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见 “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永耀十二年,陆明煜十六岁。
距离皇后被废身故八年,陆明煜的妹妹陆嫣也已经离世三年。
他受封“建王”,早早搬出皇宫。碍于祖制,还没前去封地。
被分到建王身边的宫人大都暗暗觉得倒霉,跟了这么一个没有出路的主子。
也有心境开阔些的,觉得这主子起码是个皇子。如果能顺利跟着陆明煜前往封地,好日子就在后头呢。
李如意算是其中一个。为此,他待陆明煜还算尽心。
平日里,陆明煜的日子不如弟弟们,但也没像前朝某个废后之子一样被亏待太多,冬日里连炭火都烧不起。
他吃饱、穿暖,自觉这样就足够。
虽然母后“失德”一事有很多蹊跷,妹妹更是落水得不明不白。可父皇显然不待见他,舅舅家也接连被言官们挑出许多错处。当初想为妹妹的死要个说法,反倒被训斥一番,说他“心胸狭隘”“阴险善妒”“冷血至此,竟欲以亲妹之死嫁祸弟妹”。
那年不过十三岁的陆明煜听得手脚冰凉,伏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
往后,他认命了,觉得除了谨小慎微,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饶是如此,陆明煜怀揣依然着一个微末的愿望。
他最后一次见母后时,母后把妹妹的手放在他手上,说她为子女做了最后一件事。
陆明煜显然与皇位无缘,但徐皇后求来恩典,皇帝会给他一个还算丰饶的封地。
等陆明煜长大些,就给妹妹挑一个好夫婿,再把妹妹和妹夫都带去封地里。从此远离长安,安稳度日。
那会儿徐皇后素面朝天,不似宫中生活的贵人,倒像民间一普通妇人,在对孩子殷殷叮嘱。
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难得明亮。
陆明煜本能地察觉不对。但母后一次次打断了他要说出口的话,陆明煜只能茫然地点头。
之后,母后就不在了。宫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给陆明煜与陆嫣换上素色衣服。他们跪在灵堂前,陆嫣太小,不知道身侧场景意味着什么。陆明煜却明白,再想想母亲最后的话,悲伤之外,他心头浮出浓浓恐惧。
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好像一说出口,就要大难临头。
陆明煜咬着牙,拉着妹妹,开始跌跌撞撞度日。
陆嫣还在时,时常问陆明煜,阿兄的封地闻说是临海的,那里风光如何,人们要如何晒盐,如何谋生。
妹妹是无法亲眼看到了,他无法完成母后的全部嘱托。可至少要亲自听听海边的浪涛声,再把自己看到的画面画下来,烧给母后和嫣儿,告诉她们,自己好歹做到些她们的叮嘱。
精神上有寄托,陆明煜的状态就还不错。
他绝不与任何朝臣私下见面。准确地说,如非必要,陆明煜连建王府的门都不会出。
他日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他读了许多书。从各家经典,到春秋史记。再有,游记、杂记……无数时光,就这么被消磨过去。
慢慢到了永耀十二年,陆明煜难得出门,赴一场自己必须参加的宴。
召开宴会的人是皇帝,目的是庆祝北疆大捷。
宫宴分内外两部分。内宴这边,负责主持的是燕贵妃。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侄子大败突厥,正喜不自胜,容光焕发,见了谁都能摆出笑脸。面对陆明煜,也能温和问他,在宫外过得如何,转眼殿下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下次选秀一定帮他看看。
陆明煜知道,这只是客套说辞。燕贵妃但凡没得失心疯,就不会沾手他这颗“烫手山芋”的婚事。
但他还是笑一笑,和燕贵妃道谢。
少年身姿如竹,清正挺拔地站在那里。燕贵妃看着他,眼神微微晃动,又叹了一声:“转眼,殿下就这么大啦……”
不知是回忆到什么。
陆明煜无心去想。他心里琢磨,自己已经喝完两杯酒,是不是应该告辞?免得待会儿父皇来了,见到自己,被坏了心情。
愈想愈觉得有道理。陆明煜干脆开口,趁着和燕贵妃讲话的机会,说他想起府中有事,还要回去处理。
燕贵妃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收敛了眉目间的怀念,客气地挽留两句,算是走过流程。
挽留自然未果,陆明煜还是要走。
燕贵妃没再看他,转身去和其他妃嫔饮酒。
至于陆明煜。他走出宫室,到了僻静园中。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满园花色之中,陆明煜脚步渐慢。
