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拿过来一看,双氯芬酸钠栓剂,消炎镇痛,塞进直肠吸收。
他抬起头看着萧九,萧九也凝视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谢玟道:“我那么说……是为了给你提个醒,我怕你会……怕你会太凶,你听,我嗓子都哑了。”
萧玄谦低下头,恶狠狠地亲他,在他下巴颏儿到脖颈间咬下一块齿痕,又心疼地舔了舔,道:“你就是故意吓我。”
谢玟不说话,任由他撒娇似的发脾气,一直等到连喉结上也盖了戳儿之后,萧九才消停,终于带他起来洗漱吃饭。
这地方之前都是谢玟自己住,乍一多出来两个人,虽然不显得拥挤,但也一下子充实起来了,头一回餐桌上能摆三双碗筷。童童坐在椅子上,小短腿晃啊晃地埋头挑鱼刺,吃到一半,忽然听谢玟道:“童童。”
“啊?”女孩抬起头。
“昨天我就想问,但没找到机会……十年以上没有发作,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说的是萧玄谦的病,而童童又恰好一直监控着他的心理状况。
谢童咬着筷子想了一下,看了一眼小皇帝,萧玄谦正耐心地给谢玟剥虾,一言不发,她孤立无援,只能道:“其实也没遇到什么事儿,一开始他还挺接受不了的。”
谢玟放下筷子。
“但是人不死就得有个盼头,慢慢磨着磨着就行了呗,而且……”谢童小声道,“我还开解了他一下。”
谢玟:“开解?”
“我跟他说,要不然你就当这是在完成你老师的遗愿,不管以后见到了怎么样,这辈子还是下辈子,见了面总归还算说得上话。”童童小心地问,“你看我安慰得怎么样?”
谢玟:“……安慰得真好,下一次不许这么安慰了。”
童童蒙混过关,松了口气,道:“你俩天天一被窝里睡觉,这事儿还能问我,你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萧玄谦抬眼看了看她,继续当透明人一样剥虾,然后擦了擦手,催促道:“要凉了。”
谢玟道:“他要是告诉我,我会问你?”
就算是在昨晚那么昏头转向的气氛当中,谢玟费尽心思示弱诱哄,想从萧玄谦嘴里套出点他不知道的事儿来,很久都没能成功。小皇帝对自己失去谢怀玉的余生闭口不谈,仿佛孤身一人的那几十年,没什么好提的。
谢玟一边理智地想,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就是活不下去的,一边又真情实感地觉得,萧九会的,他一定会的。
这件事不了了之。谢玟当天就销了棋队的假,跟经纪人打了个电话,每天都去棋队下棋看谱,他不觉得自己养着萧九跟童童有什么问题,养自己的对象和孩子,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感情上来说,他都觉得非常正常,而且还给萧玄谦开了亲密付,直接从他卡上划账。
但显然萧玄谦也是这么想的。
当他的银行卡余额不仅没少,还慢慢变多的时候,谢玟终于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没有咸鱼躺平花他的钱,于是关注了一下萧九到底在做什么——他潜意识里觉得萧玄谦来了现代,就该自己养了。
然后他就重新见到了古装的萧玄谦。
他的长发用银色发冠束起,簪子是凝胶合成的,而不是真正的玉簪,但穿过那一捧黑色长发时,却在他身上衬托出一股华贵不凡的质感。玄黑的长袍,银青腰封,萧九身材极好,又高又匀称。
童童搓了搓手,把会场发来的小牌子递给萧九,然后又把道具长剑递过去。
“你是不是得夸我?”童童得意洋洋地道,“原来长得帅真能当饭吃啊,我随便给他拍了条视频,手机响了一晚上,之后开了个汉服直播,这群人光靠脸居然能看一整天,虽然他只是在学习做家务而已……还有星探要挖人去演戏……谢玟,谢玟?”
谢玟没理她,而是盯着萧玄谦的脸,自言自语地道:“敬之……”
他顿了顿,又忽然道:“我得给他买个玉的。”随后立刻打电话给卖珠宝玉石的朋友,三言两语谈下来一块极品的半切原石,给萧玄谦定了个玉簪。
等这只簪子提到手之后,谢玟才算消除了一部分“皇帝陛下跟自己私奔过苦日子”的微妙感觉,虽然没再过问对方的工作,但之后又陆陆续续地给萧玄谦定了不少玉石首饰和货真价实的金玉冠。
又过了一阵子,直到谢玟随机打开一个软件,看到系统自动给自己推荐萧九的账号之后,才终于确认……小皇帝好像不需要自己养。
实名认证,平台认证,一个简单的萧字头像,几百万粉丝。推荐方向居然是……武术?
