他一眼:“正常人才会确认自己有没有病。我只是……嗯,穿越了一下。”
莫泓维愣住。
“穿越,听过吗?”谢玟淡淡地道,“前几年有个大热的电视剧就是拍这个的,但我没穿到那儿去,我穿了一本书,我说那种剧情写成小说根本就没人看啊,就好像在时代洪流之下,每个人只能滚滚地滑落向一种悲剧……就这种感觉的小说。”
莫泓维吞咽了一下口水。
“那本小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可能是平行世界里的文学作品。”谢玟分析道,“里面没有什么淫/秽内容,一本简单的架空历史小说而已,应该不是被封了,大概就是没有在这世界上出现过。”
他说着说着,手臂忽然被拉住了。谢玟回头,见到莫泓维扯着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巴巴地道:“还是换家医院再看看吧……”
谢玟叹了口气,道:“我没穿越,我做梦的。”
莫泓维的神情立即好了很多,他猛地一拍谢玟的肩膀:“吓死我了你。”
两人默默地并行,莫泓维总觉得刚才的一段对话让气氛都跟着诡异起来了,于是开口调节,谈及自己的工作:“……我跟你可不一样,陪你出来看脑子都要扣工资的,啧,我女朋友昨天给我打电话,说又有施工队在洛宁又挖出墓葬群来,你说在洛宁搞房地产,那多少也沾点内个了,停得工比开得工时间都长。”
谢玟道:“快挖完了吧。”
“可能是吧,”莫泓维出了医院,刚想点一根烟,都看了一眼身旁白皙俊美、文质彬彬的好朋友,不想让不抽烟的人吸二手烟,忍了一下没点,“过两天你也见不着我了,电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信号……我老师给我发消息,让我这周内赶到当南自治区河定村,那边有大发现,十天半个月内是回不来了。”
当南自治区,河定村。谢玟脑海中复原了一下位置,感觉是个挺偏的地方:“什么大发现?”
“不知道,说是足以改变学界的大发现。”莫泓维随意地道,“你记得一千四百年前,就是公元六百多年那个朝代吗?那个语焉不详,暂时叫齐的朝代,老师给我发了个碑拓照片,说十国之乱的时候有个割据的君主,特别特别痛恨齐的皇室,强制损毁了非常多的历史文献和民间资料,连人家国号也硬给改了,因为这种后世产生的巨大损毁和出土不足,所以学界手里一直只有那些无法定论的资料……”
他一边说一边给谢玟打开车门,道:“人家根本不叫齐,碑拓说叫启。哪有人把墓葬选在当南自治区那地儿的,他们家是不是全都葬到那里了,真是精神病啊,那都快出国土了吧?怪不得考古界这么多年找不出来……嗯?怎么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