大概是方才饮的两杯酒扰乱了他的心绪,再加上此刻身边只有一个李如意。多年相处下来,陆明煜知晓此人信得过。
他稍稍放纵自己,看着丛丛牡丹,回想起母后、妹妹还在的时候。
徐皇后出身世家,早上十年,陆明煜的外公便是权倾朝堂的徐首辅。
他支撑起一个枝繁叶茂的徐家,同样,也是徐家迎来落败时最先倒下的那个。
到永耀十二年,陆明煜的外公早已去世,舅舅被一再打压,早就远离朝堂,连维持自家生计都勉强,自然无暇顾及长安城中的外甥。
至于陆明煜。他思绪漫无边际地延展,想到记忆里雍容盛妆母后,想到被花丛划破裙摆的妹妹。
这是陆明煜万分珍惜的美好回忆。后面的一切还没发生,他最珍视的家人还好好活着。陆嫣带着稚气的嗓音如在耳边,叫他:“阿兄——”
陆明煜忍不住微笑。
燕云戈看到陆明煜的第一眼,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色若春晓的少年,站在团团锦簇之中,垂眼看着花丛,不知想到什么,绽出一个笑容。
他这一笑,周身的姹紫嫣红瞬时失色。
燕云戈一时怔住。
往后,少年身侧的宫人对他说了什么。少年笑意顿敛,侧过头,隔着一丛丛牡丹,与燕云戈对视。
“……我一见你,就知晓你是谁了。”
五年以后,福宁殿里,天子这么说。
这是难怪的。燕云戈一身金甲,并非真正打仗时的装束,而要花哨很多,是皇帝亲赐,类似于文官的朝服。
除了他,恐怕只有他爹能在宫宴上这么穿。而和年纪已长的老将军不同,燕云戈年轻、俊朗,的确是多少人梦里都想求得的好情郎。
“你那时是在花园子里迷了路,”陆明煜道,“我为你指路,你朝我道谢,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这话被他说得很正常。但事实上,那一天,陆明煜是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原来燕云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却清楚,身前的青年是自己三弟的表哥,天生的三皇子党。
陆明煜不欲生事。他拒绝了燕云戈的提议,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做。燕云戈听着,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
陆明煜没给他问自己身份的机会,拱拱手,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此时,他隐去这些,简单告诉燕云戈:“我未与你一同走。但之后几天,又听到你的消息。说你那日在宴上,出了多少风头。”
燕云戈问:“是听到消息,还是你有意探听我?”
陆明煜眨眼:“自然是前者。你不知道,你那时多有名声。”
燕云戈叹气,陆明煜心想,你竟然还真在遗憾。
“两年后再见,”天子又起话头,“原以为你一定已经把我忘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从前那次见面。云郎,难道习武之人的记性都与你一般好?”
这算是被夸赞了。燕云戈尽力表现得稳重,谦逊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记得,怎能评述旁人如何?但照你说的,我第一次见你,你在牡丹丛中。这样的场面,我一定很难忘掉。”
陆明煜看他,问:“当真?”
燕云戈在脑海里勾勒当初的场面。他没见过十六岁的陆明煜是何模样,只好将身前青年纳入想象。
年轻天子样貌清贵俊美,眉目秀雅如画。便是只在屋中案前,月色灯火之中,已经是难得好图景。
何况是立于丛丛花中,恣意一笑——
燕云戈肯定回答:“当真!”
陆明煜又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也跟着柔软,显得更好亲近。
大约是笑得太开心,面颊浮上淡淡粉色——不,燕云戈又看了看,发觉那其实是朱砂。
陆明煜掌心的朱砂已经被擦去大半,却也有一些残留、晕开。如今他手撑着面颊,朱砂就也染了上去,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红痕。
燕云戈喉咙略微发干。
他脑海里似乎闪过一些画面。可太快了,难以抓住。
他简单想:我既然是皇帝的“云郎”,那他……我……
陆明煜说:“你未失忆时,可没有这样会说话。”
语气里已经很有亲昵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不变,微笑一下,说:“再与我说说从前的事吧。对了,陛下,你说有奸人要害你?”