谢玟:“……”不是颜值主播吗?
就在他盯着那两个字愣住的时候,身后伸出一只手探了过来环住他的腰,把谢玟带上了床,将手机从他指间抽出来。
谢玟:“你……”
“我备过案了。”萧玄谦镇定地道。
“……备……案?”
“我发了一条视频,然后警察局给我发短信,让我去备案。”
“……因为什么?”
萧玄谦想了想,伸出手按了一下床头的玻璃玫瑰台灯,屈指一弹,喀嚓一声,玻璃从中间整整齐齐裂成两半,连灯光都分裂地坚持了两秒,然后才灭掉。
“因为这个。”他说。
谢玟:“……”
他忘了萧玄谦真的会武功,而且还有内力那玩意儿。
两人对视了几秒,谢玟转过头看了看活活裂开的玻璃灯:“一千八一盏。”
萧玄谦立刻道:“我错了。”
然后他就强行用身体赔偿了这一千八,以两百一次的价格,一天晚上就赔完了,第二天谢玟爬不起来,愤怒地让萧九去查男科,久硬不射加性/瘾,病得肯定不轻。
经过这件事之后,谢玟对“两百一次”的服务恨之入骨,晾了萧九两天,然而笨蛋狗勾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每天晚上哄着他团团转,无形的尾巴都要垂到地上了。
直到小谢老师不忍心,从钱包里又掏出四百块钱,指尖点在狗勾的八块腹肌上,矜持地道:“那今天……呜唔,等……唔!”
于是萧九那天晚上倒贴了八百。
————
20X3年2月5日,谢玟收到了谢璇的信息,小妹问了一下他的时间安排,让他早点回家过年。
谢玟跟小皇帝久别重逢,每天甜得发腻,乍一看见这消息,心里的想法多多少少有点大逆不道,有点儿离不开温柔乡。
但他不回家过年是不可能的,而且还得把萧九跟童童都带过去……只有生米做成熟饭,孩子都出来了,而且还离不开另一个父亲……至于为什么有两个父亲,还得再想想,捋出来一套复杂但锁死的关系。
他把这事情告诉童童,童童立刻如临大敌地点点头,跑到次卧去收拾东西。谢玟看着她拾掇自己的小挎包。忽然注意到闲置在衣柜里的行李箱。
那是两人跟他第一天见面时,身边带着的行李箱,好像一直都没有打开过。
谢玟忽然诞生一种特殊的直觉,他拎了一下行李箱,很沉,用自己的生日能打开,一翻开,里面全都是纸。
全都是写满了字的,信纸。
整整齐齐。
每一张的开头都是:“怀玉吾爱。”
他留了一张离别书,萧玄谦为他写了二十五年的回信。
一万封。
作者有话要说: 童童当时觉得“起码也要三十年”是没从小皇帝登基开始算,最后任务结算的时候是从小皇帝登基那年开始的,所以是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是九千一百二十五天,不算闰年。
第63章 靠岸
“怀玉吾爱,展信如晤……”
跟尘封的《旧启》不同,跟出土的帝王起居注不同,这些纸页新鲜如昨日,墨痕点点,分明已经干透,却在触摸时仍旧疑虑会沾污指尖,上面弥漫着笔墨的味道,带着草木淡香,沉浓冰冷。
谢玟找不到从哪里开始,他手中的这封是启明六年,也就是他离去的第一年……比起情书来说,这的确更像是回信,用词斟酌谨慎,仿佛下一刻便会真正交到他手中,谢玟几乎洞穿无数的时光,模糊地看到二十五年前他挽袖落笔的模样。
萧玄谦写,京都应当春光正好,枝头满是桃花,风吹落如雨,他说朝野政务,说日常琐事,每一件都条理清晰,字句周到,看不出任何变化,对这些信珍而重之,好似这薄薄的一张纸,足以寄托情思。结尾写得是——盼怀玉爱鉴,见即赐复。
在他茫茫无期的前路里,似乎只有“盼其爱鉴”这样一个念头,所谓“展信如晤、见即赐复”,不过是存在他脑海中的虚妄,存在他意志里的渴盼,支撑他表现正常的愿望……但这愿望太过飘渺。
最初的一年,每一封信里都有这句话,从班师回朝的每一日,每一封按次序排列好的书信中,都愈加浓重地弥漫着阴郁压抑,而又冷静如冰的气息。他越来越少地提到那些立后折子,为之发怒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但信中称他为老师的次数却也渐渐减少……在八月十五的那一日,他去见了萧天柔,跟长公主下了一盘棋。
萧玄谦没有将他们的对话诉诸笔上,只是放弃了从棋盘中寻找他影踪的幻想,在那封信的结尾,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吾妻爱鉴,即颂近安,静伫回谕。”
静伫回谕……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如何回谕?
谢玟摩挲着那几个字,他平静如水的心涟漪不断,仿佛被漂浮着一座冰块化成的山峰,对方的爱意就封存在冰层中,沉重而疼痛,随着冰层融化,不断地沉坠下去。
启明七年,在经过几乎整整一年的冷却之后,怀揣着希望、等候回谕的萧玄谦也终于耗空忍耐,过于孤独寂寞的日子已经蛀空他的躯壳,到了六月份,萧玄谦第一次在童童的见证下受控于病症。那把金错刀在隔绝了数百天之后,重新染上鲜血。
他嗜痛止疾的症候卷土重来,而且发作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暴躁,紫微宫的宫人清退一空,崔盛在血腥味扩散到浓稠时扑上来,冒死将那把刀夺入袖中,痛哭流涕哀求陛下珍重龙体……在天下安宁的光景里,萧玄谦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极为模糊,他诞生了一股痛苦难言的抽离感。
谢怀玉……
你弃我而去,我为何留在此地?
他身上已经很久没有添过这么严重的伤了。张则为他包扎时眉目低垂,一言不发,童童静坐在旁边,闭目不看,那把刀被锁了起来。而至空无一人的境地时,他又沦落到一股难以控制的抑郁自厌当中。
他脑海混乱不堪,浮现出谢玟不允许他伤害自己的话语。此时此日,今时今日,对方的一言一行仍旧像触之即死的丝线一样留在他骨髓里,只是他又违反了。
萧玄谦沉寂了很久,直到童童难以忍受地切断对他的检测。就像系统能监控谢玟的心理状况一样,她也能对新任宿主的心理状况感同身受……她必须主动切断这种折磨,才不至于陪着对方发疯。
当他稍挽衣袖,写下回信时,无意间将未尽的鲜血落在纸页上。而后又为掩盖血痕,用朱批重新涂了涂,掩去其中的痕迹,只不过时隔这么多年,上面犹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血气。
启明八年,湄儿出嫁。萧玄谦依旧忙于政务,但那份旧疾依旧在午夜梦回时常常拜访。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竟然在自毁的边缘挣扎了那么久。他的信开始失去条理,开始慢慢失去原本应有的谨慎,甚至提及他一夜未眠,与猫看月,这种会引起猜想的语句。
玉狮子比他更受宠。萧玄谦看着白猫在月光底下打滚,突兀地想着。他望着摇尾巴的猫,忽然问:“你不会伤心吗?”
“喵。”
“他不要你了。”萧玄谦道。
玉狮子歪着头看他,月光在长毛猫的身上披起一层薄纱,它轻轻地叫了一声。
皇帝凝望着他,好久才收回视线,很不愿意地承认:“他也不要我了。”
没人想到,他竟然能在一只猫身上找到被思念折磨塞满、脑海被烧灼燃尽的共鸣。
但这种卑微的共鸣没有维持太久,启明九年正月,玉狮子离开了紫微宫。它温顺地舔着萧玄谦的手,却转身一晃就跑掉了,再也没有找到。萧玄谦觉得自己如果有它这么温顺、这么乖巧的话……有也没用,他至今没有找到留下谢玟的方式。
如果再相见,你会记得我吗?
他不确定地想。
他的记忆慢慢冷却,在他刻意地躲避痛苦之下跟着褪色,已经很少不经意想起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病症发作的频率也降了下来。萧玄谦自己也感到自我怀疑,是否真的像谢玟说的,他也是可以离开对方的?
但当他每夜提笔回信时,那些被沉进冰水里的爱与眷恋,却像是一种扎入骨髓的毒,一道延伸进血肉的荆棘。
他已至泥潭,只是会被“怀玉吾爱”一遍遍洗刷脏污,容他靠岸。
启明十一年秋,大雨,皇帝途径谢府,为故景泪下。
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重新露出影踪。
萧玄谦被浓郁沉重的悲哀孤独击中,他心神动摇,刻意遗忘的旧事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重新复苏,重新注入他平缓的心脏。
一别五年,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
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的回信越来越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这些纸张字迹从会被拆开的信笺渐渐转变向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遗书。他倾诉思念,极近缱绻之爱语,时而又陈述痛恨,却不忍用更严酷的方式对待他、不肯写下太过绝情的话,只能一遍一遍诉说,我很爱你,我也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