到后面,面容忽肃。
神色变化之快,让陆明煜略觉惊诧。
惊诧完了,陆明煜回神,说:“是。当时,那人给了我一杯酒。”
燕云戈面色微沉。
陆明煜看着他,不错过燕云戈面上一丝一毫变化。
他平铺直叙,说:“我喝了酒,觉得头脑发晕,似入梦里。梦中有一儿郎,待我颇为温情。我与他共赴云雨,再到清晨,酒醒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梦里的儿郎就是你。”
燕云戈:“……”
他的神色实在十分好懂。从最开始的愤怒,到隐隐咬牙切齿,到最后,变成愕然。
“是我?”燕云戈追问。
“对,”陆明煜语调懒散,“你当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夜多有得罪’。话是这么讲,但照我看,你可一点‘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想一想,又补充:“怕是还颇为得意、欢喜,哦,还问我身子如何,有无不妥。”
燕云戈:“……”嘴角微微抽搐,面上泛起可疑的绯色。
但这绯色也只有一瞬。
燕云戈又记起什么。他神色重新转为严肃,说:“不。倘若我知道你是被下药,我不会这么说。”
陆明煜一怔。
燕云戈想一想,补充:“不只是‘不会这么说’,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哪怕陆明煜那晚的体验真的不错,燕云戈依然认为,这是趁人之危,绝非君子所为。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我不知道你被下了药。”
燕云戈的思路进展太快。到这一句,陆明煜才跟上。
“你应该的确不知道。”他之前没想过这方面的“真相”,如今燕云戈提起,陆明煜才发觉当日不对的地方。
他从前其实很少回想那天。或说哪怕回想,注意力也会放在燕云戈后面那句“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上。
可在那之前,燕云戈对他分明柔情蜜意。
“可是,”陆明煜疑惑,“你现在说‘不会那么做’,那天却分明做了整整一晚……咳咳。”
这也是他后面认为燕云戈一定早有经验的重要理由。少将军觉得陆明煜放荡,可陆明煜无数次腹诽过,燕云戈恐怕才是来者不拒!否则的话,那天怎么可能那么自如?
被他问着,燕云戈咳了一声,低头,一副“我错了”的样子,回答:“我恐怕以为,是和你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不必讲究许多。”
陆明煜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燕云戈说出前面那句话,就付出很大勇气。如今见了陆明煜的态度,他颇受打击,但还是坚持重复:“我怕是觉得,我与你两情相悦。”
陆明煜无法理解:“我只与你见过一次!等等,难道你是把我认成了其他什么人?”
他被气到头脑发白,牙关紧咬。
“怎么可能!”燕云戈立刻否认,“我……”
陆明煜冷笑看他。
燕云戈闭一闭眼,说:“我不记得从前。但陛下,方才听你说了你我初见的图景,我便有十分心动。倘若真正得见,往后两年都有记挂。又无法探听你的真正身份,恐怕要将你当做难得下凡的仙君。再到相见时,你被下了药,在我床榻上,待我颇缠绵。我见了这样的场面,如何按捺得住。”
只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仙君同度良宵。
这话说完,他重新直视陆明煜。
就见陆明煜嘴巴抿起来,身体稍稍后退,方才的从容、镇定好像被从天子身上剥去,留下的是一个无法相信自己所闻的年轻郎君。
陆明煜和燕云戈确认:“两年都有记挂?”
燕云戈说:“是。”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说:“你根本不记得之前的事!”
燕云戈说:“可我仍是我。”
陆明煜沉默了。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比荒唐的大梦。
梦里,燕云戈对他没有轻蔑,没有傲慢,没有居高临下。
他在初次见面时就对陆明煜一见钟情,往后两年念念不忘。终于到了陆明煜被下药的时候,燕云戈把他当做垂怜自己的仙人,与他纠缠一宿,唯恐仙人离去。
多缠绵,多——
陆明煜尚且没有想到下一个词,耳边重新响起燕云戈的那句话。
“未曾想到,殿下竟有如此雅兴。”
“殿下竟有如此……”